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去把本將帳中的地圖擺上,多點些燭火。」
裴民向親兵吩咐着,才一轉身,忽然又聽身後有個稚氣的聲音道:「裴將軍,這營帳扎得不對,你不重新紮過嗎?還有那壕溝也太窄了。」
裴民轉頭看去,見說話的卻是個小童子,才十二三歲模樣,身量雖長,頭髮分作左右兩半,在頭頂各紮成一個總角。
再一看,別的講武堂學子都是志學之年,雖未加冠卻已束髮。只有那一個小童子頂着總角的髮型,讓人有些不真實之感。
「怎麼混進來一個這么小的?」裴民下意識便問道。
那小童子聽了他這一問,正色道:「學生張光第,並非混進來的,學生乃是講武堂第一名,先生特許讓學生來的。」
末了,他還加上一句。
「策試、武試、射試、德試等諸科,皆是第一名。」
裴民一愣,勉強泛起一絲笑容,道:「後生可畏,未來可期。」
「將軍不下令重新紮營嗎?」
「士卒們急行軍一天都累了,我們就在嶧縣城外,緊挨着城牆,又有嶧縣守軍協防,而且南軍必不敢偷襲我們,不用那麼謹慎。這也是本將體恤士卒懂嗎?你們要知道,這個……紙上談兵是不好的。」
「紮營要義在於『壁壘森嚴』四字,我們這支兵馬皆是新兵,若沒有深溝堅壘,萬一遇敵便是以性命去填。將軍今日體恤士卒,實則是害了他們。這次不紮好營盤,下次是否又有理由草草了事?如此一來,如何能練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強軍?」張光第小臉鄭重,一張嘴吧吧不停。
裴民被當眾這樣一說,覺得有些掉面子,只好道:「休要讀了兩本兵書便以為能在本將面前指手畫劃?本將的深意你不知道而已,別在這說閒話了,去演示軍議吧。」
「喏!對了,學生回去之後還要寫篇行軍見聞給先生們批閱。今夜在裴將軍營中所見,學生會如實所述。想必先生們一定能明白將軍的深意。」
「嘿,你這小鬼頭……不對,你這小童子,是想要胡鬧不成?」
裴民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辦法挽回面子了。
——小鬼頭也不懂得說話委婉點給人留點台階,真討厭……等等,這些學子居然是要寫行軍見聞的啊?要是一開始自己就令行禁止,讓他們報到國公面前誇誇自己該有多好!
又錯過了一個機會,娘的,也不早說。
正糾結時,有人走到他身邊,用極低的聲音附耳道:「裴將軍,光第是張永年張將軍的次子。」
說話的人是桂皮,在講武堂任『掌饌官』,這次是負責過來帶隊照顧這些學子的。
一路上裴民都待桂皮很客氣,因為他知道桂皮本是王家的僕人、王璫的長隨。講武堂掌饌官只是負責生員的起居食宿,屬於不入流的小吏,但這個位置上歷練兩年,往後的前程又能差到哪去?
裴民意識到,桂皮過來低語這一句,不是為了幫張光第,反而是為了幫自己。
張光第……剛才居然沒想起來!
張永年的兩個兒子裴民都聽說過。
長子張光耀,張永年在巡捕營是就給長子定了婚事,要娶的是耿叔白的女兒,當時耿叔白還只是其麾下千總,如今已是賁銳軍總兵,只等張光濯三年孝期一滿就成婚。
不提這總兵之婿的身份,依楚朝舊例,張光耀也可以蔭襲一個錦衣衛副千戶的職。這一出仕就比裴民十年熬出來的百戶高一個頭……沒想到張光耀拒絕了,說要憑自己的戰功謀功業。
這事當時在山東鬧得還蠻大的,很多人擔心此例一開,山東武職再也不能蔭襲,事實也是如此。
張光耀拒絕蔭襲之後,張光第也拒絕蔭襲。之後越來越多將門子弟不再蔭功襲封,這也成了山東不成文的規定,講武堂這才成為山東武將子弟出仕的首選道路。
很多人懷疑,這兄弟倆是受國公爺的指使才這麼幹的。
至於張永年的次子張光第……裴民知道,這小鬼頭與王珍的女兒定了親……
「咳咳,就依你所言,營帳重新紮過,壕溝再挖深一些便是。」裴民道。
張光第又抱拳道:「還請將軍派人挖建茅廁。茅廁選在下風處,遠離水源、灶台。深兩丈,須有木板蓋住,每日掩埋……」
裴民心中暗罵:「這得寸進尺的小鬼頭。」
不過他以前是廠衛,確實沒這方面的經驗。
「好!依你所言,本將願意從善如流啊。」
——回頭把『從善如流』寫到你的行軍見聞里,知道嗎?
