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 雙鏡(五)

    衡南在前面走, 小鬼在後面跌跌撞撞地拽着她的衣服角,像只小鴨子。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蔣勝冷不丁看見她,跟盛君殊說:「這就是你那妹……妹?」

    盛君殊忍不住咳了一聲, 「師妹。」

    跟妹妹可差遠了。

    「哎,我知道。」蔣勝笑笑,「我知道,你老婆嘛。」

    他把衡南從頭打量到腳,又瘦又高,巴掌小臉,盤正條順的。

    確實如他當初所想, 垚山出美人。

    「挺快呀。」他看了衡南兩眼,感嘆了一句, 怪不得上次見面說不方便,估計當時月份挺大了。

    衡南和蔣勝打過招呼, 覺得他有點奇怪,眼睛老是往她肚子上瞅。她低頭看看有沒有贅肉, 感覺衣擺被人一拽。

    「別拿我衣服擦鼻涕。」衡南扭頭給了小鬼一個腦瓜崩。它「哎呀」地捂着腦袋向後倒了幾步, 仰起頭, 兩個大大的黑窟窿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衡南對着空氣一番交涉。

    盛君殊趕緊推了推目瞪口呆的蔣勝:「手上還有案子, 趕快回去吧。」

    蔣勝讓他推了好幾下才往前走。幾個人壓着男人離了劇場, 盛君殊攔下劇場老闆,問他孟恬的事。

    「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這麼高,微胖。」

    他想調孟恬的照片, 但半天沒翻到一張,想起她空間裏的別的姑娘的寫真,就打開給劇場老闆看,「穿這種樣式的黑裙子。」

    老闆一愣。不過不是因為這裙子令人印象深刻,他哆哆嗦嗦地指着照片裏的女孩:「這不是於珊珊嘛。」

    「你認識她?」盛君殊看了他好幾眼,他搜過這個女孩,不是什麼有名的女星或coser,何況臉上還塗抹着濃妝。

    「再仔細看看,別認錯了。

    「不可能認錯啊。」老闆比劃了一下,「這麼長,這麼寬,這麼大一幅黑白遺照,就擺在我們劇院門口,我們盯着這張臉看了一禮拜呢。」

    老闆連忙拽拽他,「你趕快追,剛帶走那個就是於珊珊家屬,她爸。」

    盛君殊沒想到,問一個孟恬,倒牽出一個於珊珊來。

    「她也死了?怎麼死的?」

    「自殺的,就在樓下割腕,死了一年多了,一個字都沒留下,誰知道為什麼死。」

    「於珊珊原來是當老師的,死了家裏人才知道她早就辭職了,這幾年一直在個小眾劇社裏當演員,她家裏人咽不下這口氣,千里迢迢找過來。」他說,「我估計是覺得這麼大的姑娘,不能白死了,得要點錢。」

    「鬧了一年?」

    老闆嘆了口氣:「他們收屍,我看可憐給了三千,後來又擺遺照,社員又給湊了兩三萬,再要就沒給了。」

    「他們可逮住軟柿子捏,拉橫幅抬棺鬧事,說是劇團給他女兒洗腦,把她逼死的,非要給個說法。他們那個社團本來人就少,這一鬧就解散了,社長跑了,可苦了我了。這一年都沒幾個人願意租我這塊場地,基本上是廢了。」

    「我看她爸、她哥也沒正經工作,整天輪班跟過來鬧。怕不是窮得揭不開鍋了。」

    「於珊珊生前待的是什麼社團?」

    「叫伊沃話劇社,只有十幾個人。」

    盛君殊問他要社長的聯繫方式。

    「我們也好久沒聯繫過了,」老闆把電話和煙一併遞過,「社長估計現在去清河混了。」

    衡南坐在舞台上休息,兩條腿屈起,中間放張速寫本撕下來的白紙。

    小鬼跪在她對面,拿了根角落裏撿到的鉛筆,專注地畫畫,畫筆落在紙上沙沙作響。

    「三毛,你畫的什麼。」

    「我不叫三毛兒。」它低着腦袋說,「不」字上揚,拖長,毛又帶欠揍的兒化音。

    嬌滴滴的,是個小女孩。

    「可是你就三根毛啊。」衡南用力摩挲它的光頭,惡意地拽拽細軟的發,「或者拔一根叫二毛。」

    「那我就叫三毛兒吧。」小鬼的八字眉撇着,委屈地說。

    畫下來的都是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沒一會兒鉛筆印就消散了,她垂着大大的腦袋嘆了口氣。

