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天氣暖和, 盛家園林里化了雪,開了臘梅、結香、含笑,草地上長着一寸高的融融的青草, 到了出門走動的時候。墨子閣 www.mozige.com來往盛家的人每日有二三十,剪鮮花的園子裏總是有女眷嬉笑聲。
世家的家生丫鬟,各個年輕苗條,機靈活潑,穿着上好的料子,臉上因為營養豐盛而生着紅暈,充滿生命力。
其中夾着一個細腰易折、面無血色的衡南, 便顯得格格不入,總有人回頭, 竊竊私語。衡南用餘光掃着,不高興地抱着懷裏盛君殊脫下來的披風。
靶子立在花叢里, 眼前人從箭囊中取箭,撣去落在上面的葉子, 輕巧地搭在弦上, 凝神向前時, 眼裏生出一股不同於往日的銳氣。箭「嗖」地飛出去, 端頭的幾個人鼓掌叫好, 盛君殊只放鬆地低頭取箭,臉上並無驕色。
文韜武略,盛公子都有自己的師父,春天一到, 有人教他騎馬、射箭、在雪地里打滾,出出汗,強身健體,以免常年關在屋裏損耗活氣。
衡南想,怪不得握着她的手寫字的時候,能感覺到他拇指和食指指側都有一層繭,弄得她痒痒的。想着,她蹙眉摸了一把脖頸,看天,日頭很大,頭髮讓太陽曬得滾燙,脖子後凝了一層汗水,摸起來發痛。
瘦馬都是自小豢養在屋裏的,頂多小院裏轉轉玩玩,沒走幾步,丫鬟就嚷嚷着曬黑了,小心地摻回屋裏去。她哪兒在太陽底下站過這麼久?可是公子才剛玩起來,她總不好掃興。眼冒金星地一掃,看見地上的水囊,瞬間活了過來,撈起來走向盛君殊:「公子渴麼?喝點水。」
盛君殊頓了一下,他統共才射了沒兩箭,根本連熱都還沒感覺到。
衡南低着頭,臉都瞧不見了,柔順里好像掩着焦躁,他接了水囊,突然發現她腰上浸了一片深色,竟已出了一身虛汗。
盛君殊憂慮地把水囊擰開,遞到她嘴邊:「你喝一點。」
衡南左右顧盼,怕人看見:「這是你的!」
「我又不渴。」盛君殊令她雙手抱着喝,伸手只松她那過緊的束腰,邊松邊訓,「你怎麼又纏成這樣,氣都喘不過來,還怎麼走路?」
「別帶了。」衡南閃躲來去,盛君殊摸了一手熱汗,總算在爭鬥中把那玩意卸下來,順手搭在臂彎上,拿帕子擦了擦手,揣在懷裏。他愛乾淨,一雙手洗得泛白,此時倒沒覺得什麼,只想衡南到盛家這麼久,還是一副不足的樣子,臉色蒼白,偏偏喜歡把自己束着勒着,捆成奄奄一息的獵物。
「你得多吃點飯。」盛君殊凝視了她一會兒,總結。
衡南臉上生了惱怒的紅暈,一根指頭扯下他手裏束腰來,團了一團揉在手裏,扭過頭不想接話。
一扭頭,盛君殊看見她脖子上一道一道的紅痕,後半句「多曬太陽」咽了回去,扯着袖子將衡南拉到身前:「來來,你站我影子裏。」
他才活動過,身上讓薄汗一蒸,松香混着陽氣,千百倍地濃烈地湧出來。衡南瞧見遠處不敢抬頭的一排小廝,臉紅至脖子:「你還射不射箭?實在不行,我回去就是。」
箭術是門安靜專注的學問,心不能浮。盛君殊讓她這麼一打斷,興致早散光了。想來靶子今天立在這裏,明天還立在這裏,射箭不急於這一時。見衡南手裏拎着他的弓,弓沉甸甸的,一頭拖在地下,她拿小巧的足抵住,便一時興起:「你想不想玩?」
衡南原本好奇,可只等她發覺單手連那張弓都顛不起來,拖着手腕直往下墜,便垂下手,恨恨踢了一腳:「我拿不動。」
盛君殊從背後把着她的手,把弓立直:「別踢。這是柘木弓,有點沉,我給你扶着,你試試。」
他說話時,輕微相貼的胸腔和脊背震顫,衡南心跳砰砰,只覺得曬得發暈,要淌成一地。盛君殊見她半天不動,把另一隻手也給她抬起來,涼冰冰的箭塞進她手裏,衡南才醒了,箭已經搭在弦上,輕輕地顫。
牛蹄筋劈絲的弦,生鐵的箭鏃,上面還有鏽跡,看起來很危險,也很新鮮,盛君殊一點點拉弓,他的手掌很熱,「看前面。」
衡南閉一隻眼,又睜開,又閉上,「飛了怎麼辦。」
「飛了就算了。」盛君殊說,「我剛才兩箭都在靶心。這個算我們兩個合作的,平均一下,應當飛不了。」
「嗡」的一聲,那冰涼纖細的箭從手裏掙出去,盛君殊正在用力,於是那瞬間將她的手在手心捏緊,捏得生疼。衡南的發梢被風猛地吹起,她閉了一下眼睛,刀子般的一陣風。
