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兩人間的對峙的,是葉灝丞忽然響起的手機鈴聲。
已不是紀絨絨從前偷偷設置的那首beyond的「情人」,而是一曲和來電之人氣質完美相符的「致愛麗絲」。
葉灝丞匆匆掠過一眼,按斷。
他這樣做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紀絨絨已經拽着絨毯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可她哪裏是男人對手,沒有搶到手機,反而被鉗住四肢,按回大床里。
兩人鼻尖對鼻尖,口對口,呼吸相聞,吐息交換,緊緊逼視。
紀絨絨渾身上下光溜溜的,仰着臉笑:「接啊,為什麼不接?」
葉灝丞也笑:「我接電話,為什麼要被你聽到?」
紀絨絨愈發得意起來:「我看你是不敢!怕季月知道你又來爬我的床!」
葉灝丞用力振臂,紀絨絨手腕傳來鈍痛,嗷嗷大叫:「葉灝丞!你瘋了!疼死我了!」
葉灝丞從她身上猛地彈開,拾起外套,行步帶風,到了公寓門口,退回幾步。
紀絨絨眼底蓄滿淚,而葉灝丞,就這樣坦蕩而無情地望着她。
「紀絨絨,故技重施,你認為季月還會上當?而且,我和你已經結婚三年了,我想她並不介意我們多上兩次床。」
他利落轉身,紀絨絨氣勢全消,癱軟在床邊:「所以……剛才,對你來說算什麼?」
她不想追問的,話說到這份上,追問不過是自取其辱。
葉灝丞微微側眸,丟下一句「像你說的,分手p而已,還能是什麼?」摔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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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絨絨的工作室設在金城街一間公寓樓的第二十四層,商住兩用,平時創作和打版都在這裏,堪稱她的「第一陣地」。
紀絨絨大學還沒畢業,在父母資金和精神的雙重支持下,擁有了自己的工作室,第二年與朋友創立婚紗攝影studio,與她最初的婚紗設計方向相輔相成,便是「第二陣地」了。
比起同屆主張創業的同學們,她的路走得再順風順水不過。
其實,不僅蒸蒸日上的事業,紀絨絨覺得,她這一生除了在葉灝丞身上栽了個大跟頭,一切都非常稱心如意。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整座城市浸在雨霧之中,紀絨絨站在二十四層的陽台邊,仿佛浮在雲端之上。
身旁立的,是一個當初對婚禮殿堂充滿幻想的女人親手製作完成的婚紗。裙擺上六百顆她精心搜集回來的真鑽代表着她和葉灝丞相識的天數,每一顆都是她飽含着愛意,一針一針釘上去的,每一處再小不過的細節,都被她賦予與葉灝丞之間的特殊秘密,三年,她做好隨時穿上它的準備,總擔心婚禮那天她不夠完美,而反反覆覆的斟酌和修改。
現在呢……她卻有種一把火把它燒掉的衝動。
高處不勝寒。
紀絨絨身上還只披着那件單薄的睡袍,烈風中夾着冰冷的寒氣,仿佛吹進她的骨頭裏,她不禁打着冷顫,嘴唇上泛起血紫色。
不過,也正是這透膚徹骨的涼意,讓她如被濕冷棉絮塞滿的大腦一下子清醒。
她撩開身上的睡袍,幾乎是撕扯着脫下來。葉灝丞只送過她一個禮物,就是這件奶白色的睡袍。那是她二十三歲生日時,厚臉皮向葉灝丞討的。
她原意是借着開玩笑來提醒他:作為每天睡在一起的夫妻,除了結婚鑽戒,他竟從未花心思送過她任何東西,包括她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她很是心酸難過。沒想到,她一轉身去試衣間的工夫,葉灝丞真的回去方才他們逛過的內衣店裏買下這件睡袍。
彼時,她還經常嗔叫他「葉師兄」,葉灝丞聽罷會用手指點她的額頭,然後無奈地笑。
她說:「葉師兄真壞啊,送女孩子這麼sexy的睡衣,想什麼呢!」
葉灝丞眯起眸子不說話,用行動證明他那刻在想什麼。
紀絨絨的眼淚好像流幹了,澀澀地發疼。
手裏執着薄如蟬翼的睡袍,讓它一寸一寸地飄向空中。
指間一松,它像只剛剛破繭的白色蝴蝶,在蕭瑟的風雨中掙扎着飛舞。
她冷,卻冷的痛快。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初生嬰兒般赤.裸的自己,在無垠的灰藍色高空中,卸下妄念,送離這場顧自尋歡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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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灝丞出電梯,到了地下車庫,微弱的信號進來,手機又響起。
季月。
葉灝丞先按遙控鑰匙,隨後接起,便道歉說:「剛才不好意思。」
季月有些意外:「別這麼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催。不過,中午,我想……我還是自己回去吧。」
葉灝丞抬腕看表,季月在離婚典禮開始之前打來電話問他要不要出席,他恨紀絨絨恨得牙痒痒,語氣很糟地回「不會!」,季月便說想見他,兩人約定在舉辦離婚典禮的酒店的附近碰面。
現在,她大概已經等了快五個小時。
「對不起……可不可以再等我三十分鐘?」
地下車庫中迴蕩起轟隆隆的引擎聲,他聽見季月在電話那端溫柔地說:「可以。灝丞,多久我都願意等。」
