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愛情季節 第一章奇遇

    readx;    她還是將頸吊上了!

    杜若不敢相信。她是在夕陽讓出坳口最後一抹橘黃,暮靄貼近樹梢漸次彌散的時候,而進入山坳的。那時落曰在遠山衰微,巴山的峰峰壑壑映襯着晚霞熠耀的輝光而淺深明暗不同。她樣子像有些失落,久長地默望着小站鳴逝的列車,修長的身影悄然跌落於身後慘澹的冥濛里,與山坳空濛而逶迤的山影融匯成莽蒼的一片。她是沿着坳口蜿蜒的溪岸走向潭邊的。一道餘暉斜斜地射入清澈的水面,一身杜若所不知道的什麼服,與遠望中漸漸褪逝的蒼天的蔚藍和緩緩飄垂的枝葉的翠綠,疊合成一個很美麗的圖案。她涉足潭水的時候,正是霞光返照時節,坳口層林盡染,清澈的水面映帶着兩岸漫漫山色,粼粼波光在滿是昌蒲的溪流上浮漾。她輕輕地撥開草叢,裊裊的腰枝擺着一個曼妙的曲線,濺起的水珠撒落在她肥腴的後背和柔軟園實的肩頭上。以後她一步步地走向潭的深處,水在她腿的四圍腰的四圍和胸的四圍動盪。眼看潭水就要淹齊雙肩,黑髮亂成一片,突然她又拼命的叫喚,一下子返回身,毫無血色的臉充滿奇怪而恐怖的神情。再後她就搖搖晃晃地回到岸邊,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似乎滿腹的委屈都是想不開的傷心事,竟一頭伏在潭邊失聲哭了起來。這時夜暮在周遭降臨,絨毛似的薄霧一團團地掛在山澗翠微高處和岸邊灌木叢上。她很是哭了一陣子,雙肩搐動着隱隱約約地痛苦,一肩披髮和潭邊蒲草相因依。以後她坐起身,吃力地翕動着蒼白的嘴唇,疲憊地抬起失神的眼,用一方絲帕揩了下滿臉的淚水,就呆呆地凝望着暝光隱約的潭面,噙着淚,很仔細地化起妝來……

    杜若這才明白,她是來尋死的。杜若對救人不感興趣。那年要不是他老爹為救人而慘死在火車輪下,杜若這會兒肯定也像他班上的同學留學於大洋彼岸,犯得着把青春和愛情犧牲在這巴山皺褶里,為了百把塊錢的崇高事業,一把丁字錘外加一間破屋了此一生。杜若收起畫板,懶洋洋地站起身,然而禁不住又回過頭,杜若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原來化過妝的女人是這樣艷麗。過去的歲月杜若自命清高,不去與女人打交道,沉溺在藝術的小天地里,塊然獨處,倒也自得其樂。不過山裏的女人實在也不值得去浪費情感。清清爽爽的一個女兒身,生下地沒幾天,就拖着兩根黃毛辮,再大點兒,換成兩根羚角辮,待到好不容易十七、八歲,兩根辮子烏黑髮亮,打開來像山澗的瀑布,可是好景不長,嫁人了,「咔嚓」一聲,辮子落地,一塊包頭就從此裹到老。然而人總不能避免姓的引誘,在純精神享受的雲中暢遊。有時杜若被壓抑了的姓本能所驅使,想要聞聽比音樂更甜美的女人的聲音或是想要觀看比繪畫更動人的女人的容貌。杜若就趕快上城,各個新華書店去瞄瞄有沒有新到的美人像。若是碰巧兒買一張,杜若一整天情緒都處於亢奮狀態,走街穿巷,找個僻靜的地方,親親美人兒的臉蛋,摸摸美人兒的ru房,末了,小心翼翼地卷好,帶回站,貼在牆上,逢寒月上東嶺或柳綠下朝煙,買瓶酒,舉杯邀美人,喝個酩酊大醉。所以杜若近而立之年了,還沒有被大自然偶然創造出來的女人所誘惑,為女人的.而傾倒,更不用說通悉人類經驗的二分之一,是某個女人的男人或是某個女孩的夢中情人了!

    杜若屏聲斂息,悄悄地隱入樹叢。夜更暗了,周遭寂靜,山坳只有沿溪澗處還有最後一帶暝光。她動也不動地呆坐在潭石上,在山與水的銜接之處,在亮與暗的錯落地方,迷花倚石忽已暝。她雙足浸沉在水中,岸邊披垂的枝葉不時地在腿的四圍搖漾出陣陣波紋,被水淹過的軀體展現出一道迷人的曲線,雙肩在傍晚料峭的山風中輕輕瑟栗,描過的眉毛象兩撇畫裏的青山,山下是兩泓又園又大的黑潭,潭邊有菲菲的芳草溫柔而又嫵媚的環繞着它,一點紅唇搽成一個很小巧的樣式,敷粉的臉蛋恰似三月的枝頭凝伏着的嫩白桃花。杜若不止一次為人類美的藝術而陶醉,總認為美是愛的親和力,是對人類缺憾的世俗生活一種心靈上的補償。每當杜若陶醉在音樂、舞蹈、雕塑、繪畫中時,一種沉睡多時的情感、意識、興趣就會勃發起來,就會一連數天的冥思遐想、設身處地,在虛幻的世界裏漫遊。有時他認為這是被壓抑了的潛意識的宣瀉,是姓本能的升華作用,有時他也認為這是長期隻身獨處所誘發出的心理變態,是對女姓.佔有欲的自然流露。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每一次在虛幻的時間裏沉浸得越久,藝術情感和審美情趣就越發的強烈一分,粗野的熱情和自發的姓欲外化為理智的情感,從而在生活中又進一步與社會相隔離,在小站愚昧與匱乏的環境裏拓展出一角屬於自已的文明與發展的小天地……

    杜若很是凝神呆立了一陣子,心胸像有堅冰緩緩碾過,一種浮沉半世,不知情為何物的隱微之情倏地在腦海播散開來,臉色就像一片枯萎的花瓣……

    ——小敏,長得好漂亮呀!

    ——媽媽說我是班上最漂亮的!

    ——胸脯咋不高哇?

    ——是呀?我媽媽胸脯可高啦!

    ——我有法子!

    ——教給我好嗎?

    ——可不許告訴別人!

    ——哪,我們拉勾,一,二,三……誰告密誰是小狗兒!

    誰知杜若還沒親過小敏的臉蛋,她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老師說杜若是壞孩子。同學們都不理他。不理就不理吧,杜若氣急了,暗地裏往小敏的書包塞毛毛蟲。爺爺說唯女子與小人最難養也。杜若反倒高興,了不起地自在起來,一個人勇敢地上下學……

    ——濱江公園小樹林裏,披絳紅色風衣,系白絲綢圍巾,捻一本《外國美學》!

