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馬蕭蕭。
寬闊平坦的馳道上,一支規模龐大的使團隊伍緩緩前行。
為確保使團安全返回,鴻臚寺請旨派遣一支五百餘人的御前鐵騎沿途護送,直到將使團送出邊境。
登高俯眺,這支聲勢浩大的使團宛如一條色彩斑斕的大蟒,連綿數里,蜿蜒而行。
鐵甲森森,寒光凜凜的數千支長槍直指長空,聲勢浩大,威武雄壯。
旌旗獵獵,位於隊伍正中的那面紅綠相間的南詔王大旗,張揚而不失威嚴,極其顯眼。
多達兩百餘面旌旗為這條通向姚州的黃沙馳道增添幾分絢麗的色彩,令沿途百姓翹首騁望,感嘆咋舌的同時,臉上掛着熱情洋溢的笑容,一種無法言語的優越感充斥心田,胸中湧出滿滿的自豪與驕傲。
不管這支使團的儀仗多麼嚴整壯觀,隊伍如何威武雄壯,卻是千里迢迢奉命入京朝貢的外藩使團。
在我大唐帝國的天空下,諸國番邦都得俯首稱臣,無論是龍是蟲都得盤着,趴着,無一例外。
每逢重大節日或大赦天下之際,四方藩國都要遣使進京朝貢獻禮,以示臣服。
君臣之禮,主從尊卑,涇渭分明。
在大多數平民百姓看來,而今大唐帝國物阜民豐,海清河晏,劍鋒所指所向披靡,國力昌盛,如日中天。
這份榮耀屬於皇帝,屬於當朝權貴,可這種強烈而濃郁的自豪感則屬於數千萬大唐百姓。
因此,當百姓們再次看到這支南詔使團進京半年之後又折道返回,儘管他們並不知道南詔國進獻的貢品如何,也沒有在南詔使團返程途中獲得實際收益,但他們心裏仍然十分受用。
為帝國昌盛而驕傲,為民族強大而自豪,為蜀女楊氏受封貴妃而高興,與皇帝同樂,蜀中百姓倍感榮焉。
去歲,即大唐天寶四年(公元745年),皇帝李隆基冊立楊玉環為貴妃,大赦天下,隨即外藩諸國紛紛遣使入京朝賀。九月,南詔王皮羅閣命長子閣羅鳳為使,率領七百餘名使團北上長安朝貢,至年底抵達長安。
鮮為人知的是,就在南詔使團進京朝貢之前,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派遣使者出使南詔,結果卻與南詔王皮羅閣交涉失敗。此舉,令章仇兼瓊甚為惱怒,而皮羅閣也十分不滿,既而雙方交惡,嫌隙叢生,摩擦不斷,西南邊境局勢異常緊張。
是以閣羅鳳奉命進京朝賀是帶着其父皮羅閣交付的重大使命而來,因此他在長安逗留許久,遲遲不歸,直到完成使命後,這才離開京城。
現今已是天寶五年四月下旬,以閣羅鳳為首的南詔使團回蜀之後,曾多次離開官道,先後在巴州、涪州、渝州和成都等地逗留,大肆購買綾羅綢緞,四處招募能工巧匠,還千方百計搜羅歌伶舞姬帶回南詔。
瘋狂採購一個月,至五月中旬,南詔使團再次踏上官道,隨後不再耽擱,以每天行進五十里的速度前往姚州。
踏上歸程的使團隊伍非常龐大,人數暴增兩倍,六成是漢人。
隨行車輛也整整增加三倍,多達五百輛馬車。其中,七成是滿載貴重貨物的雙馬馬車,兩成是加長加寬的高蓬馬車,餘下三十餘輛馬車則是裝飾奢華的貴族馬車。
浩浩蕩蕩的使團隊伍朝着西南方向行進,官道兩旁的百姓完全沒有注意到,在那兩百多輛滿載貨物的馬車之中,有一輛蒙着灰色苫布的家具馬車上,苫布下方露出一雙大號(約45碼)的叢頭蹙金靴。
這雙大腳從帷幔下顯露出來,隨着馬車軲轆滾動向前,叢頭簇金靴時不時地敲打着帷幔下的暗紅色案幾,聲音凌亂,沒有節奏,「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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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南詔太和城。
