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好問沒有得到該有的支持,這讓他很慌亂。不過,殿上都是大宋朝的精英,總是有明白人的。
譬如說很久沒在朝堂上說過話的小林學士。
這位翰林學士從襄陽事件之後因為種種緣故對這些事情沒了表達的**,但他心裏卻很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說白了,眼下南陽的危機暫時性解除,官家留在南陽還是去襄陽似乎就不是什麼關乎身家性命和國家前途的選擇了,而是展現出了一種模稜兩可的情形。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就可以拋開國家大義以個人立場來討論問題了。
而從總體而言,大概就是留守南陽的這一半中樞官吏們都不願這一戰帶來的榮譽與政治資本,被襄陽的那一半同僚所平白稀釋、分享……他們覺得前十五天的頂着巨大壓力的堅守都是他們在付出,勝利都是他們貢獻出來。
憑什麼南陽守住了,官家還要去襄陽?
憑什麼之前拿腰牌打熱水住集體房的是他們,最後這場戰役的功勞卻要被二一添作五,原本該自己這一部分人獨佔的政治資源被其他人分走?
而且說實話,也就是殿上的文臣們內涵一點,真要讓上個月屢次參加城下血戰且表現出色的王德和傅慶出來說話,他們大概率是不會說的,只想着偷偷宰了襄陽方面的信使,不讓官家看到!也就是辛永宗這種嬌生慣養的衙內會趁機破口大罵,嘲諷張景和喬仲福是個什麼東西,這個時候也敢來搶功勞?
當然了,如果是去找他兩個哥哥,那倒是可以接受。
仔細想想,也就是呂好問身為首相,升無可升,又一意當個朝堂裱糊匠,對什麼戰功啊、資歷啊徹底沒啥需求了,所以才會一時間犯糊塗,沒領會大家意思而已。
而如果具體到原定的支持者反水,如李若朴和李光也都是有具體原因的:
其中,翰林學士李若朴是李若水的弟弟,人家當時答應是為了大局着想,但此時既然並無利害關係,以此人的立場是絕不會主動開口讓官家後退的。
至於李光,乃是通信恢復後,襄陽南邊傳來了之前積攢的東南一帶訊息,讓人大略了解到了東南的情況……原來,東南叛亂拖延日久跟李綱有直接原因!
且說,李伯紀在王亦造反後,平叛之時因為擔心御營後軍的將領跟王亦關係緊密,所以臨時換將,卻是取了一個在東南閒居數十年的老將,乃是岳陽軍節度使王舜臣,來擔任前線主將,統轄江寧戰事。
然而王舜臣此人,年輕時自然是西軍名將,而且在戰場上有過超凡表現,但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後來他的女兒嫁給道君太上皇帝,便是兩位王貴妃中的一個了(全都北狩了),方能升為節度使,坐享富貴……總之,此人所謂江南富庶之地養尊處優幾十年,哪裏還有半點為將的資本?誰又能服他?
實際上,當時之所以會鬧出二度叛亂,便是因為軍中有流言,御營後軍以都統楊老太尉為揚州主將護衛太后,又以王舜臣為江南前線主將,乃是李綱李相公看不得年輕將領,全要以老者為將,趁機清洗云云……於是,平叛軍在一批中堅軍官的帶領下半路譁變,而王舜臣也只能狼狽到在辛彥宗的護送下逃回揚州。
那麼在這種時候,李光便是個守諾之人,又如何敢站出來違逆南陽這麼同僚心意,平白給李公相樹敵呢?
怎麼說呢?