車駛向馬路,葉灝丞帶上耳機,兩人保持通話,季月很聰明,沒有提及任何關於紀絨絨的內容,只是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聊些無關緊要卻能拉近距離的往事。
下雨天,路況不好,葉灝丞為了三十分鐘內趕到酒店,準備改路走,繞過車流熙攘的金城街。
在他專心致志挑頭的時候,季月小心翼翼地問:「灝丞,下周有時間嗎,我哥哥回國公幹,想約我一起吃個飯。」
葉灝丞頓了頓:「哥哥?從來沒聽你說過,你還有個哥哥?」
季月解釋:「是同母異父的哥哥。自從媽媽去世之後,再沒見過面,差不多十幾年了……灝丞……」
葉灝丞只知道季月有個沒有血緣的妹妹,是繼母帶來的,她親身母親在她十二歲時就癌症去世了。三年前,季月正是因為跟繼母和繼妹鬧翻,才一氣之下出國。
葉灝丞從回憶中抽身,不經意一瞥,一片白色出現在車窗前的半空。
白色的睡袍被風吹得鼓鼓的,蒲公英一般,輕盈蕩漾,掠過車頂,當他探身出來確認時,卻晚了,一輛小貨車驟然駛過,將那抹純潔之色卷進車輪下。
葉灝丞下車,耳機里季月還在解釋,他追出幾步,「蒲公英」終於逃過殘忍的碾壓,滿是髒污和泥濘,靜靜躺在馬路中央。
車來車往,他望着它許久,回過神:「什麼?」
「灝丞,你那邊怎麼了?」
「沒什麼。」
季月大膽地試探:「你不拒絕,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願意陪我?」
葉灝丞轉過身,回到駕駛座,腦際里,「蒲公英」最後的慘狀揮之不去,聲音卻一如三年前,帶着寵溺的笑對季月說:「……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真的?」
「嗯。」
季月像個小女孩般雀躍:「那我跟哥哥確認完時間,馬上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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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大」分為三個校區,除了除晞所在的新校區,其他兩個校區都在市里。
其實所謂「新校區」已建成十多年了,設有不同學科門類的實驗室和農學院所需的大面積試驗田,故而建在郊區。乘坐學校門口的城際公交,二十分鐘就可到達另外一個城市,可見新校區離市內是有多遠!
所以除晞每次返回老校區上課或者參加活動,都有種村姑進城一般的興奮!
從市里到學校的路,在這陰雨綿綿的天氣里,顯得更長了。
為免尷尬,紀少徵開了個特別適合除晞的話題:研究生畢業後的打算。
「你和絨絨一般大,今年研三了吧,實習過了嗎?」
紀少徵明明態度溫和,除晞卻猶如在回答面試官的提問,神經一下子繃緊,說:「有,去年十一月份開始實習,今年二月過年之前結束的。」
紀少徵滿意點點頭:「嗯,在哪家公司?」
除晞明顯底氣不足起來:「唔……其實……是我們導師自己的公司,他和農學院一位教授一起組建一間主要研究微生物分泌物在農業中應用的生物科技公司,不過去年我確實有到第一線實習過,加上三年的實驗室研究經驗,基本的儀器操作和實驗檢測技術我都能獨立完成,比如pcr檢測、elisa、westernblot……」
她一口氣說到這裏,拿出西裝外套下的雙手一看,竟然攥了一把的虛汗。
紀少徵眼神也落到上面,思索措辭後,鄭重其事說:「除晞,你看起來很焦慮。」
「有、有嗎?」除晞訥訥地搖頭,「沒有吧。」
還是第一次有人當面向她提出這個詞——「焦慮」。除晞一直以為她只是容易緊張而已,還上升不到「焦慮」的程度。
不過,最近這半年,她的狀態確實很糟糕,除了頂着論文和就業的壓力,還有生活上種種煩心瑣事。失眠、易躁、當然還有「焦慮」,幾乎成了她的常態。
她不吭聲,臉也漲紅,頭靠在車窗。想來自己二十五歲了,心理素質還抵不過現在的高中生,實在無地自容。
車內氣氛再次陷入詭異的安靜,紀少徵有意打破堅冰,從儲存箱裏拾出一盒彩虹糖,像大人在哄鬧彆扭的小孩子,塞進她汗濕的手裏,笑着說:「對不起,可能是我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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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校區里反倒比平時肅靜,門禁也寬鬆一些,紀少徵的車一直大搖大擺開到除晞的學生公寓樓下。
除晞正想跟他道謝告別,紀少徵繞到副駕駛的位置,紳士地為她開車門。
兩人站在路旁,紀少徵接着方才的問題。
除晞說:「六月論文答辯後,會參加七月份全省事業單位的考試,我導師透露說到今年微生物研究所正好有招錄名額,雖然只有一個,但總要試試。」
紀少徵會意:「研究所……」
「嗯。如果考上研究所,也算找到了份相對穩定的工作。」除晞擺弄着彩虹糖盒子,低頭說,「我就……不必總是這麼焦慮了。」
紀少徵沉默。小丫頭的心思還和以前一樣敏感,別人一句不經意的話,她便會放在心裏很久。
「有沒有想過試着進入企業工作?現在才四月份,權當做鍛煉自己也好,不會耽誤你考研究所。」紀少徵直擊主題,「泊淳下周五在科大有一場宣講會,之後會進行首輪面試,除晞,我希望能在面試上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