    冤鬼很難在世界上留下痕跡。

    「你想畫什麼,我幫你畫。」衡南把她的筆搶過去,沙沙作響,不一會兒,紙上多出了一排造型各異的火柴人。

    「你畫得好難看啊。」三毛失望地說。

    衡南莫名其妙:「你剛才不也這個水平嗎?」

    「有的有頭髮,有的沒頭髮。」三毛細細的手指嫌棄地掃過那排火柴人。

    「畫畫要抓住事物的特性。」衡南指着其中一個火柴人誇張翹起的三根毛說,「你看,這就是你。」

    「旁邊那個手上拿針的呢?」

    「那是劍。」衡南黑臉,「這是我。」

    「噢。那這個人的劍怎麼長腿里了?」

    「這是……」衡南想起這話不能給小孩說,心平氣和地說,「這是我師兄。」

    「噢。」三毛咔吧、咔吧地點着腦袋。

    坐在舞台邊緣,燈光背處,面前有些昏暗,似乎浮動了層疊的黑霧。

    衡南大腦里突然浮現出一段記憶,也是坐在地上的。裙擺下柔軟,是層層鋪就的金黃的銀杏葉。

    幾個人都抱膝坐着,圍成一圈,溫暖的篝火跳動。

    用劍杵在地上比劃,劍尖掃動落葉,幾道橫槓,是卦象一類。

    右手邊的女孩邊劃拉邊說。她穿杏色衫子,有張嬌俏的娃娃臉,挽着衡南坐的,衡南能聞到她髮油的香味,可見關係親密。

    左手邊的女孩蹲着,離她們稍遠些,身上的衣服跟她們都不同,裏面只着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外面用亞麻色結成的絲縷擋着,絲縷上繫着小小銀鈴,一陣高調響聲。

    紗和絲縷長長短短,遮遮掩掩,勾勒出豐滿身形。她的頭卻低着,下巴幾乎抵着胸口,提問題的聲音怯怯的,帶着生疏的討好:「你畫的這是什麼呀?」

    提了問題,應當是想參與話題。

    右邊那張娃娃臉卻沉下去,眉梢眼角帶着嫌惡,拿劍劃着落葉,不理她。

    女孩等了一會兒,臉色漲紅,腦袋便更低了。

    「白雪。」衡南輕聲提醒。

    娃娃臉將她胳膊挽緊,好似生怕她被誰搶去:「師姐,你看我這片葉子漂不漂亮。」

    她旁邊的其餘師弟皆護短,大眼瞪小眼,竟不敢吭聲。

    於是那女孩的問題拋出半天,無一人應答,尷尬地坐在落葉中,一雙美目似乎含了汪眼淚。

    挺可憐的。

    衡南像個旁觀者,將各人臉色盡收眼底。再沒人搭話,她就準備自己同她搭個話了。

    睫毛稍抬,倒看見對面的盛君殊。

    隔着火光,他的眉宇被煙霧模糊扭曲,眼珠卻黑亮,正往這邊看,但不是在看她。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恰能看到那亞麻絲縷勾勒出的呼之欲出的一對大胸……

    衡南的劍「嘎」地一下跑偏,不慎劃裂數片落葉。

    她聽見盛君殊不疾不徐地救了個場:「天門洞開,山頂瀑布,『夬』通『決』,氣象上講,就是大雨忽至……」

    「師兄!」白雪朝他扔了片葉子,好像看見自己的爸爸撇下自己,給野孩子買了塊糖。

    盛君殊瞥她一眼,卻不停話,還加重了語氣:「這處該短的,要畫短,別像白雪那樣慌慌張張斜拉一筆。」

    白雪聽見點名,讓他這股氣勢嚇萎了。


    衡南垂睫微笑:「師兄說的很對。」

    ——等等,她怎麼能在想了一百種惡毒死法同時,衝着盛君殊笑得這麼溫婉?

    尤其是數月後的一個夜晚,她明明記得自己從後面勒住人家脖子拖進樹林,拿根樹枝,照着人家的胸口一頓抽打,把小鵪鶉嚇得邊哭邊抖。

    她一面打,還一面輕輕撩起人家的頭髮,把嘴唇貼在耳廓上說話。

    多麼變態啊。

    那個大胸,她想起來了,叫鎏衣,是忘了是哪個師弟從對家姽丘派救出來的,逃跑的寵姬,無處可去,就只好住在他們垚山。

    以色侍人,難怪白雪看不上。

    但白雪才幾歲,鎏衣無辜又可憐,她何必跟着白雪一起幼稚?