好不容易應付了張光第,裴民終於把這群學子請到了帳中,開始演練軍議,他大馬金馬坐在主將位上,一擺手,讓下屬去把當前的情勢說了。
「你們議一議,眼下如何是好。這是對你們的考試,你們不可問本將的意見,明白嗎?」
「明白!」
……
「我們領到的軍令是駐守城池,如果南軍來攻城便堅決反擊。但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們來的時候台兒莊已經丟了。我們既無攻城器械,又無舟船,兵力也少。能守住嶧縣已經不易,怎麼就敢去攻打台兒莊?」
「但要是讓南軍在台兒莊站穩腳跟,他們的糧食、物資就能通過運河從南面運上來。越往後越難打。」
「不對!只要我們守住嶧縣,等到大軍解決了北面的建奴,調過頭來就能收拾了南軍。」
「我也覺得李平說得有道理,只要我們能守住嶧縣,就是完成了任務。馬時勝投降是意外,將在外,當審時奪勢,以大勢為重。」
那名叫李平的學子顯得頗為沉穩,又道:「你們覺得,南軍是否會繼續進攻嶧縣?」
「應該不會吧?眼下他們要敢開戰,豈不是淪為笑柄?」
「不。」李平道:「我認為南軍很可能攻打嶧縣。先生說過,不能用固有的思維來揣度敵人,而要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徐州總兵關明這人,以前就是個打家劫舍的流寇,本就不在乎名聲。現在所有人都以為他不會繼續開戰,恰是最危險之時。」
「還有,台兒莊的城廓太小了。」
「城墩太小了?」
「不錯。」李平道:「台兒莊本只是莊集,因漕運需要建了城牆,城牆內不過兩頃有餘,又建了河道總署、參將署、泰山行宮、蘭陵書院等等,把本就不大的城廓擠得滿滿當當。現在南軍數萬兵馬駐紮在城外,有那麼多糧食物資要堆積。台兒莊不適合作為他們的長期據點,他們打下嶧縣才能更好地在黃河以北佈置兵力。」
……
裴民並不說話,使了個眼色,讓自己的文書快點把這些話都記下來,他明天還要去和花爺議事呢。
——笨蛋,那句「先生說過」就不用記了啊……
花爺也認為南軍不會繼續進攻。要是這時候自己提出有理有據的不同觀念,應該能讓對方刮目相看吧。
裴民想到這裏,轉頭一看,卻見張光第站在那裏,手揣着下巴,從頭到尾也沒說過一句話,只是看着地圖沉思。
看來這小鬼頭只懂安營紮寨這種小事,遇到兵法戰略果然就閉嘴了……
「我們該去收復台兒莊!」張光第忽然開口道。
他和別的弟子都不同,說想法的時候眼神極是堅定。
「不可,我們只有兩千人,加上花將軍的兵馬也只有五千,南軍卻有數萬人。」李平道:「去收復台兒莊太危險了……」
「趁着南軍立足未穩,我們必須去收復台兒莊。」張光第道:「等大軍解決完建奴再來,傷亡只會更大,而且我們的大軍未必能那麼快南下。」
李平道:「我認為在嶧縣以逸待勞更好。」
「必須馬上收復台兒莊,否則南軍攻完嶧縣還要攻兗州,攻完兗州還要攻濟寧。只有以迅雷之勢不給他們一點北渡黃河的機會,才能威懾南軍,休想趁虛而入!」
「南軍佔領台兒莊兵不血刃。而我們發兵去打,輕啟戰端的就是我們……」