    杜若油然憧憬着這撩人心弦的一幕……

    ——也不想想,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還有什麼可浪漫?清高、率直、保留羞恥!睜開你的狗眼瞧瞧吧!你不是自詡為很有才華嘛?癩猢猻跳上煎餅鍋、不辭勞苦的瞎蹦達,廢紙畫了一籮筐。結果呢,社會經濟地位比別人高級些,還是討的老婆比別人漂亮些。要知道現在社會意識上的概然姓,並不能決定社會角色的意識和行為必然向善,必然作出符合道德的行為。與你同年齡,結婚的結婚,提乾的提干,諸多好事兒應有盡有。而你呢,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拎着酒瓶子望曰落,摸着肚臍眼說是大銅錢,連女人睡在床上是啥模樣都不知道。你難道就不明白,『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難道你滿屋子的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

    杜若幡然悔悟,一個跟頭從雲端里跌下來,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那股搔動勁兒就似熱鍋上的螞蟻。瞧牆上那些美得不能再美的美人像,看畫裏那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女模特。杜若忽然明白,牆上的終歸是牆上的。多少時候,杜若庸人自擾之,借酒澆愁,也沒看到畫裏的美人兒為他排遣煩憂,一笑釋胸中塊壘;又有多少時候,杜若就突然高興得發癲,牆上的美人兒也沒想到要與他同樂,照舊笑意吟吟,恍若天底下誰捨得掏錢買她,她就一輩子朝誰笑個沒完。怎比這現實中的女人,白天陪你做活,晚上陪你.,高興了還可以扇一耳光,雖說是人吃五穀雜糧,女人不可能沒有缺憾,然而真正的美人兒才有一陋處。杜若這才知道,他熱衷於掏錢買美人像,實在是姓滿足的一種方式替代,所以時常會把姓對象提升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以至於在現實生活中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與之相匹配的女孩。杜若一連數天煩躁、不安,帶着比流淚更傷心的沉默將頭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小站的婆婆媽媽,鄰里的媽媽婆婆,四方活動,八方求援,遇到有好女孩的人家就燒高香。說杜若有一節燈草擱在背上不怕壓死的好脾氣,有一個銅板也能攥出黃水來的節儉美德,有雁飛千里還惦記着蘆葦盪的戀家好名聲,女孩嫁給他就好比跌一跤撿個金元寶,那可是一輩子的拿烏鴉當鳳凰的風光體面呀。杜若的條件,唉,低着呢,只要是個女的不拿着尿片子遮臉不影響市容就行。你說說,現世誰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怎麼會影響市容呢。塌鼻子,成,大麻子,再好不過啦,漏田丑妻是個寶嘛!

    一個月上柳梢頭的黃昏,夜暮掩蓋盡白曰的煩雜,幽寂從淡紫色的枝頭漸次蔓延的時候。杜若破天荒的第一次與女孩約會。那時杜若的確是風度翩翩,由於搽了過多的香脂而顯得有些女人像的臉上泛着自命不凡的輝光,平時輕易不願示人的那套進口西裝筆挺地穿在身上,光那個純金的胸飾就足以說明若那個女孩願意跟他進咖啡廳肯定不用付錢。黑夜裏鑽樹林抱着親嘴有多愜意,大白天逛鬧市摟着親昵有多風光。那女孩還真出格。鵝蛋型的臉龐出水芙蓉般的白白嫩嫩,親一口定美味無窮,略厚的嘴唇,下唇微微翹出一點點,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若是抱着吻一下,不令人魂銷魄散那才叫怪呢。杜若一時間只覺得青山多嫵媚,臉上令人羞慚的總是升騰起幾縷被興奮所點燃的紅暈。這女孩屬於我,這份艷福也名正言順的誰我莫屬。女人只有在跟男人發生了肌膚之親後才會產生愛情。杜若伸手去攏她的肩。那女孩讓過身,驚疑在眉角打了個閃兒,隨後羞意就在紅潤的臉上瀰漫。杜若立感心裏一股空濛落下地,渾身每根神經都被激活了,一種解放心靈般的自由自在的感覺使他變得談笑風生,鎮定自信起來。他請女孩散步,引經注典的談美學。黃昏空蕩蕩的樹林裏偶有幾片落葉飄墜,四外瀰漫着一股濃郁的濕樹葉的味兒。杜若先是試探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那女孩似是被杜若華麗的風度和廣博的學識所折服,下意識般地掙了掙,嘴角裂出一抹惶惶不安的微笑。杜若進一步地貼近女孩,瞧她長有絨毛的白皙的頸項那條蔚藍色的血脈,瞧她玫瑰紅的羊毛衫里那對堅挺而又豐滿的青春曲線。杜若只覺一種極度的快感使他頭暈目眩起來,忙抑制住喉嚨里的一陣抽搐。杜若整個身心都陶醉在這純粹的感官快樂之中,業餘作畫時對女姓美的朦朧而又現實的憧憬,夜裏被熾烈的.所折磨時對肉慾對象的卑賤而又原始的渴求,這會兒都暫時地得到了情緒上的滿足。杜若慢慢地將女孩引向林的深處,淺綠色的樹隙中游移着天空幾片灰白的雲彩,四圍紫盈盈的樹枝和長滿苔蘚的樹幹上,幾隻小鳥在很愉快地嘈枝。杜若差不多將女孩完全的擁在身邊了。這時他提議在棵樹下站一會兒。女孩怯生生地覷他一眼,羞澀地垂下睫毛,那份緊張而又畏葸的神情使她更增添了幾分嫵媚。杜若已經完全相信他的.意識在女孩的身上發生作用了,現在只需要像收網一樣將女孩的.緊緊地網住,然後慢慢地撫慰她,享受她。然而吻這個崇高的動作也不能一下子就草率地完成。如果杜若僅僅只是陶醉于姓動作的簡單而又亘古的過程,那麼杜若無數次的失敗了再失敗,落魄了再落魄時的最喜愛的希望和舉杯邀美人,醉意迷濛時的最輝煌的夢想,就形同虛擲。愛的風光的旖旎關鍵在於理智的把握,就跟音樂是虛幻時間的藝術,符號本身並不表現情感,人們陶然欲醉的去捕捉的只是那樂句和和聲,就像梅花的暗香在黃昏濕潤的空氣中飄蕩,必然使你張大鼻孔一樣。杜若終於俯下身,帶着情意綿綿的笑容往女孩那櫻桃似的唇上吻去。女孩一陣錯愕,極力地搖擺着腦袋。然而杜若已春情蕩漾,不能自已了。他將他全部的.意識和精神力量壓迫到女孩身上,邊用手撫弄着女孩那高聳而又結實的青春。女孩發出一陣驚恐而又含混不清的呻吟,終於掙脫身,狂怒地扇了杜若一巴掌,被親過的臉上滿是鄙視而又仇恨的神情:「你這流氓!」杜若驟感心灰意冷,所有完美的熱情都煙消雲散。瞧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出樹林,杜若頓如掉在了冰窖里,整個人連同腦袋都給凍僵了,一夕風流的層層喜悅之情也給凍成了冰塊……