這種事情無關道德,也沒什麼確實害處,基本上屬於人之常情。然而,對於剛剛從李光身上收回目光的小林學士而言,卻總覺得有這麼一絲說不清楚的厭煩感在裏面……因為沒意義啊。
而且,小林學士可以肯定,趙官家也是厭煩的,只是不得不面對這些東西罷了。
「宰相所言未免有些過時了。」冷場之下,能如此輕鬆反對呂相公的自然是另一位呂相公了,呂頤浩攏手相對,眼睛都不眨一下。「此一時彼一時也,不說別的,東京、淮西情形尚且不明,若前線尚在僵持,官家在南陽,總能稍安前線人心吧?」
呂好問聞言一怔,卻又尷尬一笑:「是我太急了,且等局勢清楚再說吧。」
出乎意料,呂頤浩也沒有窮追猛打,反而是微微頷首:「正是此意,且等局勢清楚再論此事吧!」
兩位相公達成一致,強行架住了這件事,官家也沒說什麼,殿中復又沉寂下來,便又說了些城防、物資、功勞上的言語,就先行散去了。
不過,這種拖延註定持續不了多久,僅僅是數日後,隨着金軍有意無意的進一步放寬了南陽城外往城內的通訊後,趙官家卻是終於獲知了他等待已久的前線軍情,各方各面的,東南西北都有。
可說句實話……局勢不是很好,或者說是非常壞也未嘗不可。
首先,五河(潁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之間那幾座城雖然遭遇的是分散圍攻,也就是說圍城的金軍兵力並不多,但在之前的大半個月內,卻還是有一處陷落——城池最小的舞陽城被金軍萬戶蒲察鶻拔魯所破,綽號病關索的守將李寶在城破後試圖突圍,如今生死不知,有人說他已經殉國,有人卻說他逃到了汝州葉縣一帶做了山賊。
但不管如何,就那六七座城而已,如今已經丟了兩處,而彼處的完顏撻懶兵力卻未有多少消耗,換句話說,每丟一座城,其餘城池的壓力都會進一步增加,然後愈發危險……說一句彼處岌岌可危也是無妨的。
何況還有一個最重要的韓世忠在長社,根本連通訊都難。
除此之外,武關辛興宗也及時送來了積攢在他手裏關於關西的戰況,這就更是壞消息一大堆了。
已成絕地的晉寧軍也被攻下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讓人格外難以釋懷的是,守臣徐徽言被押送到完顏婁室軍前被處以殘酷極刑時,給出的理由,居然是對降將折可求不敬!
而與此同時,曲端雖然表面對宇文虛中的使者表達了順從之意,卻在出兵後依舊拒不聽上級王燮的軍令,雙方一直往宇文虛中那裏送文書打官司,一個說對方拒不聽令,另一個說對方無能誤國,絲毫不管完顏婁室用兵穩健而不失迅速,如今在已經佔據了陝北三州一府一軍,而且已經騰出手來,再無後顧之憂!
當然了,也不是沒有好消息,陝州李彥仙就繞道武關遣人來報,大概意思是若金軍西路軍主力下一步不往陝州來,他可以放棄河北新收復的地界,儘量引一部分河北義軍和陝州兵馬去支援他處。
最後,則是最重要的東京城,相對於其他各處軍情明晰,這個要命的主戰場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首先,東京並沒有因為金軍主力的戰略偏移而轉危為安,這主要是金軍掐死三個戰略要點——阿里、蒲盧渾在南京;完顏粘罕親自坐鎮大名府,並遙控萬戶當海繼續圍攻滑州;而完顏撻懶也沒有忘記分出一個主力萬戶扼住中牟。
中牟在東京城西,南京在東京城東南,大名府和滑州在東京城北,三面困住,東京城依舊是無法動彈。
不過也沒有什麼大的進展就是了
所以說彼處陷入僵局倒是實話。
唯獨,東京城那邊真正的麻煩和問題並不在這些城池得失之上。
話說,早在開戰後不久,前線就流傳出了一個流言——說是東京留守宗澤,早已經油盡燈枯,衰老瀕死,所以之前被倚仗為主力、核心兵力應該不少於十萬的東京留守司兵馬才會失去調度、各自為戰,以至於被完顏兀朮給打的落花流水,迅速丟城失地。
