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幕 布拉格斯的最後一夜(下)
芙雷婭沉默下來。
她像是心不在焉地想了一會,又抬起頭來看着他,淺棕色的眸子沉沉的像是一對棕色的寶石。少女騎士舉起左手,猶豫了一下,才將食指上的那枚戒指取下來:「布蘭多,帶上這個戒指,在外面,你比我更需要它。」
布蘭多微微一怔,他看着那枚火球術戒指,璀璨的紅寶石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他再看看芙雷婭,後者微微側過臉去,說:「這枚戒指本來也是屬於你的。我、我……只是,暫時借用而已,你忘了嗎?」
這時那個之前一直在與他聊天的酒保站起來拍拍年輕人的肩膀,笑道:「夥計,看來你有點小麻煩,我先去忙,一會再來和你說關於那個酒杯的傳說。」說完,對方拿起杯子就識趣地走到吧枱的另一邊,去和幾個喝得爛醉的僱傭兵打交道了。
扎着長長的馬尾的少女騎士看到這一幕,不由得下意識地閉上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布蘭多卻搖搖頭笑了一下,只是他面上淡淡的微笑掩不住心中的暖意,他看着芙雷婭,再一次感到夥伴這個詞在心裏沉甸甸的分量。他本來只給芙雷婭留了一個口信,可沒想到這個倔強的、來自布契鄉下的姑娘在見到羅曼之後,執意要見他一面。
他當然知道對方不只是為了送一個戒指來,而是蘊含在這份舉動下的關切。
芙雷婭這會兒卻心亂如麻,她捏了捏拳頭。當初一聽到布蘭多和其他人要離開的消息,她心裏就只有一個想法——即使是沒頭沒腦地跑出來,也只要見大家一面——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離不開大人的小孩子一樣。
冷靜下來,只感到臉上發燙。
她一直在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她要一個人前往埃魯因的王立騎兵學院,離開大家,尤其離開布蘭多,她一個人真的可以做到布蘭多對她說過那樣的事嗎?擁有保護小菲里斯,保護大家的力量。
芙雷婭感到自己心中充滿了彷徨不安和對於不確定的未來的懷疑,布蘭多就像是她前面救命的稻草一樣,可事到臨頭,她又不敢伸出手去緊緊抓住對方了。
女騎士盯着布蘭多的衣角,發了一會怔。
布蘭多當然看穿了她的想法,因為芙雷婭的想法就像是寫在臉上一樣。他微微一笑,伸出手來,接過戒指。女騎士微微一愣,抬起頭來:「你、你接受了?」
「當然,女武神大人贈送的戒指,我怎麼敢拒絕。」布蘭多笑道。但他心知芙雷婭在王立騎士學院不會遇到什麼危險,而他現在確實是多一分力量算一分,若非如此,他絕不會僅僅為了讓芙雷婭安心就收下這個戒指的。
「女武神?」
「在我的故鄉,流傳着一個關於女武神的故事。傳說中的女武神英姿煞爽,她在戰馬上,一手持燕尾旗,一手持長劍,引導者她的人民走向勝利。守護着她的國家。」 布蘭多看着她,微微一笑,心中想的是另一個女武神的故事。
在沃恩德風雨如晦的第一紀末期,那個在戰馬上、身披銀色甲冑,用熠熠生輝的淺棕色的眼睛看着她的每一位部下的女士。布蘭多記得當初的背景應當是麥格爾堡灰暗的天空,銀十字軍團殘破的旗幟無力地耷拉在長矛上——而那個女將軍騎着她的愛馬——銀沙,她比許多戰士都矮——也並不比現在的芙雷婭高出多少。
當時的她還一直留着那個從布契時代就扎在腦後的長長的馬尾,戰場上那讓人感到親切的棕色馬尾長發,背後代表着一個可以依靠的名字。讓所有人都安心,因為那是芙雷婭,埃魯因的守護者、女武神。
當初的芙雷婭就那麼低下頭看着他們每一個人,駕着自己披着銀色戰袍的愛馬緩緩從他們每一個人跟前走過。
天空落着小雨。
她唯一的部下不過是來自王立騎士學院的一百多名學院生,那裏面有許多大貴族的子嗣,有一些甚至後來成為他們最棘手的敵人。可那個時候,他們都跟在那個女騎士背後,一片穿着白色的戰袍騎士們跟着她一路出現在他們這些殘兵敗將眼中。
