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該殺的窮鬼!」一名剛登上坡頂的「雪盜頭目」憤懣難忍的破口大罵,他摘下羊絨帽子狠狠摜在地上,全部汗濕的頭髮上熱氣升騰,他有着白種膚色和亞麻色鬚髮,以及迥異於斯瓦迪亞人的塌眉、細目、短下巴等相貌特徵。
除了衣甲、武器之外,海寇們就連散落的豆、麥也儘量的收集了個乾淨,甚至馬屍上還算完好的肉塊也庖解一空,靴子、水囊、包袱皮……所有輕便的物件無一倖免,沒有過火的大車也被卸走了輪子,溪灘附近的戰場被搜刮的讓人不忍直視。
就像早先被驅逐的雪盜前哨一樣,拉格納等人在發現對方的大隊人馬到來並朝溪灘方向示警後又發射箭矢騷擾,迫使雪盜分出一部人手向坡頂迂迴,然後便放棄坡頂陣地扭頭狂奔下山。一路上他們沒有繞行沿途的葦叢以作遮蔽,而是取了最近的直線沖向溪灘,除了弓矢和部分人身上的輕型甲,斧頭、長矛、盾牌等笨重物件全丟了個乾淨。
源自亂石嶺的眾多溪流在岔路口交匯,經年沖刷形成片溝渠狀的凹地,若非地勢高于波拉克河南岸,這裏說不定會形成條至牡蠣港入海的支流。青石卡山道北口位於西南方向,海寇與雪盜「兩番爭奪」的矮丘正對着山麓下的谷道出口,主動棄守的拉格納等人逃至溪灘後並未直接涉水,而是兜了個圈子向西側繞行,沒有選擇更利於奧拉夫等人接應、掩護的路線。
驟然聽聞鄉音雖令弗萊特倍感欣喜,但他很快又變得憂心忡忡,好在隨着眼前的事態變化,海寇們展現出的素質讓他增添了幾分信心。至此他才看懂拉格納等人分兵的意圖,這既是為求生主動拋下的斷尾,也是用來誘敵的餌,海寇們最拿手的便是突襲,這一點他可是深有體會。不過新的疑惑也跟着出現,在拉格納等人繞溪灘下行的同時,作為伏兵本該隱匿聲息靜待發起致命一擊的奧拉夫等人卻動了。這讓弗萊特很是意外,在他看來這太不應該了,拉格納那邊已經引來一部追兵,只待那部分雪盜下到溪灘便能來個半渡而擊。
在奧拉夫的命令下,海寇們利用之前搜集的斷裂槍矛快速佈設鹿砦,這道針對東側的雙排弧形防線雖不免簡陋,但在葦叢的遮蔽下完全隱藏在暗處。葦叢中引發的動靜不小,原本尾追拉格納等人的那部雪盜察覺後立即止步,暴露了的奧拉夫等人也乾脆的列陣而出,由於互相都不在弓矢射程內,兩邊就此隔着溪灘遠遠行起了「注目禮」。
這幅場景讓弗萊特覺得剛剛對海寇的看好真是瞎了眼,就像是帶球長途奔襲晃過了所有人,最後面對空門卻一腳踢飛了。而最令他意外的,則是沒有一名海寇質疑奧拉夫的決策,要知道他不是受眾人信服的拉格納,在這個小團體中並沒有說一不二的話語權。其實這便是諾德人能縱橫卡拉迪亞多年的原因之一,在遭遇戰鬥時被推舉出來的「船長」有權決定一切,即便只是受其臨時委任,也視為擁有同等決斷權。對外人來說這或許很意外,但對於在卡拉迪亞勢單力薄的諾德海寇,這種規矩的背後則是鮮血淋漓的慘烈教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崇尚復仇的諾德人有時因一點財產糾紛便會從口角上升到世仇,無數次從失敗中汲取的經驗才鑄就了海寇如今在卡拉迪亞的恐怖形象。
奧拉夫這邊剛帶人列陣完畢,弗萊特預想中的對峙便被打破,除了出現在矮坡上的大隊雪盜,伴隨着陣陣馬蹄聲溪灘東側則出現了數十騎手。由於土質多砂礫而非泥沼,溪灘左近的葦叢遠不如尤河兩岸那般茂密,一兩人高的叢簇雖然造成視野的遮蔽不利騎兵施展,但卻並非不能。禪達演武時面對成建制騎兵的衝擊弗萊特差點就尿了,所以當他意識到雪盜擁有騎隊時,心中海寇和雪盜實力對比的天平頓時高下立判,此時他的疑惑只剩下怎麼還不逃和該往哪邊跑。拉格納一夥總共才五十人出頭,對手卻是六倍之多,更有着冷兵器時代的大殺器——騎兵,弗萊特覺得打贏肯定不現實,可逃的話也不見得能跑過那些「四條腿」。自始至終他都忽略了一個細節,那就是分兵後的拉格納和奧拉夫在雪盜大部隊出現後的應對舉措,前者顯然是從戰場上遺留的痕跡和來敵的人員組成、行動部屬臨時判斷出了這支騎兵最有可能的迂迴方向,而後者的反應一半來自前者的警訊,另一半則是出於對同伴的熟悉所做出的即時應對。