而最近這個消息,卻愈發撲朔迷離……有人很確定的說是謠言,也有人說是宗澤確實已經死掉,最少是病入膏肓,無法指揮部隊。
說是謠言,乃是說濟州鎮撫使岳飛之前趁着完顏兀朮乾坤大挪移之時,成功引兵突破防線,進入東京,而自從他進入東京之後,卻是各面出擊不停,向西與中牟的耶律馬五作戰,三戰兩勝;向北支援滑州,數次救東京副留守、滑州守臣權邦彥於危局之中;向東南方向,也在張俊麾下大將劉寶、田師中嘗試西進的時候做出了軍事動作,以成呼應之勢。
而岳飛進入東京時兵馬不過一萬五六,東京原本連續作戰十里,也只有一兩萬人的樣子,那以兩三萬兵馬做出這種水平的全局呼應,必然是有大局觀的帥臣才能為之,所以不少人趁機推斷,這必然是宗澤尚在,最起碼是暫時恢復了身體。
至於說是確切無誤的,理由卻也很直接——宗澤這人,素來講究與士卒同列,七十多歲的人了,卻從靖康時開始,每次都粗衣臨陣,背鍋枕草以激勵士氣,而這一次,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公開露面安撫人心。
實際上,根據情報,此時東京南部地區,集中了大量的東京留守司潰兵、敗兵,約有三四萬,五六個統制,卻久久沒有動靜,也是進一步助漲了這種懷疑。
「不用懷疑了。」
為了避開城內諸多人等,這日晚間,眼見着天氣陰沉,隱隱有下雪的徵兆,趙官家卻是專門挑在城頭上召見了寥寥幾位重臣。「宗留守必然是有恙在身,因為朕曉得岳飛的能耐,此時在東京維持局面的,必然就是岳鵬舉本人。」
被官家叫到城頭上的幾人,包括兩位相公,一位御史中丞,一位兵部尚書,一位翰林學士,一位南陽府少尹,外加楊沂中、劉晏二將,不過區區數人,此時聞言,幾乎同時面色大變。
「怎麼辦?」
不等下面人做答,趙官家便少見的主動追問起來,看他模樣,顯然是真的着急了。「能傳旨意出去,讓岳飛統攬東京戰事嗎?」
「不可!」
呂頤浩、呂好問、胡寅、林景默、閻孝忠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脫口而出。
「為何?」趙官家一時惶急蹙眉。
「官家不要忘了東南的事情。」呂頤浩當仁不讓,即刻嚴肅相對。「且不說我們此時尚不能知曉宗留守是否真的有恙,便是宗澤着實難再領兵,東京尚有其他高位大臣,如何能以岳飛為帥臣?此時若破格以這麼一個本就提拔過度,且只有二十六七之人猝然統帥東京留守司,又是戰亂中從南陽來的不知真假的旨意,怕是東京那面那三四萬敗兵要直接反叛的!」
「不錯!」胡寅也正色進言。「官家,岳飛當日出任鎮撫使尚是臣所薦,但臣也因此知他底細,所以今日要冒昧問一句,岳飛何人,何等履歷,憑什麼統帥東京留守司?誰能信他服他?」
趙官家沉默以對……因為他知道,這些人說的是對的,眼下除了他趙玖,沒人信服岳飛,李彥仙當日舉動尚在眼前,何況是東京留守司一堆雜牌兵?
所以,呂頤浩絕非危言聳聽,真要是旨意到了,怕是岳飛尚未取得兵權,東京留守司殘餘兵馬便要反了一半。
但是問題在於,趙官家也同樣心知肚明,在四面八方都陷入困局、僵持之中,只有岳飛和東京留守司那尚有餘裕的兵馬數量,才能破局。
這不就成悖論了嗎?
想要破局,須用岳飛,也可一旦破格使用岳飛,八成要直接讓大局崩潰!
沉默之中,雪花忽然飄落,趙官家陡然驚醒,勉力再問:「那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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