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4章 討公道(求月票求訂閱)
安慶府城在長江北岸。
大別山逶迤於西北,長江環繞於東南,對岸是黃山余脈,可謂是依山傍水,東晉詩人稱「此地宜城」,故安慶又別名「宜城」。
九月十一日,孟不拙領大軍順江而下,攻破安慶。
江面上有密密麻麻的竹筏,那是想要橫渡長江逃往南岸的百姓。
軍艦毫不留情地撞了上去,徑直掀翻了它們。
落水的人們哭喊着「救命」,然後被江水淹沒,被大船碾過……
如同一窩螞蟻被捅出來,又有一雙大腳踩了上去……
一艘戰船上,劉佳洛被綁在桅杆上面。
他上半身沒有穿衣服,皮膚已被曬得通紅,血不停地往下流淌着。
「你……為什麼要這樣?」他吃力地向孟不拙問道:「你為什麼要撞翻他們……他們不過是無辜的百姓……」
「你問我?」
孟不拙冷笑了一聲。
說實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這一仗根本就不是他指揮的,是郝效忠在指揮。要不然他也不會有工夫把劉佳洛又拉出來施虐。
「你不配問我。」孟不拙又道,「你知道我為何要把你綁這裏嗎?」
劉佳洛道:「你……不配問我。」
孟不拙揮了揮手,有親兵拿着鹽走上去,往劉佳洛的傷口上抹。
劉佳洛痛得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努力不發出慘叫聲,但「嘶」的痛哼聲還是不可抑制地響起。
孟不拙道:「我要讓你看清楚我是怎麼攻破安慶的,你還會看到,你爹娘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今天這座城裏,會有很多人像你爹娘一樣因為不肯把糧食交出來助餉,然後死掉。」
劉佳洛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拿着一又血絲密佈的眼死死瞪着孟不拙,恨意深沉。
孟不拙拿着匕首又在他身上割了兩刀,看着親兵撒鹽,漸漸又覺得沒什麼意思。
他有些膩了。
但又覺得心裏的渴望沒有得到滿足。
他想殺了王笑、秦山河,替父親報仇。
與其說是仇恨,不如說是有一種想殺人泄憤的**……孟不拙想要泄憤,但劉佳洛太弱了。
他想殺一些強者,最好是王笑。
他很想嘗嘗,把名滿天下的北楚晉王一刀一刀剮下來是什麼滋味。
……
戰船上「轟」的一聲,火炮砸在安慶城頭上。
不一會,城中守將投降,大軍湧入城中。
孟不拙看着這一幕,笑了笑,拿起匕首拍了拍劉佳洛的臉。
「看到了嗎?這是我的實力。你這個刁民,居然想找我報仇?你自己想想,不覺得可笑嗎?」
「你……去……死……」
「翻來覆去只有這一句話?」孟不拙道:「我在問你,你憑什麼找我報仇?我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你連給我提鞋都不配,來找我報仇?討公道?」
他一把提起劉佳洛的頭髮,道:「告訴我,你服了沒有?」
「哈……我明白了……」劉佳洛道:「你是個廢物……你屁都不是……你只能在我身上找威風……因為你就是孟世威養的一頭豬……」
「你說什麼?!」
孟不拙用力一扯,幾乎要把劉佳洛的頭皮都扯下來。
劇痛傳來,劉佳洛卻還在笑。
血從他嘴裏湧出來,他眼裏卻帶着興奮。
他已經完全看出來了,孟世威在軍中毫無威信,所以大戰之際只能在這裏找自己打發時間……
劉佳洛興奮着,也痛苦着,他頭髮被用力地拉扯,頭仰得很高。
忽然,他愣了一下。
遠遠地,在安慶城西北方向,有兵馬殺了出來。
那支兵馬是那樣整齊,速度是那麼快……讓劉佳洛以為自己是在夢裏。
「我死了嗎?」他喃喃道,「我死了?所以我的魂魄看到了地府的鬼兵嗎?」
恍恍惚惚中,劉佳洛忽然聽到孟不拙扯着聲音大吼起來。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那吼聲裏帶着憤怒與不可思議……
「快!快讓船隻離開岸邊啊!該死……」
安慶城外炮火轟鳴。
城內,卻有一列列北楚的士卒大步跑過。
「平定動亂、維持秩序……儘量不要開銃,以免驚到城中百姓……」
「搜索亂軍,快……」
一聲聲大喊,給安慶城的大街小巷帶來一種亂中有序之感。
張光耀策馬進城,向一列士卒問道:「晉王呢?」
「往那邊去了……」
