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我生氣了。」秦小竺忽然說道。
此時她與王笑剛洗過澡,擦乾了頭髮,一邊給自己扎了個利落的馬尾辮子,一邊蠻不高興地嘀咕了一句。
王笑給自己綁衽衣,心裏正抱怨這衣服好麻煩啊,聽到她這話嚇了一跳,忙摟住秦小竺。
看來是東窗事發了,本想着先讓小竺與明靜搞好關係,這丫頭竟是現在就看出來了……比起綁衣服,這才是真的麻煩了。
他在榻上坐下來,把秦小竺抱在自己膝上,道:「乖,別生氣了好不好?」
「哼,你還想瞞我,我都聽說了。」秦小竺哼道,「難怪你最近待我那麼好,原來是這樣打算的,才事先安撫我。」
「我哪有這樣的壞心思?」王笑問道:「你聽誰說的?」
他心中暗罵,一個個領了我的銀子,還出賣我。
「都傳開了。」秦小竺哼道:「我那麼辛苦給你練新軍,還要以為你要把這事讓我來辦。結果這樣的大功業你轉手給別人。」
大功業?
王笑長舒一口氣,已明白秦小竺說的是什麼事。
「河南地方是大,但早些年是流寇肆虐最嚴重的地方,一片殘破,又是四戰之地。故而唐中元退守潼關,不願經營,怕回頭給別人做了嫁衣。可見,取河南從不是什麼大功,收復京城才是真正的大功業……」
「你還在哄我,哼,壞東西。」
秦小竺本想罵幾句娘希匹之類的,但淳寧不讓她在家裏罵粗,最近倒也改成了別的詞彙代替。
「哪是在哄你?再說了,你不想早些回濟南見眉兒嗎?」
「你上次北上就不帶我,還把我藥暈過去。我秦小竺縱橫沙場那麼多年,你想把我當朵朵那樣嬌滴滴的小丫頭養着嗎?」
王笑輕輕笑了笑,摟着秦小竺的腰,道:「我知道你在生什麼氣。蔡悟真怎麼說也還是你姐夫,你姐夫也是我姐夫……」
「他才不是我姐夫。」
「他也救過我的命啊。」
「要不是這樣,我早砍死他了。」
秦小竺說到這裏,回過頭又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淳寧怎麼想的……給蔡丫頭追封一個名份,再讓個大功業給蔡悟真,回頭封伯封侯,讓北面的蔡老頭見到兒子在這邊高官厚爵,倒戈過來,是不是?」
「不算全對。」
「我可告訴你,蔡悟真還可以放他一馬,蔡老頭這個大漢奸我是必要殺的,玄策也沒打算放過他。他要敢投過來,就一個死字。」
「行,我知道的,我當然是站在你這一邊。」
王笑說着,在心中把這件事留意下來。
以後不管怎麼樣,蔡家禎此人是不能讓其活着到楚朝的,哪怕秦小竺不動手。秦家別人也會殺他,影響不太好……
秦小竺還是好哄的,她氣性來得快,去得也快。
話說完了,她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又低聲道:「王笑,我跟你發了脾氣……我最近是不是有點恃寵而驕了啊?」
「小竺最近越來越會用成語了,等回了濟南,眉兒一定也要誇你。」
「是吧,我都是從小碗那聽來的,她昨天又和我說了個故事……武元衡曾舉薦薛濤當女官,武元衡就是我上次和你說的那個被李師道刺殺的唐朝宰相。除了他,還有元稹、白居易都喜歡薛濤哦……」
「董小宛怎麼盡說這樣的事,又是關盼盼又是薛濤的。」
「哪有,她知道的可多了。從武元衡說到薛濤,又從薛濤說到元稹……元稹本來和他的遠親崔鶯鶯有過私情,後來卻娶了太子少保的女兒,後來寫了一本《鶯鶯傳》,後來別人照着寫了《西廂記》,那個張生就是元稹自己……怎麼樣?我以後也能當才女吧?」
王笑點點頭。
——說個故事都只會「後來後來」的才女?