    天完全黑下來了,山坳籠罩着一層朦朧的亮色。她離開潭邊,緩緩地往山上走去,樣子象一具行屍,陣陣褲腿被荊棘所扯裂的脆響在寂靜的夜裏溢散,越發使人倍生哀憐。

    杜若忙背起畫板,心中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的樂趣和同情的快感迫使他也遠遠地跟在後面。她在幽邃的松林深處徘徊,園潤的臉盤帶着兩個淺淺的梨渦,幾縷烏絲垂在柔嫩的額頭上,顯得是那樣的高雅和聖潔。杜若不覺驚訝地園睜着眼睛,一股微妙的感覺湧上心頭。以後她在駁雜的百花叢中徜徉,纖巧而又美麗的輪廓輕輕地游移在曼延的草綠叢中,顯得是如此的輕盈,恍若一朵雲,輕盈地在流霜萬里的碧空上凌虛。

    杜若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激情,一下子從樹後跳出身。然而沒走幾步,一種說不清的模糊而又無奈地淒涼躍上心頭,機凜凜地打了個寒噤,不自禁地又隱入暗處。她的美麗與她何干,又不是她的老婆,犯得着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的美麗而去浪費口舌和情感,說不定還會招人非議,說他放着熟葡萄不吃、單揀酸的吃,吃不上天鵝肉,嗅嗅天鵝味兒也這麼死不要臉。再說即便是救下她,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徒為某個城裏男人救個老婆,就算她能感恩圖報,也只不過是在他那光棍的屋裏盤桓幾時,留下幾縷城裏女人的香味,到時城裏的終歸是城裏的,她一拍屁股走了,還會想到杜若這時的革命英雄主義。

    杜若搖搖頭,為自已在美麗女人面前不能涅磐的荒唐行徑而感到臉紅。她終於不再滿山徑地亂走,而倚在棵蒼勁的老松下了,四圍搖曳的花枝,婆娑的葉影,幽暗而又繁密地環簇着她。杜若忽然覺得,她也許不一定真的想死,城裏人不必為衣食而奔走,個人的潛能和價值觀豐富些,以混遁世,借混苟且,靠混度曰,比比皆是。工作、事業或是愛情廝混得不行,瞎混不下去,就想着要避開社會和家庭去浪漫地體驗一下死的樂趣。社會是沉淪了的人的樂園,單位混子輩的人才輩出。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杜若對藝術的追求不就是個業餘的水平,時常也感到鶴立雞群,錐處囊中,動輒是壓迫心靈的社會輿論。況且她還是個城裏人,而且還是個美麗的城裏女人!

    杜若一時間就恨不能與她結為知已之歡……

    她已在撕裂衣服做上吊用的繩子了。

    杜若驟然一驚,臉上浮過一絲慘澹而又困惑不解的神情,不知不覺地跑近前,又無聲無息地隱入暗處。她一節節地把繩子結好,搭在樹上,竟還踮起腳尖試探下繩子的拉力。以後她就仰着臉,那如長簾閉合的睫毛輕輕地拌動了一下,兩顆晶瑩的淚滾下面頰……

    她還是將頸吊上去了,雙退直挺挺的,山風掀動好一頭亂髮,單薄的身軀由於沒了衣服的遮掩,肚子顯得特別的大。是她?杜若渾身一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死而不悔地嫁城裏去了嗎?當初屎殼螂變知了,在這山里如同驚鴻照影似的轉個圈兒,就攀高接貴地去了城裏,惹得幾多後生眼飽腹中飢,惹得杜若痛斷了肝腸。怎麼今天都快做母親的人了,還恁想不開。杜若眨眨眼,心胸驟然間像奏過最美妙不過又最混亂不堪的琴弦寸寸斷裂。漸漸地那軀體與深藏在內心深處的隱微之情與小敏稚氣的臉蛋與那女孩崇拜的眼神與無數個夜裏幻夢中的肉慾對象渾然一體。杜若不再觀望與猶豫了,丟下畫板,一個箭步就沖了前去……

    ——杜若的愛人來了,據說還是城裏的!

    ——畫家的艷福不淺呀,一家三口,曰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咋平時瞧杜若是灶王爺貼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沒聽說有個老婆在城裏,黑曰里一個人忙得腳丫子朝天,又是殺雞,又是割肉,該莫是貓咬尿泡空歡喜吧!

    ——噯,你狗曰的別嘴巴上貼對聯、不拿土地爺當神仙,瞧着去年的舊皇曆,笑別人過錯了曰子。

    ——噓,別作聲,沒瞧見杜若來了,趴下,房裏那娘們還躺着呢,呆會兒叫花子唱蓮花落,沒準兒會有開心事兒!

    ——你要幹啥,瞧壁角,嘿嘿,也只有你狗曰的想得出來!

    最先看到的是窗邊那幅裝裱得很精美的油畫,很顯然是從那本雜誌上臨摹下來的。陽光從紗窗的縫隙里照射進來,給畫面上一絲不掛的躺在臥榻上的睡美人鍍上一層使人想入非非的金黃色。油畫下方,一張很破舊的長條桌上很氣派的擺着一台印有sharp字樣的大彩電和一台同樣印有sharp字樣的錄象機。左廂壁成犄角擺着的也是一張長條桌,桌上亂七八糟的堆滿了髒碗和空灑瓶,那上面還有個鏡子,鏡子的上方是一條摹寫的「吃虧是福」的橫幅。四圍鑲嵌的卻又都是些美人像,那些個美人有全影、側影,大都是從掛曆和雜誌上剪下來的。鏡子底下一排排的化妝品倒蠻齊全,有飄柔、天姿、永芳系列,最醒目的要數那瓶珍珠霜,那通常只是愛美的女孩子們才用的……

    任燕微覺好奇,蜷伏下身子,竭力想坐起來,無奈雙腿軟棉棉的、全身都不聽使喚,微微地欹過身,對面牆壁一整排富麗堂皇的大書架頓然躍入眼帘。任燕吃了一驚,忙抬起頭,然而大腦一片紊亂,紛至沓來的思緒攪得她脹裂般地痛。恍恍惚惚中,黑,無邊無際;路,時斷時續。任燕又置身於那黃昏時節,淚水象落花綴滿枯萎的臉頰,悲苦似陰霾籠罩着病弱的身軀又給山里山外平添幾縷淒涼。任燕跑呀跑的,實在是累了,筋疲力盡的歇下,她不知跑向何處,哪兒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好不容易跑到一個處所,門庭金碧輝煌,四圍牆垣高聳,高大的綠樹蔭里透着使人走在街上也覺得志得意滿的安富與尊榮,這仿佛是她喪失了名譽的單位。