「喜歡嗎?」
箭風似乎暗合了血液里與生俱來的不安分,竟讓兩頰泛出興奮的紅:「喜歡。」
「再射一支。」盛君殊又抽了一支。
「沒飛。」衡南忍不住踮起腳尖張望,聽見那邊傳來歡呼聲。
「再來。」
衡南不是不知事的人,再得意也不能過頭,瞟了一眼:「不要了。就剩三支了。」
盛君殊將箭囊拿起來晃了晃,果真就剩三支,擱在地上,俯身抽一支:「用完它。」
二人玩得一身汗,一併往回走。天上飄着一團輕盈蓬鬆的雲,很舒懶。盛君殊仰着頭,眼珠里映着湛湛的藍,側頭,衡南懷裏抱着他的衣服,只是咬着嘴唇,看着地上的影子發呆。
冷不丁讓盛君殊拍了一下後頸:「抬頭,別這樣走路。」
捏破了自尊,衡南的臉色陡然一沉,步子猛地加快,將他甩在後面:「我就喜歡這麼走。」
這是十幾年,筷子壓在小兒頭頂上,壓出來的卑服。養在籠子裏的鳥,千百次拍翅膀撞擊在籠頂上,早就忘記了如何朝上飛。她不喜歡面對。
「……你可以這麼走。」盛君殊趕上來,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後頸骨,笑道,「你年紀還小,久了脖子彎曲,日後頭暈。」
衡南破了功,笑着躲,剛要說話,前面忽然一聲重重的咳。她回過頭,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只見薛雪榮雙袖交握,正端端站在面前,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要不是盛君殊拉她一把,她剛才差一點就撞在薛氏身上。
「婆母。」她退了一步。
「母親。」盛君殊乾脆將她拉在背後。
「君殊來,娘有話跟你講。」薛氏好像不欲同衡南糾纏,只拿眼睛掃了她一眼,便拋下他們,順着迴廊,走到旁邊的亭子裏,捋平衣裙,在石椅子上端坐。盛君殊拍拍衡南,教她先行。
開春人情走動頻繁,薛秀榮近日忙昏了頭,好容易得了空來找盛君殊,就看見那蹄子沒規矩地蹦來蹦去,怎麼看怎麼心煩,擰着眉吁了口氣。待盛君殊走近了,那不悅才被溺寵衝散,伸手整理愛子衣袖:「你出來玩帶她幹什麼?」
盛君殊斂目,沉默一會兒:「少個人拿衣服。」
公子心裏是通透的,知曉怎樣同母親說話,能叫劍拔弩張的女人順氣,薛秀榮果然被逗笑了。
「母親從哪裏過來?」
「剛在前廳見過你表舅。你表舅提着禮過來,想說兩家人什麼時候有機會聚一聚。想叫你過來,怕打攪你讀書,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
薛秀榮此次過來不為別的,正是為了同他說說與薛雁那門親事。盛君殊是家裏的珍寶,平素人情往來,虛偽繁瑣,薛雪榮怕消磨他的靈氣,很少叫他參與,結果弄得他於世情多處不通,連親事都是她和老太太做主定下,他自己全然不知。
她兄長時來拜訪,也就是三番五次拿行動催促她,早點跟盛君殊鋪墊,以免事到臨頭又有變化。
「表妹?」盛君殊不解地看向薛氏。
「你小時候最有印象的,過年還一起玩過。小小的人兒,坐在我們池子邊釣魚,你表妹釣不上來直哭,你替她釣了十條,還給她摘花戴在頭上,你還說長大了娶她,把我和你表舅逗得直笑。」
這猴年馬月的事情,盛君殊想了又想,全無印象,只肯定一點:「那話我沒說過。」
叫人一針刺破,薛氏臉色尷尬:「咳,那就是你表妹說以後嫁給你好不好,你沒否認。總歸時間太久,娘也就記得個大概。」
「君殊,你年紀也不小了,我同你祖母商議着,該給你定一門親事。這金陵城內的姑娘,我們都相遍了,配得上你的,都挑出來給你祖母參看,你祖母看來看去都挑不中,說別家姑娘咱們不熟悉,不如要個知根知底的,哥兒的那個雁妹妹就不錯。端莊大方,性子又懂事,人家求親的門檻兒都蹋破了;別家姑娘哥兒還不知要不要,你雁妹妹不是到咱們家玩過嗎,你們處的很不錯。」
孰料說了這一長段話,盛君殊好似什麼也沒聽進去,只微微蹙眉:「娶妻,我為什麼要娶妻?」
