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認真地算了算,沈故淵道:「五天吧。筆下樂 www.bixiale.com」
也就是說,沈知白五天之內都不會有事。
池魚想了想,抹了把臉點頭:「成交。」
不就是五天麼,她與沈故淵也曾有過肌膚之親,該做的都做過了,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抱着這種決然的心情,池魚跟着沈故淵去了月老廟後頭的院子。
然而,沈故淵好像沒有她想像中那麼禽獸,只讓她坐下來喝茶,並且給了她一套朱紅的裙子。
這裙子……池魚抖開看了看,垂了眼。
紅色是寧微玉最鍾愛的顏色,她有過各式各樣的紅裙子,進宮之後,沈羲更是讓人給她量身定做了一百多套紅裙,其中有一套最得她歡心,便是眼下手裏這套紅鯉裙。
這裙子繡了五個月才送到她手裏,衣料輕薄柔軟,花紋精緻非常,羨煞了眾人的眼。
然而她穿着這套裙子走在雪地里的時候,被他從身後射了一箭,等她養好傷的時候,白若拿着裙子告訴她不好補了,上頭的花紋傷一處就得全部重新繡過。她冷笑,將裙子扔在了箱子裏,再也沒拿出來過。
沒想到會再看見它。
沈故淵半闔着眼,眼裏的神色看不太清楚,語氣平靜地道:「這套好看,你穿上試試。」
池魚捏着裙子,僵硬了一會兒,還是換上了。
她現在是寧池魚,沈故淵不知道她恢復了記憶,所以,不能漏了餡。
換好了裙子,沈故淵卻沒再看她,而是將頭別在一邊,手慢慢握成了拳。
池魚勾唇,惡作劇似的湊到他眼前去,晃了晃袖子問:「好看嗎?」
沈故淵眼睛微紅地看向她。
微微一驚,池魚下意識地要後退,卻已經是晚了。這人力氣極大,一把將她按回他的懷裏,頭低下來,死死地抱緊了她。
「對不起。」他道。
心裏痛了痛,池魚伸手推他,平靜地道:「你有什麼好對不起我的?」
沈故淵沒回答,只是手上緊了緊。
池魚知道,他這是在跟寧微玉道歉,可寧微玉上輩子自己已經報了仇了,要說恨,其實也沒多少恨,只是落得那樣的下場,多多少少有些怨而已。
比起寧微玉,更慘的其實是沈羲。池魚都不由地佩服自己,能狠絕到那般程度,實在是很解氣。
沈故淵鬆開了她,池魚立馬收斂了表情,變回一張麻木的臉。
他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嗎?我跟你去。」
頓了頓,又補充道:「除了靜親王府。」
池魚挑眉,不明白他想做什麼,想了想,還是轉身跨出門。
她走一步,他也走一步,她在月老廟裏來回兜圈,背後這人難得地沒有不耐煩,就一步步地踩着她的腳印跟着。
玩心頓起,池魚走出了月老廟,在山間胡亂上躥下跳。
沈故淵跟在她身後,偶爾伸手扶一把她站不穩的身子,亦步亦趨。
池魚去了街上,大步往前走着。背後的沈故淵沒走兩步就被一群姑娘圍了個水泄不通。她也沒回頭,蹦蹦跳跳地就繼續走。後頭的人艱難地越過人群,跑了幾步才又跟上她。
池魚樂了,就跟溜貓逗狗似的,一路帶着他瞎轉悠。只是,轉着轉着,不知為什麼就轉到了廢棄的悲憫王府。
看了那牌匾都沒有了的府邸一眼,池魚皺眉就扭頭想走,卻發現沈故淵站在後頭靜靜地看着她。
心裏有點發虛,池魚抿唇,裝傻似的問:「你認識這裏嗎?」
「認識。」沈故淵頷首:「我曾在這裏,喜歡過一個人。」
池魚:「……」
她很不想跟他聊天,但這句話實在叫她好奇,忍不住就問:「誰啊?」
「一個挺麻煩的人。」眼波流轉,沈故淵頗為懷念地道:「她總是遇見麻煩和危險,每次都嚇得小臉發白,我就在暗處看着,等到她實在危險的時候。再出去救她一把。」
腦海里浮現出很多的畫面,池魚心口緊了緊,皺眉道:「聽你這麼說,那人怎麼值得你喜歡。」
「我也不知道。」沈故淵輕笑:「命運這東西,誰說得清楚呢。」
池魚覺得這人在瞎掰,她與他在悲憫王府的時候,他總冷着臉,脾氣不好又暴躁,哪裏有一絲半點喜歡她的樣子?