當沮喪、絕望與落魄籠罩在他們心頭時,他們每一個玩家都失去了信心的時候。埃魯因完了,這個破敗的國家,根本不是強盛的瑪達拉的對手。他們自怨自艾,搖頭嘆息自己怎麼會選中出生在這樣一個國家,沒有希望,沒有明天,只有失敗帶來的屈辱。
但這些年輕的騎士們出現時,就像是有一道純淨的光,像是利劍一樣緩緩分開了天空陰沉的烏雲。
布蘭多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情景——
女將軍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士兵們,請回頭,與我一起,我們去打敗瑪達拉——」
「請原諒我不能體會你們此時此刻的寒冷、飢餓、恐懼與痛苦,但我卻可以從你們身上看到一種深深的落魄,這種落魄,我感同身受。因為此時此刻,我們的祖國,失敗了,我們將後退,亡靈們就會席捲我們的故土。我們是失敗者,不管如何狡辯。」
「我們無法選擇這一切,這種沮喪讓我們窒息,難道真的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嗎?士兵們?不,請回頭吧,但我們至少還有一個機會,讓我帶你們一起去重新戰鬥一次。」
「請相信我。」
她將手按在自己胸口。
「我會與你們並肩戰鬥。」
「我願意為此負起一切責任。」
「跟上我,讓我死在你們前面。讓我用這個承諾,去換取男子漢的勇氣——」
那是銀色的百合花第一次閃耀在戰場上,女武神的傳奇,從此在埃魯因譜寫成一個令無數玩家感動的詩篇。說起這位埃魯因的守護者,或許比起大多數npc來,玩家對這樣一個名字的記憶更加深刻。
因為是她將他們從失敗的命運中帶出來,給他們榮耀,讓埃魯因這個名字成為一個驕傲。她是他們的旗幟,是埃魯因玩家自豪的根源,他們願意為她而戰,是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願意為自己的榮譽而戰。
埃魯因的戰歌是由一個在論壇上並不出名的普通玩家譜寫的,但卻由無數人傳唱着——
我們是驕傲的埃魯因人。
即使失敗,也不能低下高貴的頭顱。
我們的勇氣,銘刻在我們的刀劍之上。
我們的信念,是守護我們的戰旗。
埃魯因人的血,流淌在通向嚮往的路上。
我們嚮往的——
是終有一日,銀百合的旗幟重新揚起。
我們嚮往的——
是埃魯因的信仰,永不斷絕。
當我們死去,我們靈魂的聲音依舊迴蕩。
迴蕩在這片土地上。
它述說着——
這是我們的故土
我們深愛的土地。
布蘭多低下頭,揉了揉眼睛。他再抬起頭時,卻看到芙雷婭低着頭小聲對他說:「我怎麼可能做得到和傳說中的人物一樣的事情,布蘭多,我是一個很笨的女孩子,我只是想盡力而已。」
是啊!你的盡力,就是這個傳奇的根源。
年輕人看着對方,他欣賞的正是這樣認真的芙雷婭。那怕是一件小小的事情,這個來自布契鄉下的少女也會竭盡全力去做到最好,或許她不知道自己有着怎麼樣的潛質,但終有一天,金子會從河底的泥沙中閃耀着動人的光芒。
他笑了笑:「你就把它當做一個夢想好了。」
芙雷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又問:「是高地騎士的傳說嗎?」
布蘭多點點頭。
芙雷婭沉默而下來,過了好一會,才小聲說道:「還有什麼事情要吩咐我嗎,布蘭多?」
「沒有了,等等……」布蘭多猶豫了一下,才叫住對方。他想了想,問道:「芙雷婭,你認為埃魯因怎麼樣?」布蘭多說這句話時,刻意放低了聲音。事實上他的目光早已掃過這個酒吧,留意有沒有人在注意他們。
「埃魯因?怎麼樣?」女孩愣了愣。
「如果把國家比作一個人,埃魯因現在,就像是病入膏肓的垂死老人一樣。」布蘭多答道。
芙雷婭一下子呆住了。
這一段時間以來,她已經不再是過去拿個天真的女民兵隊長。見識了貴族之間的齷齪之後,她對於掌握着這個國家命運的上層社會的人物充滿了憂慮,可她不明白問題究竟出在那裏。
是本來就應該如此?