「唉!終究沒有逃脫囚犯的命運,這就是命啊!」
一聲輕嘆,道不盡跨越千年的苦楚和再世為人的辛酸。唏噓感慨中,充滿無盡的遺憾、悔恨和被命運捉弄的無奈。
這個聲音來自一個身高七尺(實際是六尺三寸,即189厘米),猿臂蜂腰的少年郎,一襲量身縫製的圓領錦袍讓他的身材愈發高大挺拔,體型略顯消瘦,背影蕭索而頎長。
他的相貌並不出眾,寬額頭,高鼻樑,國字臉,地闊方圓,稜角分明,這種蒼勁陽剛的男人臉譜註定與細皮嫩肉的奶油小生無緣。
從他身上那件質地上乘的圓領錦袍來看,似乎出身不凡,應該是官宦公子或有功名在身的商賈少爺,非富即貴,至少也是富二代。
令人扼腕的是,這件價值不菲的蜀錦袍服此刻已經沾滿污垢,殘破不堪。領口皺皺巴巴,後背上還有一個碗口大的破洞,手臂上的寬大長袖已變成只能勉強遮住三角肌的短褂,系在腰間的鑲嵌鍮石的狼皮腰帶也不知何時被人拿走了,如今腰間繫着一根布條。
下身的袍襟更加悽慘,破破爛爛的布條勉強遮住膝蓋,若不是袍子裏面還有一條平角短褲遮醜,只怕他彎腰幹活時屁股都要露出來了。
試想一下,光天化日之下堂堂七尺男兒光着屁股勞作,情何以堪?
索性,和他一起服勞役的五百多名「奴隸」都沒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全是破破爛爛的粗布衫,露屁股的不在少數,甚至還有十幾個骨瘦嶙峋的中年奴隸連胯下的玩意兒都暴露在外,搬石台木的時候一甩一甩的來回晃悠,煞是扎眼。
和他們比起來,錦衣少年無疑是衣着光鮮,與眾不同很體面,用卓爾不群來形容他亦不為過。
不怕長得醜,就怕身邊的人太漂亮,若是大家都一樣,矮子裏面也能挑出將軍。
迄今為止,少年郎已經在這裏服勞役一個半月。
在此之前,他從未說過一句話,每天被一群身着皮甲的兵士揮舞皮鞭驅趕着上山伐木、採石,而後再將石頭和木材背下山,搬運到城裏搭建閣樓。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失魂落魄的像行屍走肉一般被驅使,被奴役。
直到有一天,他餓得前胸貼後背,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凶性大發,憑藉一身蠻力硬生生搶走二十多個奴隸的食物,飽飽地吃了一頓。
第二天從柵欄牢獄裏出來,立刻就有五名奴隸頭領(囚犯老大)帶領一百多名囚徒圍住他,威脅、恫嚇、挑釁,少年郎始終一言不發,目光呆滯且冷漠,卻在五位頭領準備對他動手之前搶先出手,一拳打暈最能叫囂的「運哥」,既而趁機不備再放倒兩個老大,而後與一百多名囚徒對攻互毆。
那些負責看守牢獄的甲士卻站在外圍袖手旁觀,似乎正在欣賞一場別開生面的角鬥士比賽,邊看邊指指點點,評頭論足一番,看得津津有味。偶爾還會大聲叫好,揮舞着兵器在旁邊瞎起鬨,儼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越慘烈越好。
戰後,少年郎被打得很慘,鼻青臉腫,嘴角流血,身上的錦衣長袍撕扯得殘破不堪,很體面的一身行頭就這麼毀了。
但那五個「老大」的下場更慘,被少年郎打成了豬頭,七竅流血倒在血泊里,整整昏迷大半天才清醒過來;而那一百餘名「小弟」也是人人帶傷,個個掛彩,以至於少年郎累得筋疲力盡之際他們也不敢上前,哆哆嗦嗦的退到遠處。
自此以後,少年郎一戰立威,拳頭硬就是大爺,不僅囚徒們畏懼如虎,就連牢頭和一眾甲士對他也很畏懼,再也沒有人敢動他的食物。