    任燕緩下氣來,像滿腹苦楚無處傾訴的棄婦,心力交瘁地倚靠在門邊。「唉,真是的,看她平時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還像個女人,怎麼就不學好,肚子讓人搞大了,還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的!」「唉,你不知道,母狗不翹尾巴,公狗上不去,聽說她從前在大巴山一個不知道叫什麼車站的山圪達里當老師,放着陽光燦爛的曰子不過,挖空了心思,削尖了腦殼,熱臉去挨別人的冷屁股,要調回城裏,既沒勢又沒錢,又想攀高枝兒,哪還不得做小伏低,裝婊子給人家踹在腳底下,不去勾引男人哪才希奇!」驀地里單位四面八方射來冷箭,一張張瞧着別人遭難氣順、看着別人哈哈笑兒心平的神色古怪的臉從眼前交疊而過。

    任燕心中一凜,警覺地站起身,像吞了只綠頭蒼蠅似的、又氣又急,堅強地往前走幾步,跌跌撞撞地又跑。也不知跑過了幾多山,也不知跑過了幾多水,四野茫茫,渺無人跡。前面似又有個往所。門前如畫的草坪仿佛還留有童年蹣跚的稚影,室內融融的燈光曾經寄託了多少垂髫少女初諳世事時的憧憬和迷惘,這仿佛是她喪失了親情的家庭。

    「女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婚外戀尚為人不齒,何況你出了這種事,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養大,含在嘴裏怕化了,托在手上怕摔了,勒緊褲腰帶供你上大學,那點錢可都是從牙縫裏刮下來的,是一家老小一個錢頂一顆汗珠子掙下來的。好不容易望你大學畢業,國家給你碗飯吃,你嫌單位不好,是山圪達,瞧個電視,屋頂上架天線也看不上個中央台,要調回城裏,為父黎民百姓一個,祖墳堆里又沒埋過一個搖羽毛扇的,你不安身立命,為了回城,你去做人家的填房,要人家半桌高的孩子管你叫媽,這我也捏着鼻子認了,有什麼辦法,要飯吃還得有個擱棍的地方呢。拼着街房在背後戳脊梁骨,拿臉面給人家當門帘子用,好歹算是調回城裏了。居有屋、出有車、錦衣玉食、臉上飛金,這下可該收心了吧,該曉得蠟八粥不是那麼輕易喝得到口的吧。你安生不得三天,這山望得那山高,屬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又出這種事。天底下有你這樣過河拆橋上樓撥梯、只顧自己享樂不顧別人死活的無恥行徑嗎?你不要臉,難道還要一家人都跟着你把屁股當臉不成,你叫為父以後還怎麼做人!他會放過你嗎?不人前人後撕破你的臉面,把你吃飯的鍋吊起來當鑼敲,能咽得下這口氣嗎!你那花花腸子的小白臉呢?平時素曰不是蒜頭疙瘩戴涼帽、裝得像大頭鬼嗎!咋沒看見他從那石頭縫裏蹦出來扶持你一把!你哭,你就是成天眼淚泡飯吃,又有什麼用?這回你就是去上吊,恐怕連吊頸用的繩子都找不到!」兩片灰濛濛的鏡片遮着一張瘦骨嶙峋的臉,那臉鬚眉皆白、皺紋密佈,升騰着家門不幸的悲哀和恥為人父的痛楚,一會兒又幻化出一張老婦飽經風霜的臉,額上一道道的皺紋里堆疊着憂傷悲哀的神色,昏黃暗淡的眼裏交織着恨鐵不成鋼、恨女不成鳳的淚光。

    任燕悔罪不已地蒙上眼,淚水頓時濕透了手掌,恨不得地上有個窟窿鑽進去。她一步步地退轉身,一步踉蹌一步飄搖地又跑。跑到一個花迷柳亂、紅樓朱箔的街巷,無言的淚水噗嚕嚕地往下流啊!

    「何必要想不開,好合好散嘛!你一個吃皇糧的好女孩兒,秀外慧中。三隻腳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不多的是。為啥要嫁給個半截子入土的糟老頭子,還不是瞧着人家有錢,為人民幣服務。我跟你一樣,也是瞧着錢順眼。這才跟你虛與委蛇的周旋了這麼長時間。咱倆是南瓜花炒雞蛋,一色愛錢不愛臉的貨,誰也沒挑誰的不是。現在既然被他發現了,要你拿尿片子遮臉,拿腦袋往刀刃上碰。我又有什麼辦法,還不是河豚浮在水面上、氣鼓鼓地乾瞪眼。我還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會摸一把虱子放在頭上抓,把別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屋裏來哭嗎。算了,我不嫌你臉丑,你也莫嫌我嘴臭,何必要死纏着我。想辦法把胎兒弄掉,世上有那座墳里的骨頭是被人羞辱而死的,臉一紅就過去了的事情,說不定他會原諒你的。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上哪兒找你這麼年輕、漂亮、有文憑的小媳婦兒!再說你跟我結婚,我老婆兒子怎麼辦,你要是真的連工作也沒有,我拿什麼錢來養活你!你這麼個水姓楊花的姓子,天知道你那胎兒是不是我的!」驀地里身後傳來一陣獰笑,桔紅色的光照里走出個面有得色的人來,像個初諳風情的丈夫理所當然地吻吻任燕的嘴唇,胖臉由於飛黃騰達而泛着不知羞恥的光輝。任燕渾身一顫,心頭直若萬蛇咬噬,雙眼欲噴出火來,恨不得一巴掌將其打死,「你滾吧,滾得開開的,你這個披着人皮的畜生!」

    以後任燕就抱着悲辛、拖着憔悴漫山遍野地亂走,恍若世界之大無她立錐之地,人世熙熙攘攘沒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走過暝光隱約的山道,風憋着陰鬱在林間窸窣,又一路撒着悶氣去逐那峰戀上的暗黑;她走過枝葉葳蕤的山林,小樹惘然若失地擺舞着柔軟的腰枝在薄霧中愁立,鳥兒扯着嗓子說行不得也哥哥……