張光耀是前陣子奉命帶領兵馬趕來淮河以南的,參與了淠河山谷圍剿孟世威一役,又馬上趕到安慶。
此時他一路穿過街巷,終於看到了王笑的親衛們圍在一個巷口。
他下了馬,快步走過去,只見王笑正從把一個亂軍摁在牆上,佩劍兩劍刺死了對方。
還有幾個親兵正摁住幾個亂軍,王笑刺死一人之後,走向他們,又是一劍刺下,刺穿俘虜的脖頸……這樣一連殺了八人。
巷子裏另外還鋪着幾具屍體,兩個女人正抱着幾個孩子大哭。
張光耀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疑惑晉王為何要親自過來殺幾個亂軍。
他走上前,道:「晉王,秦帥說戰局已定。」
王笑正從一具亂軍的屍體上撥出佩劍,隨口應道:「知道了。」
他轉頭看了巷子裏那些女人孩子一眼,想了想,也沒說別的什麼,吩咐了一句「帶去安置吧」,之後帶着張光耀往城外走去。
張光耀猶豫了一會,還是提醒道:「晉王,戰場上刀劍無眼,晉王千金之軀,還是……」
話到這裏,街對面有北楚兵士押着一隊俘虜走過。
王笑向那邊看了一眼,抬手打斷張光耀的話。
他走向那隊俘虜,向其中一人問道:「你腰帶呢?」
對方顯然愣了一下,張了張嘴,沒說話。
馬上北楚士卒上前,押過另幾名俘虜審問起來。
「稟晉王,問清楚了,他們幾個剛才……」
王笑道:「哪幾個?」
「他、他、還有他……」
「殺了。」
「是。」
王笑這才帶着張光耀繼續往城外走。
「你剛才想說什麼?」
「末將……末將不明白晉王為何要親自來處理這種小事,萬一遇到冷箭……」
王笑對張光耀一向更有些耐心,也不上馬,就牽着韁繩走着,一邊隨口和張光耀聊着天。
「我為何要親自來?說起來,這確實是沒什麼懸念的一仗,就算我不來,秦山河也打得贏。」
王笑說到這裏,忽然換了一個話題,道:「我剛才在城中遇到了一個小吏,這個人想要逃到長江南岸去,但找不到船。於是我問他為什麼要去南邊,你猜他是怎麼回答我的?」
張光耀道:「他家人在南邊?」
「不是,他家都在安慶城中。」王笑道:「但他是怎麼看北楚的呢?他覺得我王笑和孟世威一樣。」
「這……孟世威絕不可與晉王相提並論。」
「在別人眼裏,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孟世威、關明、童元緯……都是武將出身,擁兵自重,飛揚跋扈。你看,孟世威這次起兵如果成功了,控制了隆昌皇帝。那就是下一個王笑嘛。」
王笑說到這裏,自嘲地笑了笑,又道:「那小吏說,北楚連年打仗,卻還有錢糧,說明一定是我搜刮百姓,酷烈遠勝於孟世威……」
張光耀聽到這裏已經生氣了,憤憤道:「這等無知小吏,晉王不必理他。」
王笑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道:「這小吏不無知。我覺得他非常聰明,因為他透過表象看到了本質,看懂了什麼是軍閥。而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問題……」
張光耀臉色逐漸鄭重起來,作側耳頃聽狀。
他雖然只比王笑小三四歲,但卻把王笑視為長輩。
而因為張永年的關係,王笑也是把張光耀當作自己的子侄,肯對他多說些心裏話。
「我主張變法,軍中也有許多人不高興。但若不變法,我與孟世威有何區別?沒有區別,不過都是順從於這世道的軍閥。
這楚朝若不作改變,必然要亡,神仙也救不活,它爛到根里去了。
這二十多年來,當忠臣良將的都沒有好下場,反而是鑽營私利的人才能過得好。為什麼?利益分配的方式逼着人們做這樣的選擇。
所以我堅持在下江南之前推行新政改革,這是我區別孟世威的第一點。
我們的軍費是通過變法而來,我們的士卒已經不需要四處搜刮戰利品了,所以我們不是軍閥,我們為維護百姓的利益而戰,他們也以更合理的稅賦供給我們打仗。」
張光耀似懂非懂,應道:「我們是王師。」
王笑也懶得與他說太深,又道:「但軍中還有太多人不明白這些,依然是為了功名而戰,為了前程富貴,為了陛下……或為了我而戰。
當然,這才是常態。我希望的那些,反而是太理想化的東西。
而我親自來督戰,在意的不是勝負,在意的是我們的士卒能不能在征伐江南這一戰中不會變質。
我很擔心將士們到了江南會迅速腐化。」
王笑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道:「今天,我不僅殺了八個亂軍,還殺了五個……我們的士卒。」