    衡南想了又想,這個鎏衣也沒幹什麼,盛君殊不看她,不替她出頭,就什麼事都沒有。

    但他看了,也出了,事情就不一樣了。

    她不捨得挖盛君殊的眼,就只好打人家的胸。

    說到底,都怪盛君殊。

    衡南冷着臉添筆,將三毛嚇了一跳,咔咔咔地抬頭望着她。

    「我好像更恨師兄了。」

    兩個黑窟窿,看着她把師兄火柴人腿里的劍一把掰折了,歪頭:「cooool。」

    *

    盛君殊拉開窗簾,側頭:「這房間裏怎麼有點冷,衡南,你覺得冷嗎?」

    三毛揪着衡南的衣服角,嚇得躲在她身後。

    陽炎體在冤鬼旁邊晃來晃去,就好像拿個火把在雪人面前恐嚇。

    「不冷。」

    衡南盤腿坐在床上打遊戲,頭髮滑落,擋住側臉。

    如她所願,這天晚上來不及回清河,又住在了寒石的酒店。

    當地的酒店不大好找,不得已住在一個情侶酒店,大圓床,床單是濃郁的正紅色,讓她壓出褶皺,馨香的玫瑰花瓣堆積在她雪白的赤足旁邊。

    「……」盛君殊收回目光,把空調打開,鬆開領帶,開電視,一氣呵成。

    他坐在床上的時候,三毛戰戰兢兢地換了個邊。

    「沒洗澡不許上床。」衡南看着手機屏,拿腿將三毛勾了下去。

    盛君殊摘領帶的動作一滯,回頭看了衡南一眼。

    衡南的表情十分漠然。

    「那我……洗個澡?」他複雜地問。

    衡南略帶茫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馬上就被拉回戰局:「艹我死了!」

    盛君殊擼了一把她的劉海:「不許說髒話。」

    「你都害我被罵了!」衡南攤平倒在床上,手機放在肚皮上,隨着一呼一吸起伏,情緒急躁。

    盛君殊平靜地看着她,拉了拉她的衣擺,蓋住露出的肚臍,單手擋着給肖子烈發了條信息:「再教你師姐打亂七八糟的遊戲你就死了。」

    肖子烈:「?」

    浴室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衡南翻了個身趴在床上,兩腿翹起,開始逛電商平台。

    先搜了下孟恬室友說的所謂的「伊沃爾」,果然是個小眾愛好,對應的裙子少得可憐,還有不少是洛麗塔蹭標籤。

    只有家叫做『farwell』的店鋪,專賣這種黑烏鴉一般的裙子。

    收藏才幾十個,衡南順手划過去。

    三毛撅着屁股,兩根手指小心地搭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衡南把手機轉過去給它看。

    「你覺得這兩個哪個好。」

    三毛一看,一個是切半的木瓜,一個是切片的木瓜。

    它誠實地搖了搖頭。

    分不出來。

    衡南把木瓜加了購物車,又選了幾款布料,但她忽然想到——她沒有錢。

    跟盛君殊結婚之前,她全部的積蓄都用來交學費和吃飯,兩塊錢四個的饅頭,六塊五的榨菜。

    電子賬戶里只有1.2元,是過年班級群里的紅包,誤點到的,她也沒想要。想退回去,可那個同學不通過她的好友申請。

    盛君殊這回洗澡時間格外長。

    她等了一會兒,等不到,站起來走到了窗前。

    寒石竟然下雪了,黏連的雪花斜飛,越來越密集,雪花的影子旋轉投射在賓館的牆壁。

    與初雪一同到來的是彈窗新聞:星港巨富黎向巍去世。

    長子赴美定居,次子坐擁萬億資產,繼承人之爭終落幕。

    「師兄。」

    君殊還以為出什麼事了,擦着頭髮疾步走過來,聽見電視裏也在播放這一條。

    多個弔唁的畫面閃過,黎浚西裝口袋上別着白花,接受採訪。

    他們問他為什麼不將父母合葬,甚至沒將二人的遺像擺在一起。

    黎浚笑笑不語。

    輿論稱他冷血,問他以後如何避免子女兄弟相爭的問題。

    黎浚更加譏誚:「我不結婚,不會有孩子。」

    盛君殊順手把電視關了:「姜行上個月心臟病去世了,那別墅也對外出售了。」

    日子終在繼續,凝滯的疑雲和仇怨,隨着上一代的消亡和下一代的各奔東西,分崩離析,被時間沖淡,再被人間遺忘。

    類似的事情,他看得多了,已看得很淡。

    但衡南偏要強留了一點什麼。

    「倒讓你說着了。」盛君殊笑了一下,「金家兩個妹妹想賣那棟老屋,可惜鬧鬼賣不掉。」

    「師兄。」衡南聽得很敷衍,捧着手機看着他。

    看他的眼神讓他有點發毛:太乖,太溫順了,反而像醞釀着什麼事情。

    衡南舔了舔嘴唇:「你能不能給我轉一點錢。」

    「你想網上買東西?」盛君殊怔了一下,愧疚感襲來,趕緊把自己有的卡一張張排出來,看哪張能給她用。

    「不要那麼麻煩。」衡南揪着他的衣服角催他,「你賬戶里現成的,給我轉一點就好。」

    「好。」盛君殊拿起手機。

    然後盛君殊給她轉了28888。

    「……」衡南嘴唇哆嗦了一下,睜大眼睛,一格一格地扭過頭。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也看着她,緊張地問:「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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