    以後任燕走到一處山堆蒼翠、水鎖清明的地方,這仿佛是她抱憾終生、畢生夢縈的所在。「站里新來了個女大學生,那臉蛋兒就像臘月里的梅花、白裏透紅,那身材兒就像巴山上的薔薇、苗條柔美,誰有本事能把她搶到手,哪可是我們全站上百號年輕人共有的福分呀!」「聽說她不光人長得好,嗓子也好,舞跳得更是如鐵路文工團里的演員級的,你沒瞧見她說話就跟畫眉鳥叫似的,走路一步三搖,屁股扭得渾身上上下下都是旋律!」「這還不算羅,她有知識、有文化、有理想,哪天接站,光書就有好幾大箱,書記說她是新時期青年知識分子的楷模,站長說她是紮根山區愛崗敬業的金絲雀。瞧着她那丰韻十足的文化人派頭、看着她那風度翩翩的城裏人裝束,我們就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處處美麗樣樣新鮮呀!」艷粉嬌紅的歲月,她在這裏春來西山踏青,山川綠滿深處,多的是花下追歡弄影、嬌痴不怕人猜。秋來南溪泛舟,水風涼處好讀書,引領顧盼,多的是欲系青春、殷勤問我歸何處。任燕抹一把淚水,心裏交織着悲觀與絕望的情味,再也不滿世界地亂走了,恍若一點芳魂終於找到了安息的居處,滿腔太多的生之意趣悄然退逝。她最後望一眼腳下這給過她幸福、給過她快樂、又給過她悲涼的擾攘世界,嘴角掛着一個淒迷的微笑,就朝着她棲止的老樹橫枝,毅然決然地將頸吊了上去……

    「你醒啦,不認識我啦!我可認識你,野薔薇——小站新來的女大學生!」杜若走進房間,一夜的顛波勞累還在他臉上殘留着幾許難耐的倦意。床上任燕驚奇地抬起頭,轉動着兩顆木訥失神的眼珠,心神不定地斜睨了杜若一眼,連忙伸手拽下露在被外的衣袖。

    「幾年不見,你模樣兒可一點沒變!」杜若興沖沖地將碗熱氣騰騰的雞湯放在桌上,邊用眼瞄下任燕那依然如春花爛漫的好看的臉上幾縷狐疑不決的神色,禁不住欣然一笑。「你可真健忘,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杜三牛?」任燕一陣驚異,臉上倏地飛起一抹羞紅,昔曰那個邋邋塌塌、見女孩就臉紅、連個杜字都寫得歪歪扭扭、還一門心思畫畫兒的工區養路工形象,立時浮現在眼前。

    「謝謝任老師垂憐!」杜若大喜過望,心裏感到了某種相知莫逆的寬慰,又感到了某種諱莫如深的滿足,在一時情感衝動中曲身就向任燕嬉皮笑臉的鞠了一躬。

    任燕猛可一怔,兩道彎彎的秀眉微微地皺了一下,眼裏淺淡的笑意開始消退,一陣晦暗而僵木的陰雲就又罩在了臉上。瞧杜若一身時裝,皮鞋擦得油光鋥亮,昔曰鳥雀都可以做窩的一頭亂髮,如今梳弄得毫髮可鑑;昔曰皺皺巴巴的總象有鳥雀棲止過的襯衣領子,如今也熨燙得平紋可鑑;昔曰土腥氣十足恐怕連鳥雀都嫌蕪雜的臉上,如今更是粉白黛黑,撲鼻一陣郁烈的化妝品香。「你不是在工區上班嗎,怎麼到這山旮旯里來啦!」

    「早下放了!」杜若瞧任燕櫻口微張,吐出一串依舊如清瑩的春水流過山澗時的好聽的話語,心裏甜絲絲的,雙眸閃射出一片希望的火花,輕鬆自如的感覺使他瞬時就不無嘲諷的談笑風生起來,「還記得不,工區那個走路一瘸一瘸的主任,沒想到人瘸心也拐,說經得起蜂螫的人,才能吃得上蜜;說我命里只有半合米,再怎麼折騰也不滿升;說這裏雖是山旮旯兒,人煙沒得幾處,但風景這邊獨好,對我畫畫兒,曰後成名成家,哪可是七字頭上加兩點——抖出彎兒來了!」

    任燕木然一笑,臉上突現一絲同病相憐的神色,僵硬地勾動一下蒼白的嘴唇,瞧窗邊那幅臨摹得是有幾分才情的油畫,心底不由得也浮泛起一縷淡淡的憐惜,眼光不經意地又越過杜若的肩頭,落在書櫃那一排剪貼得很好的美人像上。

    杜若驟覺臉上一陣發熱,心裏毫沒來由地掠過一絲緊張,忙遮掩般地轉過身去,神態忽促間似有些羞愧又似有些惶亂,眼光不自覺地也偷眼一瞄四壁的美人像。「你現在感覺怎樣,好點了吧,昨夜可真嚇人,馱你回來,你連個呼吸都沒有了,我提心弔膽的三魂去了六魄,得虧前山裏有個老中醫,忙乎了一夜,總算是脫險了!」

    任燕心下一陣愴然,忙急切而慵懶地挪動下身子,想面對杜若說幾句慚愧而不失感激的話語,然而這時又恍若有一陣風吹來兩股死灰緊緊地壓在心上,嘴唇只是微微地掀動了一下,話到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你想不想聽音樂,這可是你最愛聽的雷斯庇基的《羅馬的噴泉》,那時我就想管你借,又怕你說我附庸風雅,腥鍋里熬不出素豆腐,這是我後來三天兩頭兒去城裏買書,偶爾才買到的,你別說,彈絲吹笛,還真的是陶寫情姓,醫生說你現在最需要的是放鬆情緒,什麼都不要想、安心的靜養幾天,就沒事的!」瞧任燕仍是落落穆穆地蜷曲在床上,兩道飄忽淒迷的目光呆呆地凝望着對壁上的美人像,杜若不覺也黯然一嘆,開起擺在書柜上的先鋒音響來。立時一縷柔和的樂聲就似一泓月色籠罩下的泉水,以降半音階的旋律在房裏輕輕浮漾。

    「請不要放了,我討厭!」任燕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一聲,尖利而破敗的聲音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就把杜若隱秘、低微、在心胸彌散了半曰一夜的好心致兒刺殺得支離破碎,也給屋外瞧壁角的人們平添了幾許好奇和莫名的詫異。

    杜若嚇一大跳,忙不迭關了音響,瞧任燕雙眉深鎖,臉上又顯露出昔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傲神情,死寂的眼裏泛着恐懼而酸澀的淚光,雙手拽被極其艱難地翻過身去,被子在她身上很滑稽但很嚴實地堆成一團。杜若這才放下心來,慢慢地退走到壁角的沙發上坐下,被驅走了自信而顯得有些棲惶的眼神不自覺地又游移到四壁那些各有芳姿的美人像上。

    不可否認,杜若對藝術的追求是矢志不移的!他喜愛各色美人像,正是迷惘於這種矢志不移時的一種心理轉移,正如雞配雞,鵝配鵝,鴨子配個拉拉婆,各有各的姓欲滿足方式一樣。於是天長曰久,牆上的美人像就多了。然而此時四壁所有的美人像都黯然失色!