「後來,小碗又從元稹說到李泌,李泌也是唐朝宰輔,寫過一篇《議復府兵制》,小碗又給我說了府兵制和募兵制的好處和壞處,我聽了覺得好有道理,想跟你說……但發現自己已經忘光了。」
王笑莞爾道:「元稹和李泌都說了,那她有沒有跟你說長安十二辰的故事啊?」
「我還沒聽到那裏呢,小碗最近也忙,下次我讓她給我說。」秦小竺一臉單純。
王笑只是覺得好笑。
下一刻,秦小竺嘟囔道:「左明靜真討厭,我本來想讓小碗來幫我做事,結果給她搶走了。」
王笑一愣,心想左明靜怎麼就討厭了,明明又漂亮又溫柔……
「其實左姑娘也會給小竺講故事,你可以與她多來往。」
「她才懶得和我說,她一天到晚可多事情了」
秦小竺轉過頭,蹭着王笑的臉,又道:「哼,你休想打岔。這次不派我去打河南,以後打別的地方都得帶上我,別又藥暈我。」
「好,你武藝高強,我多虧了你保護。」
「你也要好好練武。」
「嗯,傷也好快了,很快又可以練了。」
「哪就好了?昨天你差點沒喘過氣,嚇死我了……你怎麼衣服也不穿好……」
秦小竺在王笑腿上挪了挪身子,手早已撫在他身上,忽道:「剛洗的澡你又起來了,壞東西……唔……」
「這次慢一些來……沒事的……」
~~
「笑郎……」
這個夜裏,顧橫波又咬着嘴唇,在香褥中低聲哼着,兩隻小弓足輕輕磨蹭在一起……
直到次日起來,整個人都是慵慵懶懶的,她坐在雲鏡前凝視着自己的容顏,又升起一股自信。
至於迷茫,卻是從未有過的,她這一輩子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李香君看似溫柔,其實心高氣傲;董小宛看似清高,其實柔腸百結……這些,顧橫波並不想像她們那般矯揉。
她想要什麼就要,從不掩飾。
「顧媚你還在這慢條斯理的,上衙都快晚了。」董小宛快步進來,一身衣冠已整整齊齊。
「知道啦知道啦。」
顧橫波笑着拾起桌上的小姻脂盒,站起身來。
「小宛會寫大人那樣的簪花小楷麼?」
「大人的筆意比我高一層,只能摹一個大概。」
「你若想多為大人分擔,當是要勤快練練的,往後許能跟在她身邊為她代筆呢……」
路上說了類似這些閒話,一個上午又忙碌在案牘間過去。
等顧橫波要去遞公文,走到內堂,卻發現左明靜並不在。
她微有些疑惑,心想剛才左大人還在的啊。
踮着腳到窗邊看了一眼,只見院裏果然多了幾個國公身邊的侍衛。
顧橫波眼睛一亮,小姻脂盒和小銅鏡很快便拿到了手中……
~~
偏廳中,王笑正對左明靜說着話,因今天他把秦小竺也帶來了,倒也不敢「輕薄」。
「我把小柴禾和裴民調走之後,徐淮這邊錦衣衛是由我親自管的,左大人若有什麼需要錦衣衛配合的公務,可直接向我稟報。
另外,錦衣衛人手不足,我還找小竺調派了幾個軍中好手過來,左大人有事或找小竺也可以。」
左明靜欠身道:「下官明白了,這些話派人通傳便是,不敢勞國公特地派一趟。」
「倒不僅是為了此事,今天過來還要找左大人借調一個人,哦,只需借調幾天。」
「是,國公要借調誰?」
王笑道:「有件事我已佈置許久了,只是有些情況不甚了結、有些關節還沒完善……」
正在此時,門外有親衛道:「左大人,有位女吏說有急事求見。」
雖未說是誰,左明靜與王笑卻也都知道是誰,這邊敢這般跑來打攪國公議事的人可不多。
兩人對視一眼,眼神皆有些無奈。
——她又這樣了。
「讓她進來吧。」王笑卻是開口道,他轉向左明靜,笑道:「我要和左大人借調的,便是這一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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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
「王笑最近在做什麼?」鄭隆勖向太平司指揮使徐君賁問道。
他才回南京不久,第一件事便是了解王笑的動向。
待聽得王笑還滯留徐州,鄭隆勖身子一躬,儀態就顯得警惕起來。
敢掘黃河是一回事,怕不怕被報復又是另一回事。
徐君賁道:「徐州似在準備讓齊藩叛變稱帝,說來也可笑,天壇、農壇以及太廟都沒有。齊藩要稱帝,也不知能向哪位先帝告靈。老大人聽得消息也很震驚,接連派了兩撥官員過去想要安撫,皆被王笑叩留了,生死不知……」