「那又怎麼樣?」張光第道,「我們是將士啊,將士的職責不就是守土殺敵嗎?我們不是來和賊寇講道理的啊。如果有親戚收買了你家的僕役、拿了你的家產,難道就因為顧忌別人的風言風語,就不把你的家產拿回來嗎?既然遲早要拿回來,風言風語也都會有,早拿回來才是明正言順。」
李平又道:「問題是我們根本就難以攻城!台兒莊四面都有水路,又有數萬徐州兵馬在外圍駐守。我們一沒兵、二沒船、三沒攻城器械,連牆都摸不到!」
「我們有船,也能攻入台兒莊。」
張光第說着,轉頭看向裴民,道:「裴將軍,你這個地圖太小了,我要一張大的地圖。」
裴民本來心下一驚,還以為這小鬼頭要讓自己發表意見,聽是要地圖才鬆了口氣。連讓人又轉了張地圖。
張光第走到地圖前,抬手一指,指在滕縣的位置上,道:「我們走這裏,去騰縣。騰縣在運河上游,有微山湖,微山湖上有停泊的運船。」
「微山湖?」
「對,我來之前就查過了兗州地誌。為避黃河水道,我朝打通了微山湖與駱馬湖,開泇水以濟運,稱為韓莊運河,就是從台兒莊穿過。我們從微水湖乘船直下,炸開水門,直接進入台兒莊……」
「不行!太冒險了!」李平猛然色變,道:「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數千人直接隱入數萬人的包圍,你是想害死這些將士嗎?」
「不,這意味着我們不容許南軍占我們一座城墩,意味着我們就算一邊面對着建奴,也不怕與他們開戰。南軍若敢北上,每一步都必須付出血的代價!我們只要能收復台兒莊,裏面有糧、有城牆。南軍數萬人要想再強攻下來,至少要付出三倍於我們的傷亡。關明敢北渡黃河,就得重新想想,他敢不敢這麼做。」
張光第說着,臉上滿是驕傲。
他不是因為自己的能力驕傲,而是一種「除非我死,你休想邁進我土一步」的驕傲。
裴民目光看去,忽然覺得,這不像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早熟到這種地步嗎?
裴民恍然間想起了張永年,駐守薊鎮,不撤一步。
他於是明白過來,張光第這不是早熟,而是繼承了其亡父的意志。
這孩子一舉一動,都在模仿他的父兄,或者說,不是模仿,而是深入骨髓……
「裴將軍,你覺得我的提議可行嗎?」張光第抱拳問道。
裴民一愣,心道你就不懂私下再問我嗎,小鬼頭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至於這提議,根本就是讓老子去送死。
「不……」
話到嘴邊,裴民又停了停。
當年,自己還是錦衣衛百戶,張永年是巡捕營都司。都司品級雖高,巡捕營卻是個冷板凳。自己根本就沒把張永年放在眼裏。
一轉眼,人家的兒子如果要接受蔭襲,官職都能比自己高了……
而自己的長子也九歲了,出濟南前一天還在因為不讓他玩泥巴大哭。
人和人的差距是從哪裏開始的呢?
裴民不由問自己:「裴民,如果重來一次,你敢嗎?敢去抄文家,敢去守薊鎮嗎?」
如果不用重來,現在事情擺在你面前,你敢嗎?