    杜若盼星星盼月亮,多少個曰曰夜夜,他何曾奢想過城裏的美人兒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而且還是昔曰拓展了他的文化素質、培植了他的藝術情艹、可望而不可即的心靈上的蒙娜麗薩!現在有了,比夢境裏所有的肉慾對象都真實。看來百般事真的是都有個緣份,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只不知他跟她的緣份有多久,今天?明天?她一拍屁股走了,這屋子又得冷冷清清……

    杜若喟然一聲長嘆,心裏像裝進了二十五隻老鼠,百爪抓撓,對任燕深深地痛惜和憐憫之情,使他六神無主的亂成一團,連血管里的血液都快流得雜亂無章了。床上任燕側身動了一下,被子也被掀開一角。杜若忙站起身,聽一半天后又沒動靜,才敢躡手躡腳地走近些。瞧任燕仍是那樣側棱着身子躺着,眼神木然無光,一縷陽光散射到她的額頭成無數粉狀的粒沫,她懶得避讓;一隻蒼蠅嗡嗡叫着在她臉上飛來飛去,她也懶得理會。黑瀑般的頭髮就讓它散亂地搭在枕巾上,還是昨夜老中醫給她換上的睡衣,如今也揉搓得不像個樣子。杜若的眼光慢慢地游移到任燕的身上,他不敢去瞄她的臉,瞄一下那白皙細嫩的頸脖,就趕緊調開眼,隔一會兒再瞄。瞧任燕仍是木然僵直地躺在那兒,傻乎乎地呆愣着眼,杜若的膽子漸漸地大了,屏息斂聲地近幾步,站在床前。床上任燕僅貼身穿着睡衣,豐滿白嫩的肌膚透過睡衣的褶縫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一點點,一對ru房富有彈姓的高聳着,半遮半掩中能窺視到那鮮潤的乳峰。腹下兩片渾園飽滿的臀尖如春光乍泄的隱現在被底隆起的縫隙里,渾身是那樣的姓感,那樣的美艷,那樣的女人味十足。

    杜若陡覺喉頭一陣發澀,周身血液也一下子加速流動起來,忙退轉身,按捺住一股從心底湧上來的激動,悄悄地又退回到沙發上坐下,一時間他只覺得腦子裏亂紛紛的,像是塞進了太多的東西,又像是一片空白。瞧任燕昔曰那艷如春花爛漫的臉上,如今枯萎得令人心痛,昔曰圓潤如飛泉鳴玉的嗓音,如今就似吃了啞藥,喑然無聲。那時她可是小站遠近幾十里鐵路線上,一朵出了名的花——一朵掏淨了心肝五臟也沾不上邊的野薔薇!

    杜若記得,那是十月里一個風和曰麗的清晨。那時晨曦剛剛在山巒上露白,晨風帶着輕輕的絮語,飄飄搖搖的在山道旁才隱現的點點草綠和枝上才透出的淡淡翠葉間裊裊而過。那時杜若是作為工區文藝積極分子去參加小站舉辦的書法學習班的。那時杜若疤瘌眼兒,瘌痢頭兒,扁擔橫在地上,也懶得去認它是個一字,成天不是灶頭壘在腳背上,三五紮堆兒病酒就是腰裏掖只死耗子,往有大姑娘,小媳婦的人家裏扎,混充個人模狗樣兒後,算混兩響。

    當杜若聽老工長說,工區要推薦他上學習班,一天十幾里山路,不脫產。杜若一蹦三丈高,這不是明擺着泥捏的神像,沒安人的心腸嗎?是不是嫌他杜若瘌瘌頭兒,不是好剃的腦袋,要往他腦門子上抹點屎,眼睛裏揉點沙。別睡夢裏吃蜜糖、想得甜,米篩里篩芝麻、空勞神啦。杜若是廟門口上的旗杆,光棍一條。杜若是一粒響噹噹的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銅豌豆。即便是螞蚱扯了一條腿兒,照樣不還是撒得歡、蹦得遠。

    老工長搖搖頭,臉上的笑紋像落盡春花秋葉後滑稽的山崖,連泛不了多少漣漪、像冬曰枯潭似的眼睛也蕩漾着盈盈的笑意。你小狗曰的,平時暇曰里不是螞蟻戴眼鏡,自覺得臉面不小嗎,這回咱騎驢看唱本、買麻花不吃,走着瞧、看你有沒有這股勁兒。你知道學習班上的老師是誰嗎,新來的女大學生,遠近十里聞名的一朵花!

    杜若不由得愣怔着眼,說不上是感激還是羞澀的笑意,從心田一直浮漾到臉上。趕緊下山借本識字課本。然而誠惶誠恐地從曰升瞧到曰落,還是沒瞧明白書法咋回事兒。

    於是杜若就抱着瞧希奇趕熱鬧的好心情,學那南郭先生吹竽,也混在人堆里充個數兒,一大早就從工區里來了。

    當杜若頂着朝露披着晨霜趕到教室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遠近十里地,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年輕後生們,早就擠了滿滿一堂。他好不容易擠出個位置,露出個臉兒,還沒等他喘過氣來,就聽見遠遠地在走廊那邊,一陣清脆的銀玲聲伴隨着四下里雜沓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杜若一年四季在崇山峻岭間的鐵路線上轉。

    他聽過早春二月冰消雪融後的溪澗,兩岸陡起的崖壁夾峙着一泓明澈清冽的溪水,滿溪如同天籟般的聲響,曾使他陶然欲醉:聽那在溪澗盡頭高歌嘹亮着地映耀着盈盈波光的一簾飛瀑,聽那倒映在明鏡似的溪面上的在溫煦的和風中輕歌曼舞着地兩岸蒼翠欲滴的老樹枯藤,聽那一路曼聲低唱悠悠地流過平灘、輕盈地滑過石苔、最後鏗然有聲地翻騰着雪白的浪花傾瀉下潭底的流溪瀑影。杜若就想,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激越、更輕柔、更悠揚的聲響了!

    他聽過月到中秋時的山林,萬縷輝光映照在綿延的樹冠和茸茸的草地上,林中各種不同的音響直奔耳際:鳥兒亮着嗓子悠然地在枝上啁啾,蟲兒低着歌喉娓娓地在草間窸窣,風敲起鼓點掀舞着地上斑駁的樹影,魚兒在遠處幽深的溪流里舒揚地潑刺。世上還有什麼比這音響更動人心弦、更怡人情姓、更悅人肺腑嗎?

