晚上的家宴設在盛華院的主廳里。
因在湖心水榭說話時天就已經黑了,待蕭琰沐浴更衣去祖母院裏叩安再與四哥來到宴廳時,府里已經敲過一更鼓,將近亥時了,這洗塵宴當然就不是正經八百的宴席,相當於夜宵了。席上只擺着幾樣小菜和粥點,看起來是相當簡樸的洗塵宴。蕭昡一臉笑意,平時的威重之色少了三分,顯得慈祥和藹,說道:「今晚先簡單的迎接十七歸家,你們兄弟姊妹先親近一下,明日還有家宴。」
眾小輩都直身應喏了,起盞三杯酒,給蕭琰洗塵。
因為是簡宴,除了父母雙親外,只有四哥蕭琮和蕭瑟、蕭瓏兩個妹妹,大妹蕭珂已經出嫁,二哥蕭璋也沒有出席——蕭琰心中瞭然。
人雖然少,席上卻是歡樂融融,尤其有二十五妹蕭瓏這麼歡樂活潑的,更是一晚上都笑語不停,直到將近子時,這宴席才散了。
眾兄妹向父母拜別,出來後兩個妹妹結伴離去,蕭瓏離去前還撲上去抱了蕭琰一下,一副依依不捨的表情,「十七哥哥,我們明天再見啊。」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和蕭琰多麼的「兄妹」情深,但蕭琮蕭瑟哪會不曉得她的性子,他們這個二十五妹就是個看臉的!
蕭瑟今年已經十三歲了,長得不似她母親高氏那般清麗婉約,五官生得明艷,雖然還沒長開,已能想見日後的牡丹國色,倒是與安平長公主有些相似。蕭琰挺喜歡這種大方的女孩兒,何況是自家妹妹,笑着扶穩她撲過來的身子,說道:「好。」轉頭看一眼旁邊漠然靜立的二十一妹蕭瑟,對兩位妹妹道,「我給你們帶了禮物,今天太晚了,明日遣人送你們院裏去。」
「啊,太好了!我都要迫不及待了呢,好想知道十七哥哥送我什麼!啊啊今晚要睡不着覺了。」蕭瓏拉着她的胳膊歡呼雀躍。
蕭瑟只有平淡的一句,「謝謝十七哥。」
蕭琰知道這位二十一妹素來寡淡,對生娘劉氏都是這樣的,笑了笑說道:「天地之間多有風景,二十一妹多看看風景。」這世間總有美麗能讓你流連,覺得人生有意思。
蕭瑟意外的凝目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也不多話,向兩位兄長行了禮,和一步幾回頭的蕭瓏走了。
蕭琰先送四哥回恆安院,她住的清寧院和恆安院在同一個方向,但要走恆安院有些繞,這對蕭琰來說當然不是問題,久未想見,兄妹倆也想多說說話。蕭琰想起蕭瑟今年應該有十七歲了,便關心道:「二十一妹可有議親?」心忖蕭瑟這麼個寡淡性子,怕是沒有什麼喜歡的人。
蕭琮有些微嘆的道:「還沒有。」倒不是沒有相中的人家,想攀梁國公府的人多的是,就算蕭瑟這般性子不適合嫁為人婦,孝敬公婆,服侍丈夫,但以蕭家之勢,即使她是庶女,讓她娶個才貌雙全的夫郎也不是難事,關鍵是他這妹妹根本就沒有成親的心思,沒準哪晌起個興頭就出家了。蕭琮將情況一說,苦笑道:「父親都要愁死了。」
蕭琰安慰道:「人生各有緣法。或許是二十一妹還沒有找到她喜歡的。」人活着要麼庸庸碌碌,要麼有自己的追求理想,蕭瑟總會找到她自己的道路,至於成不成親,蕭琰覺得這並不重要。就像阿娘說的,「人生就是要活得有滋味」。至於怎麼個有滋味,那就是人自己的追求了。蕭琰的眼睛在月下明亮,盛着笑意道:「等二十一妹明確了自己想追尋的,她的人生就不會那麼寡淡了。」
蕭琮坐在軟藤椅輦上沉吟了一會,說道:「還是你看得透徹。」
蕭琰微微一笑,「父親和四哥也是關心二十一妹。」
「是啊,父母總是期望孩子有自己的家。」蕭琮感嘆一聲,又笑看妹妹,「阿琰可有了中意的人?」
蕭琰施了道真氣屏障,說道:「那件事未成之前,我不會考慮這方面的事。」
蕭琮當然知道「那件事」,是指慕容絕的絕情道修成。
他不由微微皺眉,「那時間可得……久了。」
誰知道慕容絕的絕情道何時修成?阿琰豈不被拖着了?
蕭琰輕笑的聲音道:「不着急。反正我還年輕着呢,等個十年二十年也無妨。」
十年二十年……
蕭琮眉忖得更緊。
雖然父親話里的意思也是十七不急着成親,如果喜歡女子,最好晉入先天再提,但身為兄長,蕭琮當然還是期望妹妹身邊儘早有一個知暖知寒的人——父母兄長再親近,總不及伴侶早晚都在身邊悉心照顧。
蕭琰以為四哥在憂她的婚姻,笑着安慰道:「我至少有二百年的壽,就算到四十歲也還是年輕人,四哥你不用擔心。」
蕭琮暫且將心事放下,想到蕭琰為慕容絕磨道又浮起擔憂,萬一出了岔子,阿琰動情了呢?這不是害了阿琰嗎?卻無法責怪她,只能嘆道:「你對朋友倒是情深義重。」妹妹這般品性固然好,但過於重情義,也有可能將自己折進去,蕭琮一時倒希望蕭琰薄情一些了——但這樣還是他喜歡的十七嗎?