值得一提的是,他食量驚人,每頓都要吃五份食物,監獄老頭除了給他增加食物,每隔十天還額外給他準備兩隻燒雞和一壺糟酒。條件就是他不能帶頭鬧事,不許隨意打殺奴隸或傷害看守甲士,更不能越獄逃跑······
打了一架,大牢裏徹底安靜了。
而他卻整天沉默不語,神情冷漠,狀似呆傻,儼然生人勿近。
······
「唉,還是沒有逃脫囚犯的命運,這就是命啊!」
沉默四十多天,少年郎突然暮氣沉沉的一聲嘆息,頓時讓身旁和他一起勞作的囚徒們扭頭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世上最離奇的事,紛紛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兄弟,你終於開口說話了!」王天運率先反應過來,滿臉愕然,驚訝不已。
王天運是這五百多名囚徒公認的大頭領,年齡二十七八歲左右,武藝高強,為人仗義,很少欺負「新人」,深得奴隸們的信任。
奈何少年郎不懂規矩,自己的食物不夠吃就搶別人的,欺負他王天運的兄弟,這讓他大失顏面,惱羞成怒,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
於是老虎發威了,可結果······還是病貓。
自從少年郎大顯身手之後,王天運倒也識趣,主動讓出老大的位子,並帶領手下四名親信和一眾獄友推舉少年郎坐上太和城漢人監獄的頭把交椅。
整座監獄二十五個囚室里只有一把胡椅,這還是牢頭特意安撫王天運的「賄賂品」,如今這胡椅成了少年郎的專座。
說起來,王天運和少年郎也算不打不相識,自從被少年郎偷襲一拳打暈之後,他有事沒事便湊到少年郎身邊主動搭訕,偶爾也切磋一下,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明智的,確實打不過人家。
只可惜,王天運經常主動搭訕,少年郎卻從不說話,甚至無視他的存在,根本不予理會。
可他並不生氣,自以為少年郎是天賦異稟的啞巴,經常把自己打探到的外界消息自言自語地講給少年郎聽。
畢竟,階下囚的生活十分枯燥,除了幹活勞作,監獄裏整天死氣沉沉的,沒有半分樂趣可言。
於是少年郎就成了王天運的忠實聽眾,不管他如何嘮叨乃至大發牢騷,少年郎始終一言不發。
久而久之,在少年郎耳邊絮叨就成了王天運的一大樂趣,什麼話都說,若是一天不說,他就憋得難受,不吐不快,說完之後才能安心睡覺。
然而今天,他一直以為是啞巴的少年郎突然開口說話了,突然來這麼一下,不僅王天運驚得目瞪口呆,就連朝夕相處的「獄友們」也被嚇倒一片。
可是少年郎並不在意別人的審視目光,還獨自沉浸在跨越千年的詭異夢幻之中。
好不容易再世為人,卻鋃鐺入獄,現實很殘酷。
「一夢千年,仍是無法擺脫牢獄之災,難道這是因果報應麼,輪迴轉世都無法改變自己的宿命?」沉默多日的「啞巴」少年郎———李錦龍,喟然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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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朝一尺約合當下31厘米左右,這裏湊個整,算作30厘米;一寸即3厘米。】
【2、苫shan,即用草蓆、粗布等所做的遮蓋物,用於防風雨、日曬,價格低廉,實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