張光耀一愣。
他本來一直都沒聽懂王笑想說什麼。
直到最後這一句。
北楚將士一直以來都軍紀嚴明,因為有賞罰分明的制度。
但今天看到亂軍在安慶城中燒殺掠擄,終於還是有人想混水摸魚了……
「江南這一仗怎麼說呢,不怕這些軍閥與我們拼死相抗,只怕他們把那些劣習展現給我們的士卒……」
兩人聊到這裏,有人策馬過來。
「報!稟晉王,秦帥攻佔了亂軍的主船……」
戰船上,劉佳洛的腦袋更加昏沉。
他感覺自己要死了。
而孟不拙早已顧不上他,一直不停地在甲板上來回奔走呼嚎,要求水手把船隻掉頭,返回九江。
然而那麼多船擁堵在江面上,並不是輕易可以掉頭走的。
劉佳洛只覺被孟不拙吵得腦袋疼。
他恍恍惚惚中聽到殺喊聲越來越近,是有人殺上船了。
終於,殺喊聲更近,劉佳洛睜開眼看去,見到有許多士卒衝上了甲板,殺向孟不拙。
「我……別殺我!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停下!停下……」
孟不拙的哭喊聲響起,劉佳洛輕輕笑了一下,有些釋然,又有些遺憾。
釋然於孟不拙終究沒有得逞,沒有讓自己看到他成就功業後的得意;遺憾於自己怕還是要死在孟不拙前面……
劉佳洛能感覺到身上的血還在一點點流着,而自己的生機也順着它們在一點點流走。
又過了良久,甲板上有人喚道:「晉王。」
「晉王。」
「都降了嗎?」
「還有一部分戰船逃回了長江上游,秦帥已派人追擊……」
「哪個是孟不拙?」
「晉王……罪……罪臣是……」
劉佳洛努力轉過頭看去,見到一個氣宇不凡的年輕人走到孟不拙身前。
「是你下令毀掉安慶城的?」
「不……不是……都是郝效忠的意思……我我我年輕識淺,在軍務上說得不算……」
「那我要你投降有什麼用?還跑了那麼多船。」
「我我我我……」
「起來,我不接受你投降,給你一個機會,像你爹一樣,轟轟烈烈戰死。」
「不……晉王……你聽我說……」
「你聽我說完,你戰死之後,我會把你和你爹的腦袋一起掛在桅杆上,告慰武昌、九江等地被你父子荼害的生靈。然後把船開到南京,給天下各鎮一個警告……」
劉佳洛閉了閉眼又睜開。
身上的痛楚感還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忍不住牽動着嘴角笑了一下。
甲板上又是「嘭」的一聲響,他親眼看到那北楚晉王一腳踹翻了孟不拙,一下把他的頭顱砍了下來……
劉佳洛瞪大了眼。
他既覺痛快又覺不過癮。覺得孟不拙死得太輕巧了。
他恨不得把孟不拙千刀萬剮……
但那位北楚晉王顯然沒有耐心再理會孟不拙,平平淡淡地吩咐人把頭顱掛起來。
劉佳洛又笑了笑,只覺心愿已了,強撐着他的那股勁也一下子散開。
他連再睜眼的力氣都沒有,於是閉上眼。
「你是誰?為何被綁在這?」有人問道。
劉佳洛聽得出是晉王的聲音,努力張了張嘴。
「謝……」
他很想把那句話說出來,但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好遠好遠,思緒也漸漸遠去。
黑暗中,他似乎又見到了齊思平。
「齊兄!是你嗎齊兄?我找到公道了,世間是有公道的!晉王不只是殺了孟世威父子,他還為武昌百姓討了公道……齊兄……」
「晉王,這人失血過多,救不活了……」
王笑低頭看去,見到那個死去的年輕人臉上帶着安詳的笑意。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問秦山河的那一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假仁假義?」
這次,確實不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假仁義也好、聖母婊也罷,他最終慶幸自己做了這個選擇。
雖然他沒能阻止很多人的死亡,但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不覺得自己是在替南楚平叛,不覺得吃了虧……
大江千里水東去,王笑回過頭,望向長江下游,似乎看到了從安慶、池州、銅陵……到南京,沿途百萬人家,依然還在。
遠客帆檣秋水外,殘兵鼓角夕陽中。時清莫問英雄事,回首長煙滅去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