這事鄭隆勖知道,但既然阻止不了,他更關心的反而是還是王笑的動態。
「王笑呢,他都在做什麼?」
「據探子回報,他打下淮安之後終於消停了,也不回山東救災,物色了不少美人到徐州,說是為官,想必是收羅來自己享受的,在我看來,他也開始縱情聲色了……」
「何必加上你的個人見解。」鄭隆勖搖了搖頭,又道:「我聽說王笑的四弟死了,你幫我派人到徐州走到一趟吧,替我帶些禮物,慰問一下他。」
「這……」
「這是我私人的禮儀,告訴王笑,我鄭隆勖公私分明,不是沒氣度的人。僻如王家二房長子王現在南京這些年,我又何曾害過他性命?」
「好吧。」
鄭隆勖這才又問道:「還有其它消息有嗎?」
「具體的消息不能探到,只知徐州在整頓軍備、運輸物資,其它大動作卻也沒有……」
「確定不會來打江南吧?」
「泗、揚之間皆有重兵防守,因黃河之災,山東的兵力王笑也難以調動,手上只有萬餘人、又無器械,該是不會來的。老大人只是囑咐在武昌的孟總督加強對淮河的防事。」
鄭隆勖點點頭,心知王笑最多是把河南那塊地方拿了。
拿了就拿了吧,人煙荒蕪的地方,又與唐逆接壤,派兵去守也是得不償失。
從父親對孟世威的囑咐看來,雖與王笑是對手,但雙方也有默契。
鄭隆勖那副緊張的姿態略有放鬆,又告訴徐君賁對徐州保持觀注,若有動靜便儘快匯報……
看來,徐淮之爭、黃河之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復盤整件事,自己這邊雖除了沈保一黨、獨掌江南大權,但在王笑手上卻沒佔到太大的便宜。
本想拿下台兒莊,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丟了徐淮兩個重鎮。
雖說掘了黃河給王笑帶來損失,這邊卻要丟掉對河南的控制。
再加上齊藩叛逆稱帝……
算起來,單論與王笑這場博弈,竟是虧大發了……
做來做去,怎麼就成了這樣呢?
……
「我等該反思了啊,此番說來也可笑,那痴兒不擅算計,施謀用略在父親手下節節敗退,他卻可揚長避短,在戰陣上步步為營。二千人破關明,一萬人取淮安,兵指河南。」
「由此可見,謀略只是小道,實力才是這亂世爭雄之本。現今神州破碎,由我等試手補天,合當奮力經營,清吏治、薄民生、練強軍,來日以堂堂正正之師,定亂臣、驅建虜、盪流寇。」
鄭隆勖發完感慨,又向徐君賁道:「君賁可知要建此功業,首要之事為何?」
「當先做改革稅制?」
「我知你前陣子為難,我既回來,此事便由我親自來管。這樣,選個日子……就二月二龍抬頭那天,以父親的名義,邀南京諸士紳大戶到你家東園赴宴,一則給這些人通個氣,二則也是敲打……」
~~
又是一年二月二。
天光才亮,一身隆重禮服的王璫早已站在戶部山戲馬台上了。
他低着頭,目光看着腳邊的石頭,只見石頭裏已長出了一點小草的細芽。
「好嫩啊。」他心想。
好想家裏的碧縹。
碧草細如絲,絲絲念佳人。
這自然不是什麼好詩,王璫也作不出更好的,但他想着若回到家,把這詩送給妻子,她一定會很開心,又是一番體貼……
想遠了,暫時也回不去。
好煩。
對了,今天是齊王登基的日子,這才是數一數二的大事……
齊王終是不喜歡關明侵佔民宅築成的堪比王府的壯麗府邸,於是將登基大典放在戶部山舉行。
登基大典本是隆重至極的事,須由百官上表勸進,再由司設監準備儀杖;欽天監選擇良辰吉日;尚寶司準備符牌印章;教坊司準備樂舞。
而新帝也要祭告天地宗廟,禱告先帝與神靈,再接受百官朝拜。
偏在徐州,這些是都沒有的……
算起來,當今天下幾個皇帝當中,也就北邊的順治皇帝登基時也是這樣一切從簡,一切從簡。祭祀天地之後,向天下頒佈了即位詔書。
這次齊王也是走的這個流程。
說是簡單,但也是隆重而肅穆。
肅穆便代表着無聊啊。
今天起得太早,王璫想打個哈欠,但不敢。
許多重臣都沒來,因此他官位雖低,站的位置卻蠻靠前的。
哦,羅德元被提前趕回濟南去了,既是把治河款項押回去,也是王笑不想讓他留下來,不然一定又要對這樣的登基大典指指點點。
這裏與禮不合,那裏與禮又不合……
王璫心想着這些,偶爾也會想到王寶那小子被水沖走也不知還能不能找回來,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要不然和笑哥兒說放自己回去負責找王寶?