「為什麼?」薛雪榮有些暴躁,「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哥兒,你已十八了,該找個人照料你,這人不是丫鬟,不是你母親祖母,是要跟你攜手一輩子的女人。娘這麼跟你講,你明白嗎?」
盛君殊漆黑的眼睛,平靜得幾乎透淨:「我馬上參加會試,緣何多添一事?」
薛氏氣笑了:「你當你是貧苦書生,考試重若性命?咱們家受了恩蔭,你就是躺着什麼都不干,也金陵都有一官半職。你喜歡讀書,非得考試,你父親栽培你,讓你一路考着玩去。你考不上,沒人笑你;你要不娶妻,才惹人恥笑。」
盛君殊默了半晌,只覺得雞同鴨講。但他一向內斂,不善爭辯:「不是已經有妾了嗎,誰會笑我。」
「她?你提她?」薛雪榮大呼,「我的兒,你是真不知道妻妾分別,還是在同娘裝傻?誰還能只有妾,沒有妻?」
盛君殊道:「那把衡南扶正,何必麻煩。」
「你這孩子今日怎麼了?」薛氏大怒,「我同你講表妹的事,你非繞到別處去,滿口胡言!婚事已經定了,就在九月,你表妹心悅於你,現在你是娶還是不娶?」
「我不娶。」
薛氏急了:「為什麼?」
盛君殊實在想走:「我連她面也未見過。母親已經替我做主了一個,現在又要做主一個,我要這些做什麼?您說表妹喜歡我,小時候見那一面,我都記不起來,她能喜歡什麼?怕是表舅的託詞,趁早回了,也好讓表妹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薛氏見他罕見的軸勁上來了,忙拉住衣角:「好孩子,那個是娘的不對,娘也後悔得不輕,你不滿意,休了她就是。這次是正事,娘和祖母為了你好,可一定要聽話,啊。」
盛君殊停了停,憂慮地看她:「娘說怕人恥笑盛家,兒子理解。人非得有一妻,會試前把衡南扶正,省得您操心奔波。」
「你!」薛氏險些給他氣哭。
衡南沒回,就站在不遠處柱子外徘徊,她不知道公子那娘跟他說什麼,時而用指甲狠狠掐柱子,時而貓在欄杆下抱成一團惴惴,半晌,薛雪榮出來,她連忙站起,一雙瞳很黑。
「我真的不知該說你什麼好了。」薛雪榮看了她一眼,話很輕緩,嘴角的笑里全是譏諷,「聽說你吞了藥,還硬挺一天一夜,公子怎麼問,你只是個哭。」她站住,「我活了這麼久都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說你——到底在那兒造作什麼哪?」
衡南只看着腳尖,不回話。
「一件小事,從冬天拖到春天,我也真是……我服了。」薛雪榮閉着眼睛,很虛弱似的,無力道,「回頭想一想,我是讓你那好母親激着了,就知煙花巷地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活生生騙得我盛家納了一門妾,可好,把她女兒送進高門裏,錦衣玉食地養着。」
「我一萬兩銀子買個什麼樣的不好,丫鬟都買多少打了,早知道童女這麼難辦,那幾個清妓我隨便挑一個,現在孩子都生出來了吧。」薛雪榮似乎想到什麼,睜開眼睛,銳色猛現,「說,是不是你母親教的,是不是?」
衡南搖頭,眼梢帶着點決絕的紅:「夫人,我會引着公子的。」
「你會,你會,說得好聽,你做了嗎!」你現在是幹什麼?跟哥兒談情說愛啊?叫哥兒帶着你玩,伺候你,哄你高興?」薛氏越想越氣,「覺得進了我們家的門,為所欲為了是嗎?你算個什麼東西!」
薛雪榮罵得累了,別過頭,自語道,「也是我賤,找個起子非得找個金的。我何必要個金的,用不趁手,我還用你?」
衡南臉上一層驚紅,瞬間睜大眼睛。
門內,盛君殊坐在案前,安靜調墨,越想方才那對話,越不是滋味,問丫鬟:「衡南人呢?走的比我早,怎麼還回來的比我慢。」
「夫人和衡南姑娘外面說話。」
盛君殊一頓:「說什麼了?」
「離得遠,不清楚。」
「去聽。」
丫鬟愕然,愣在原地。
盛君殊的筆尖蘸了蘸墨,抬眼,「回來原樣說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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