說實話,弗萊特是真想衝着海寇們大吼一聲,「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雪盜那邊半天沒有發起試探,無外乎是沒弄清海寇的人數,之前被驅走的哨探回報十分有限,在不確定海寇是否還有後援的情形下,此行另有任務的「雪盜」也不想節外生枝。但短暫的平靜很快被打破,「雪盜」的首腦們經過短暫商議,決定在這次截殺尚未完全確認成功之前,掃除一切痕跡,而這個舉動迅速演變為災難性的後果。
「拉格納已經跑了,我們再不逃就真的一個都走不掉了!」弗萊特是真急了,再顧不得什麼奴隸身份了,他自覺好心的硬着頭皮走到奧拉夫面前建言。
「哼」奧拉夫只是輕描淡寫的蔑笑一聲,冷漠的抽出被拽住的手臂,如同沒聽見弗萊特的話。敢於做斷尾的拉格納會丟下同伴逃跑?弗萊特連自己都無法說服,他只是出於人心險惡,以最壞的狀況去思忖罷了。
那不是故作無視的輕蔑,又或懷有戒心的冷落,而是一種毫不在意生死的淡然,這種神情不單單是出現在奧拉夫一人臉上,所有的海寇突然都像變了個人似的。在這些冰冷的視線中,弗萊特心頭生出一股憤怒,那是種因眾人向死我獨謀生所導致的對比情緒,這些怒火由羞愧恥辱而生,他雖然看不上海寇這種舉動,甚至會認為十分愚蠢,但在他偏於書生意氣的價值觀上卻認為這是更高尚的覺悟。
「想想正期盼着你們平安歸來的家人,死在這裏毫無價值!」弗萊特仍在做着努力,這一刻他不再只出於自身想要苟且的意願,而是真的從海寇的角度去設想,可忽略了觀念不同的他註定是要失望了。
「你記着,如何評判一個諾德人,不是看他以何種方式活着,而是看他以何種方式死去。」奧拉夫看上去依舊冷漠,但主動遞給了弗萊特一把短刀,或許他在對方的勸說下有所觸動,理念上卻有着屬於諾德人的堅持。
「生於此者即死於此,死於此者即生於他處!」奧拉夫沒有再給弗萊特繼續勸說的機會,在他的引領下,海寇單薄的陣列中想起了震耳欲聾的吼聲。
卡拉德語尚且一知半解的弗萊特,並無法理解海寇們以諾德語喊出的俗諺,但那種瞬間爆發出來的狂熱情緒卻極富感染力。呼喊連綿不絕,向溪灘對面的雪盜傳達了明確、強烈的邀戰訊號,在這戰意濃烈的氛圍里,弗萊特心中有所明悟,勇氣來自恐懼。人沒有不好生惡死的,這些諾德人一心要突圍的話總能逃掉幾個,可難的是如何面對死去同伴的家人。崇拜勇士的風氣、出海時所立「船約」中同生共死的契約誓言,種種歷經千百年流傳下來的約定俗成,形成了諾德人的尚氣輕生,為此他們編織出了美妙的夢作為激勵,唯勇者魂魄往生英靈殿。
而相比眾志成城的海寇,對面的雪盜顯得雜亂無章,受到激發的維吉亞武士迅速組成類似的盾陣開始涉水進擊,而真正的雪盜則亂糟糟的跟在側翼,兩者之間有着明顯的界限,至於東側的數十騎手則在整頓陣型後隱入了葦叢。之所以是這幅情形,原因也很簡單,雪盜說白了就是一些波拉克尼亞雪原上的逃亡人口,他們為了逃避賦稅徭役背離了領主們的封建契約統治,因為不受保護也被稱為棄誓者。
從卡拉德帝國時的礦徒兄弟會,到今時今日大頭領冠以「埃瑟羅德」(相當於總瓢把子)稱號的雪原匪幫,都是些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貧民。維吉亞人作為波拉克尼亞貴族的得力傭兵,但到底是外來者根基淺薄,想要維持墾殖點的安全,不得不跟這些地頭蛇達成合作。雪原地廣人稀,土地導致雙方一定程度上的衝突,卻並非不可化解的矛盾,在達成盟約進行合作後,維吉亞人墾殖點數量在波拉克河流域激增的同時,逃亡人口的重新定居也使雪原上的治安狀況日益好轉。出於制衡維吉亞人勢力的目的,波拉克尼亞同盟的大領主們不僅對此持默許的態度,還通過教會發放赦免令與低息貸款來籠絡破產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