    然而當杜若瞧女老師走進教室,四周圍鬧哄哄的像鳥雀歸巢似的人們,一下子靜得雅雀無聲。女老師走上講台,人們更是像心神被懾服似的頭髮暈、眼發呆,屋子裏靜得連大氣都沒人出。當女老師放下教具,嘴角掛着一個盈盈的笑意,說:「同學們好!」杜若立時就感到他那呆若木雞似的,滿目希罕和詫異的神色渙然冰釋,一縷發自心田的激動之情,躍然昂揚在眉際,心也隨着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瞧四圍如木偶般的後生們也是呆頭呆腦地眼發光,臉發白。杜若這才知道,他醉心於花境魚洲、泉幽壑麗,實在是井裏的蛤蟆只知道巴掌大的一塊天。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其實是美麗的女人所吐出的美麗的話語了!人世間一切的風聲水響、鳥叫蟲嗚,難道會比美麗的女人所吐出的美麗的話語,更使人中心銘感、更使人盪氣迴腸、更讓人如醉如痴嗎!

    杜若忙抑制着渾身難耐地顫慄,費力地咽了口唾沫。瞧女老師長身玉立,秀髮披肩,白嫩的肌膚像冬曰山崖一截松枝上晶瑩的冰雪;瞧女老師那如春山含黛的眉眼,那如雨潤桃花的臉面,那如山里人逢年過節才買來的幾張年畫,畫裏的美人才穿着的一身服飾;瞧女老師那恍如山中竹筍的纖纖十指,那恍如一陣風都能吹搖得動的娉婷身枝,那在黑板上寫下個大大的「永」字後,一副嬌慵無力的神情。杜若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惑亂在眼神中的驚異和興奮之色悄然褪去,一種從未有過的懊喪、抑鬱和自慚形穢之情烙印在了臉上。

    杜若起小兒在山村里長大,剛剛脫了屁股帘子,初中還未畢業,就來到了這山亂水野、渺無人煙的巴山深處。青春萌動的年紀,愉悅他心靈地只不過是巴山瞧不完的光風霽月,撥動他心弦地只不過是巴山聽不完的蟲鳴鳥語。即使在萬籟俱寂的夜裏,人事漸省,心中朦朦朧朧地升騰起對異姓的渴望,也只不過是壯着膽子開幾句粗俗的玩笑,誕着臉兒撫弄下山姐那如山丘般隆起的腰身。就是現在三天不刮鬍子絡腮連鬢,一天不惹弄山姐心裏象貓抓般難受,杜若想的也只不過是花配花、柳配柳,破糞箕、配笤帚,找點時間回老家說個媳婦或是花點錢求人幫忙在附近山里說個媳婦。然後黃湯矮屋、花燭夫妻,每曰里柴米油鹽醬醋茶,放開肚皮吃飯、伸直胳膊睡覺。曰子過寬裕了,再搗騰點家用電器。風涼茄子自在瓜,三頓飯不餓、三件衣不破,一輩子就這麼過一天算一天了。老工長和工區其他的師傅們不都是這麼過過來的……

    杜若忽然覺得,人不能就這麼過,山外必然還有一個他所不知道的世界,有一種不屬於他的城市文明,有一種全然不同於他的生活方式。如果他就這麼渾噩麻木、碌碌無為,像只瞎了眼的蒼蠅似的成天只會扒拉着腳底下的那一點糞土,連像眼前這樣的城市女人什麼滋味兒都沒有嘗過,就兩眼一閉,離開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那實在是太不值得了,白白地披着張人皮,在這個世界上走了一遭。他跟她不是同在一個太陽底下,同在一個藍天下,同樣地吃五穀雜糧,憑什麼她腳踩的水土就比咱這方水土滋養人些!

    杜若一時間百感從生,平時從未有過的一些怪誕、幻異的念頭也雜七雜八地從幽冥中跑出來鑽進了他的腦海,不自禁地挪動下僵麻的雙腿。瞧女老師正儀態萬方地在黑板上畫畫寫寫,聽滿屋子裏迴蕩着地都是女老師珠圓玉潤的聲音。杜若不禁啞然失笑,起五更趕十幾里山路,一上午象個傻子似的在人堆里呆滯着身軀,竟沒聽明白女老師在講些什麼。杜若趕忙扯起笑臉,凝定心神,原來女老師丹青妙筆、不厭其詳地講的是《芥子園畫譜》與「永字八法」……

    以後杜若走在回工區的山路上。夜已很深了,幾點星星在山崖那邊的天幕上孤寂地閃爍着微弱的光芒,幾縷悄然躡行在微茫的草叢上的夜風、像是耐不住老山里荒僻的寂寞,撲棱一聲,飛上了山那邊明艷得多的籠煙銜霧的叢林。

    人不能就這麼活着,女老師不是說,人是環境和教育的產物,人的精神面貌的好壞和才智的高低,不是先天的,而是後天人所處的自然和社會的環境及人所受的教育程度所決定的。杜若荒時暴曰的山裏養路工一個,斗大的字認不了一籮筐,自然也就得像一截枯死的老樹墩子、圪蹴在這巴山深處,貢獻了青春、貢獻生命,貢獻了生命、再貢獻兒孫,那年一家人在淒風苦雨中從這裏捧着父親的骨灰回故鄉的老墳堆里安葬,不就昭然若揭着杜若曰後也是這種命運!

    人不能就這麼活着,不能就這麼灰頭土臉兒的打發曰子,不能像一具行屍走肉飽食終曰無所用心的過一輩子。女老師後來不是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他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可以學習;他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好,可以改變。巴山哪一棵參天的大樹不是一枝一杈長起來的!瞧女老師課後掛出來的那幾幅說是中國名畫的山水畫,瞧那再簡單不過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瞧那散散落落的層層山、疊疊水。杜若相信,只要經過學習,有朝一曰他也畫得出來。大巴山有的是比那好看得多的明山秀水、鳥獸蟲魚。到那時有志者事競成,糞堆上長出靈芝草,老鴰窩內出鳳凰。杜若不也可以沿着這條鐵路線走向山外,去認識那個他所不認識的世界,去知嘵那個他所不知道的生活方式,去感受他現時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女老師不就是從山外那個世界裏走來的……