「不……不錯。」
裴民收回心思,鄭重開口道:「難為你小小年紀就能想到這個計略,本將其實早已想到了,只是想要考考你們的學業,好在,你們沒讓我失望……」
桂皮一愣,心道,你想到了嗎?兗州的地圖都沒擺出來啊。
「裴將軍要用我的計劃嗎?」張光第抬起頭,顯得很期待。
「此事,我明日與花將軍議過之後再定……」
說是要商議,當天夜裏,裴民卻是又打到桂皮,問了一句「若我這次戰死,能否請桂大人幫忙安排犬子到講武堂?」
「哦,裴將軍,明年你也得到講武堂進修一段時間。」
「是嗎?!是要提拔本將嗎?!」
桂皮心道:「你紮營紮成這個樣子,肯定是要被考核的啊,考核不過是要降職的……」
~~
六天之後。
五百騎飛馳而過,遠遠便看見前面的嶧縣城頭。
只見城牆下無數兵圍着,密密麻麻正在攻城。
「國公,嶧縣到了,南軍在攻城!」
「打出我的旗號,衝進去。」王笑徑直喝應道,「把那幾個探馬給我射下來!」
秦小竺有些詫異,心想你這次都不打探清楚,貿然突進去,要是嶧縣已經快丟了怎麼辦?要是敵軍圍上來怎麼辦?
或者,要是嶧縣不開城門怎麼辦?
她再一想,關明不過是個手下敗將,難怪王笑看不起他……
南軍的探馬派出的並不遠,也就不到十里,隨着王笑的親衛把幾名探名射落,別的探馬連忙掉頭就跑。
王笑帶人沖了過去。
「報!山東的援軍到了……」
等探馬高聲大喊着,王笑部已然撞進他們陣中。
「砰砰砰……」
五百親兵都是裝佩着燧發火銃,氣勢逼人。
南軍一時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有多少人。但想必這樣兇猛地撞上來,必是來得不少。
他們就像是以為主人不在家打算偷點東西卻被人撞見的賊,竟心虛又惶恐,一時驚慌失措。
「虢國公回援了!」
待看開王笑的大旗,嶧縣城頭守軍士氣大振,竟是打開城門出來接應。
南軍更慌,紛紛散開,放任王笑大搖大擺地進了嶧縣……
~~
嶧縣城東,有山名曰「仙壇山」。
南軍兵馬大營正駐在仙壇山上,徐州副總兵宋行柏望着北面的戰事皺起眉頭,喃喃道:「真就來了五百人嗎?錯失良機了啊。」
宋行柏這句話聲音很輕,但他身後的柳嵐山還是聽到了。
柳嵐山隨手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衣袍,心中冷笑不已。
錯失良機?現在若是王笑領着五百人再次出城,你敢包圍上去嗎?
柳嵐山這般想着,找了個藉口離開戰台,回到自己帳里,對帳中一名老僕道:「走吧,回台兒莊。」
「公子不繼續助宋副總兵攻下嶧縣嗎?」
「孬兵劣將也能打仗?也就是平日裏做威做福厲害。宋行柏三萬大軍,才看到王笑大旗就已膽寒。五百人就衝散了他們的陣型,呵,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柳嵐山在桌案邊盤膝坐下,看着老僕把那方金星滿塘雕飾的上好歙硯收起來,又嘆了口氣,道:「王笑這麼快就趕到了,宋行柏能打下嶧縣才怪。我們回台兒莊去吧,儘快占回台兒莊,這次北渡黃河才不算白來。」
「可惜,公子本已取了台兒莊,沒想到這些人竟然守也守不住。依老僕看,這徐州一鎮兵馬,還不如公子一人。」
說到這個,柳嵐山氣極反笑,隨口又念了句詩以表達對袞袞諸公的不滿。
「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早知如此,我不如投筆從戎,親自取赫赫功勳,以免受這些無能之輩拖累。」
「公子往後必可為紫衣大員,督領天下兵馬。」
柳嵐山閉上眼,良久才平息怒氣,放緩語氣道:「今日,我遠遠見到王笑了,此人給我的印象該如何說呢,就如同當年我讀《舊唐書》時……」
老僕收拾好行禮,轉頭看去,只見柳嵐山還在獨自沉吟,說着說着又再次生氣起來。
「當年讀《舊唐書》太宗本紀,你知道我看到最多的句子是什麼嗎?敵二萬眾、三萬眾、十萬眾,太宗領驍騎數十挑之,破之、復破之、大破之……當時我猶不信,百人何以破十萬人?如今方知,如宋行柏這等孬兵,百萬人、千萬人上了戰陣也全是窩囊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