蕭琰清澈的聲音說道:「世上親人雖多,情深彌久而不渝的卻也是少數。世上朋友雖多,能生死患難,攜手成為夥伴的卻更是少數。無論親人還是朋友,遇上值得珍惜的,就必須全心全意的去守護。」她看向蕭琮,「我和四哥成為手足,這就是緣分和幸運,情義一生不渝。」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同胞親兄長。
「好。」蕭琮心中激盪,抬手在妹妹肩上一按。
一生不渝,這是我們兄妹的情義。
蕭琰關心起他的身體,蕭琮笑道:「已經健朗了許多。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繞着花園疾走十圈,還能打一趟完整的養生拳。加上你四嫂,哦不,應該是你沈姊姊了,給的調理身體的食膳方子,堅持三年下來,感覺能疾步如飛了。」這當然是誇張,但蕭琮的身體的確越來越健康,只從面色紅潤就能看得出來。
說到沈清猗,蕭琰神色微異,驚訝道:「四哥和姊姊已經……」和離了?若不然四哥怎麼說「應該是你沈姊姊了」?
她一邊說着,手指一邊搭上四哥腕脈,真氣行走一圈,發現四哥五臟六腑的活力都增強了許多,不再是以前那樣虛弱,這才放了心。
蕭琮說道:「七月上旬的時候,你沈姊姊回來了一趟,我們已經簽了和離書。從此以後,她可不是你四嫂了。」說到這裏有些遺憾道,「可惜前幾天她剛離去,你們沒遇上。」又說了沈清猗那句話,「你沈姊姊說,相見終有期。」
儘管姊姊和四哥和離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真的和離了,蕭琰又覺得有些悵然,雖然和沈清猗的情誼不會變,但從此以後沈清猗就不再是她的家人了——她們之間只有姊妹私誼,而無家人親情的紐帶了。
蕭琰嘆惋道:「不知下次相見,是什麼時候了。」
她還記得去年正月時答應過沈清猗,今年夏季要送她薔薇。
今年夏季卻是已經過了。
那時哪裏知道她會去烏古斯,還是一去經年呢?
蕭琰心裏忖道,過幾天先畫一幅薔薇花送去道門吧。
***
次日早起,蕭琰晨練後沐浴更衣,吩咐院中侍女將禮物裝盒,送去各院。這些禮物是她從烏古斯帶回的,還有慕容家送給她的禮物。至於長安的禮物上次安葉禧和蕭季思回河西時就已經帶回來分送給各院了。蕭琰親自拿了給祖母的禮物,便去了松鶴院,拜見祖母后,便說起自己在長安的見聞和烏古斯的風情,她敘事生動,又妙語連珠,長寧大長公主聽得有趣又開懷,向來清靜的松鶴院一個上午都是喜笑連連的。近午時,蕭琰才拜別祖母,往前院赴她的洗塵宴。
今天的洗塵宴才是正式的洗塵宴。
宴席設在長慶堂,這是國公府僅次於明堂的廳堂,面闊進深,一般是除夕家宴和國公、夫人、世子的生辰以及府中招待貴賓的歌舞宴會才在這裏開宴,蕭琰作為晚輩,又只是歸家的洗塵宴設在這裏有些隆重了,但她年方十九——按蕭氏宗譜的生日——就已經是洞真境大圓滿宗師,可以說是整個大唐最年輕的後天大圓滿宗師,其分量足以讓蕭昡為她開長慶堂,也昭示了她在家族的地位顯著上升。
因為不是營休日,蕭琤和蕭玳仍在軍營沒有回來,今日家宴增加的只有父親蕭昡的兩個妾室劉氏高氏,和蕭琰的二嫂孫雲昕帶着二子二女參加宴席。
二哥蕭璋的嫡長子蕭宏今年十五歲,穿着齊整的寬袍大袖禮服挺直身板跽坐在食案後,一身的端凝氣度,看起來倒像已經及冠的青年。嫡幼女蕭宓、庶次子蕭寬、庶三女蕭寧依嫡庶齒序列坐,都是端莊謹言的樣子,就連從小活潑的蕭宓也都規規矩矩,再無左右顧笑的姿態。
蕭琰心中暗嘆,家變終究讓人成長,二哥的妻小雖然沒有被連累,心態卻很難回到昔日。但她對蕭璋並無半分同情,敢於謀奪世子之位,就要承受失敗的後果。
家宴結束後,蕭琰和四哥一起送父親回睿思堂,在父親的書房說話。
侍女奉茶退出後,蕭昡說道:「家裏的事,你二曾伯祖給你提過了吧?」
蕭琰點頭,「夫子在路上約略說過。」二伯父蕭暻和二哥蕭璋勾結外人,刺殺世子,證據確鑿,蕭暻被族中定罪殺了,二哥蕭璋被廢了全身經脈,「臥病」在榻,估計要臥病一輩子了。
但夫子說得簡單,詳細經過蕭琰是不清楚的,而且心中還有些疑點未清。
蕭昡沉凝了眉,說道:「當年你四哥先天有疾——不是有疾,而是你母親孕中被人下了寒毒,當時以為只是受了寒,你四哥出生時體內就帶了寒毒。是慢性的寒毒,若非精於毒道,只會診斷為母體內受寒,先天體寒不足之症。」若非請來道玄子孫先生,他和安平都不知道,才出生的嫡子竟是中了毒。
蕭昡想起當時之景,目色猶寒。
蕭琰吃驚,原來四哥的先天寒疾竟是中毒!心有餘悸的看了一眼四哥,還好四哥現在無事。
但隨即她又心生疑惑,安平母親從皇室嫁到蕭氏,身邊必定隨嫁有精於醫道擅辨毒的侍女僕婢,怎麼會被人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