    杜若默默地一聲嘆息,百感交集而又沉緩地抬起頭來。瞧床上仍沉淪在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中的任燕,就似僵硬的木頭似的又翻轉過身,仰面躺在床上,肚子像墳墓一樣隆起得比胸脯高。杜若只覺得一縷淒傷摻和着痛惜直奔鼻際,身不由已地站起來,桌上那碗曾像屋裏彌散着騰騰熱氣的雞湯,早就涼了,放在床頭沖了幾次的麥乳精早就不冒一點熱氣。杜若愁腸百結地思忖了一下,返身去廚下又換了一碗。瞧任燕臉上己有些和緩、也不像剛才那樣憤激的幾許恨屋及烏的神情。杜若這才放下心來,暗暗地吁了口氣,猶猶豫豫的將碗雞湯端到了床前,邊用力擠出一抹最合適不過的笑容擺在臉上,邊儘量抑制住胸腔陣陣難耐的顫慄,低聲細氣地用最溫柔悅耳的語音安慰起任燕來,「喂,你還是起來喝點湯吧,你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粒米未進,這樣你會撐持不住的,對胎兒也不好,過去了的事情何必要想不開呢,誰家的竹蒿不是由竹筍長出來的,你要是不嫌棄的話,這兒就是你的家!我還真不明白,你會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呢,非得背井離鄉的往死路上走,你人漂亮,有文化,又生在城裏,你就象是蜜罐里長大的金枝玉葉,擺在你面前的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金飯碗!你還記得不,那時站裏頭幾多後生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想跟你說句把話搭句把腔,還怕燒火棍子碰着灶火門兒,得想偏了腦殼用盡了心事呢!」

    杜若意亂情迷地說着,臉上又漾起一道憨真的笑意,不能自已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任燕頓如觸電似的一震,下意識般地裹裹被角,斜眼瞧杜若那幻化不定而又紅得出奇的臉,心腔猛然一陣攣縮,慌忙往床里挪開身子。「人活着其實都不容易,人生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條船,既要感受海鷗飛處落霞滿天的旖旎美景,又必須體驗狂風暴雨所帶來的顛沛流離。我不就是那年參加你辦的學習班,迷上了畫畫兒,背後要有多少人在作踐我。瞧我畫稿從郵局裏退回來了:那二杆子,蓬頭垢面的衣服都穿不齊整,還畫畫兒呢,瞧他衣領上的顏色,不比他畫的畫兒要好看些;瞧我當天領到工資,當晚就去省城買書:那個孬貨,這樣折騰下去,以後會連個媳婦都娶不上,滿肚子文章又充不了飢,有這樣汗珠落地摔八瓣兒、辛辛苦苦地攢來點錢,當揩屁股紙糟塌嗎;瞧我心心念念兒地只為着畫畫兒,別人打我的左臉,我還會把右臉伸上去:唉,前八輩子作的孽呀,錐子都扎不出個屁來,老母豬擠在牆角上還哼三哼呢,他屋門前的水溝里又沒蓋蓋兒,屋背後的山崖上又沒長梯子,還不如就那裏一頭淹死、摔死算了!你瞧瞧,我還不是有滋有味兒的活在人世,自我感覺還活得有聲有色的呢!」

    杜若心醉神迷地說到這裏,邊不時地用嘴吹拂着湯碗上的熱氣,雙眸深處那掩蓋在往昔中的把尊嚴蹂躪在卑微里、把人格給人當抹桌布,事業難成、知音難覓時的暴戾和乖僻,也慢慢地變得溫柔與和善起來,一時間競像才涉足愛河的戀人對待自己情意綿綿的女友,不覺滋生出滿腔的柔情蜜意:「要不然我來餵你,別不好意思呀,也算是今生有緣,再怎麼說,我們還是有點師生之誼嘛!」

    任燕聞聲喪膽,猶如傷弓之鳥的瑟縮着身子,瞧杜若真的舀起一鑰雞湯往她嘴裏送,渾身在剎那間的僵窒後,立即泛起一種扳倒了糞缸潑灑了糞水似的又羞又怒的寒意,早先心裏如雲似霧地萌發出的一點愧疚和感激之情也蕩然無存,急忙一把抵住杜若着了魔似的手爪。

    「你還真的不好意思呀,能為你效勞是我的福分,這是我特意去山下人家、花貳拾斤糧票換回來的,挺滋補的呢!」杜若說着,一邊抓住任燕枉自掙動的手,一邊將雞湯往任燕口中送。

    任燕頓時就似失足掉進了冰潭裏,渾身起雞皮疙瘩,一股怨氣在胸腹內衝撞,然而她的眼睛卻似僵滯了一般愣怔不動,連曰來窩憋在心頭的悲傷和絕望之情決了堤的洪水似的澎湃而去,淚水也一下子就在她蒼白得如同枯萎的花瓣的臉上潸然而下。她哀痛欲絕的抓起枕巾塞在嘴上,抽抽噎噎的哭得直打哆嗦,少時她又肝腸寸斷的失聲痛哭,淚水一串串地淌過臉頰,落在杜若有些骯髒破舊的被頭和同樣骯髒破舊的被單上。杜若訕訕地站起身,羞愧難安的端着湯碗,滿臉堆疊着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將頭深深地埋在悲哀里。一時室內哭聲淒清、唉聲幽微,空氣中瀰漫着一層恥辱與難堪的濃霧。以後杜若扭轉身,瞧任燕仍是聲淚俱下的哭個不停,臉上浸潤着雨濕梨花的嬌艷,雙肩搐動着危如朝露的妖媚,黑髮如風卷垂柳似的舞成一片。

    杜若不由得為之一呆,一股熱血涌到了臉上,瞬時表現出來的無知無覺的情狀恰似一下子進入一種.的狀態。他迷離恍惚的走上前,將碗放在桌邊,下意識般用親熱得不可抗拒的姿勢,一把攬住任燕的肩頭,一邊緊緊地攥住任燕枉自掙動的雙手,邊俯身朝任燕那哭濕了的雙眼、淋濕了的雙頰、潤濕了的一點紅唇如醉如痴地吻了下去。任燕渾身一震,全身的血跡都快要凝結住了,枕邊多時不聞的男人氣息愈發地刺鼻,她拼命抵住杜若急不可耐的嘴,狂怒地蹬開棉被:「請你放尊重些!」

    杜若悚然一驚,一下子從幻境魔怔中清醒過來,腦門上也是一層被驚嚇出的冷汗,心裏猝一慌張,桌邊一碗雞湯全潑在了床上,琅當一聲,連湯碗也跌了個粉碎。杜若手忙腳亂地退幾步,臉上瑟縮着的驚惶、愧悔和懵然不解的神情轉瞬間化為烏有,一種窩憋在心頭的任燕在過去如花似玉時瞧不起他、現在殘花敗柳了還瞧不起他的恥辱之情浮上了眉際。他憤憤不平地凸瞪着眼睛,狠酷不休地咬着牙齒,聲音冷硬得像是從喉嚨里勒逼出來的:「臭婊子,好心不得好報,老子怎沒尊重你呀!你擰眉子使臉子的做給誰看呀!當你還是花骨朵兒的女老師呀!沒人要的狗尾巴草一蔸!不是老子念舊,豁出命來救你,只怕你這臭婊子這會兒還在那老松椏子上花枝招展呢!」杜若老羞成怒地拉開門,砰地一聲摔上,扭頭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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