忽聽山下一陣炮火轟鳴。
他轉頭眺望,只見遠處上萬人的方陣緩緩而來,氣勢震天。
那是笑哥兒帶兵來演軍了……
氣勢是真的很的氣勢,但不倫不類的,也不知效的是項羽還是劉裕的舊事。
哦,笑哥兒一心想這麼搞,這才把羅德元趕回去。
待到那方陣緩緩到了山腳下,只見上萬將士齊聲高喊起來。
遠處,徐州百姓早已出了城來,扶老攜幼密密麻麻跪了一大片。
整點天地之間,數萬人的高喊漸漸統一起來,合成整齊的一句:「吾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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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
秦淮河畔。
李香君曾住的媚香樓、顧橫波曾住的迷樓皆已換了主人。
這是教坊司的產業,教坊司是不缺美人的,只是新推出來的南曲姑娘尚未得有名氣的才子寫詩推崇,名氣暫時還未傳開。
齊王在戶部山祭天之時,鄭隆勖正繞過夫子廟,穿過文德橋,去往徐氏東園赴宴。
他對不遠處的迷樓不屑一顧,心想着今日該如何敲打士紳,為稅制改革開一個好頭。
徐氏東園本是大楚開國元勛中山王后人的別業,後來徐家稍有敗落,東園也曾幾易主人,如今徐家旁支徐君賁成了太平司指揮使,又把這東園買回來,故時人也稱為『徐太平東園』。
這東園佔地五十畝,南京人稱為『其壯麗為諸園之甲』,徐君賁把園子買下來,其實也是用盡了家財。
這絕不筆小錢,徐君賁就算是名門之後,但只是旁支,能有這筆錢自也是有許多賺錢的產業。
稅制改革,他自己就有種當先挨刀之感。
「君賁大義凜然,為我輩楷模啊,此次借園與我,往後必有重謝。」鄭隆勖入園之後,首先又如此安慰了一句……
賓客皆早已到場,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鄭隆勖一一打過招呼,臉上一片笑意,心裏卻帶着冷酷。
鄭元化今天雖然不會來,但主位還是給他留着,鄭隆勖與徐君賁在上首坐下,開始了這場對士紳的鴻門宴。
——籌軍需、輕民賦……這等大事,便從收拾你們這群國之蠹蟲為始……
他心想着這些,一隊舞女已翩翩入庭。
從徐州回來的教坊司右監丞曹喜湊過來賠笑道:「鄭大人、徐指揮使,且看這歌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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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鄭元化剛下了早朝,回家換了衣服,起轎又往東閣行去,正在轎中翻閱着公文,周遭護衛重重……
南京城外十里長亭,沈保滿頭烏髮已完全蒼白,面容枯稿,一身便服,正滿臉失意得與寥寥幾個送行者告別……
剪子巷,名叫銀杏園的小院子裏,王現正靠在藤椅上,手裏捧着一壺小酒,斜眼看看了門邊太平司番子投在地上的影子,吊着戲腔唱道:「漢蘇武在北海身體困壞,忍不住傷心淚悲苦傷懷,兒的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