還是什麼地方出了錯誤——
不安的少女只能安慰自己,這個世界上,有光明就有黑暗。或許一切總會好起來的,這不過是歷史的一個循環而已。可內心深處,卻總是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僅僅是自己過去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過去天真而已。
可她沒想到,布蘭多讓她留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排除了她心中所有安慰性的想法,只留下最壞的那一個。
一時間,芙雷婭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芙雷婭,你聽我說。」布蘭多也是猶豫再三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總擔心自己會影響這個女武神未來要走的路。可最終他還是下定決心——因為芙雷婭不僅僅是那個女武神,那只是他心中的一個影子——她更多的,還是他可以信賴的夥伴。
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親人,芙雷婭也失去了撫養她成人的雙親,相比起來,兩人都更需要對方的扶持。事實上自從在青村的那一夜之後,布蘭多就明白自己與這位女武神的牽絆,就不可能再斷絕了。
就像是兩個孤單、軟弱的人在黑暗中互相依靠着前進。布蘭多很難想像沒有布契的這些人,他能與這個世界建立起聯繫,而不會感到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孤獨。而對於此時此刻的芙雷婭來說,也是一樣。
「埃魯因可能不再能回到過去的平和中了,只有劇變才能挽救這個國家。當然,劇變也可能讓它四分五裂,但我們每一個人生在這個時代,都只能盡力去挽回它,我不知道多少人能看穿這一點。也不知道多少人能理解我這麼說的意思,但芙雷婭,你明白嗎?」
女騎士怔怔地看着他,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我要讓你去王立騎士學院了嗎?」
「可我……」
「芙雷婭,盡力而為。」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布蘭多,但我想要相信你,」芙雷婭吸了一口氣,有些不安地說道:「可我現在腦子裏有些亂。我只感到害怕,布契的大家呢,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嗎?」
「所以我同樣也是盡力而為,芙雷婭,我需要你的幫助。」
少女看着他,停下來:「我……要怎麼做?」
「如果發生什麼事,就一面倒地支持公主殿下吧。我聽說,埃魯因的格里菲因公主殿下素有賢名,如果科爾科瓦王朝有誰能帶領這個國家走出困境的話,我們就只能信任她了。」布蘭多想了想,答道:「在王立騎士學院,我相信你有機會見到她的。」
「布蘭多,你為什麼知道那麼多。」芙雷婭忍不住問:「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對嗎?」
「我也想,可當你不自覺地身為棋手時,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能看清全局了。以後你會明白的,芙雷婭。」布蘭多笑了笑:「不用太過擔心,我們大家還會見面的。芙雷婭,不要忘了我說過的話,我會站在你背後的——」
少女騎士低下頭,想了一下,這才小聲說道:「我明白了,那我走了。」
芙雷婭在說這句話時孤單得好像是一隻形影單只的候鳥,她轉過身時,布蘭多一度有衝動想要叫住這個布契鄉下來的少女。不過他最終還是忍了下來,芙雷婭有她自己的路,他不能那麼自私。
但正是這個時候,少女又停了下來,她回過頭:「布蘭多。」
「恩?」
「我……請幫我照顧好羅曼,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說完這句話,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酒吧。只留下布蘭多一個人,在那兒細細揣摩她最後一句話中所包含着的意思。但這個年輕人最後只是搖了搖頭,端起放在吧枱上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