搖搖頭,她打算回月老廟了。
然而,就跟撞了邪似的,分明走的是出城的路,走着走着前頭就突然出現了仁善王府。
看着眼前這府邸,池魚眯了眯眼。
沈故淵走到她身側,輕笑着開口:「這個地方我也記得。」
「誰管你記不記得?!」有些急了,池魚恨聲道:「我要回去歇息,累了!」
微微挑眉,沈故淵側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池魚別開頭,不耐煩地道:「有沒有法子能讓我馬上回去?」
「有。」他點頭,朝她伸手:「抱我。」
無恥!池魚咬牙,瞪眼看了他一會兒,勉強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腰。
沈故淵好像有點走神,頓了一會兒,才使了法術回去月老廟。
池魚打着呵欠問:「我睡哪兒?」
沈故淵指了指自己的床。
意料之中的事情,寧池魚不覺得奇怪,更了衣便躺了上去。沈故淵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也掀開被子上床,將她攬進自己懷裏。
許久沒有人這樣抱着自己睡了,池魚打了個寒戰,心情複雜。沈故淵卻是鬆開了皺着很久的眉,安安心心地睡了一個沒有噩夢的好覺。
京城裏因着天花鬧得沸沸揚揚,每天都在死人,城中總是有紙錢漫天飛灑,然而月老廟恍若世外桃源。池魚打着呵欠起來,出門就看見沈故淵皺緊了眉頭站在一個火爐面前。
爐子上架着砂鍋,好像在熬什麼東西,然而沈故淵這樣一身仙氣的人,顯然是沒有下過廚的,看着砂鍋里翻湧的湯汁,簡直如臨大敵。
池魚靠在柱子上看了一會兒,暗自笑夠了才抬步走過去,嫌棄地問:「你在做什麼?」
身子一僵,沈故淵回頭看向她,道:「鄭嬤嬤給你熬的湯,我不知道好了沒有。」
這都冒泡泡了,怎麼可能還沒好?池魚翻了個白眼,蹲下來拿起旁邊的勺子舀了一口出來,吹涼嘗了嘗。
「……鄭嬤嬤做的?」她皺眉看向他。
沈故淵一點也不心虛地點頭:「是啊。」
「我呸!」池魚放了勺子,撇嘴道:「鄭嬤嬤會分不清糖和鹽不成?這肯定是你放的糖!」
微微一噎,沈故淵也舀了一勺來嘗,眉頭頓時皺得更厲害。
「甜不甜?」池魚揶揄地看着他。
沈故淵抬袖朝着砂鍋一揮,一本正經地又嘗了嘗,然後很不要臉地回答:「不甜,味道剛好。」
池魚疑惑地看着他,就見他舀了湯遞到她唇邊。想了想,還是抿了一口。
方才那股子甜味兒已經沒了,雞湯變得鮮香可口。
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池魚怒道:「你要不要臉啊!」
熬個雞湯也用法術?
沈故淵很是無辜地看着她:「你在說什麼?」
「我……」氣極反笑,池魚起身就要走。
然而,剛站起來,手就被人拉住了。
沈故淵抬頭看她,勾唇一笑:「早膳喝雞湯,如何?」
眼波瀲灩,星眸生光,這人笑起來當真是好看啊,如凜凜湖面綻了荷花,又如大雪消融春染了枝丫。任是誰瞧見他這樣笑,都不忍心再生氣。
池魚覺得,這肯定是一種計謀,美人計!但她還是消了氣,老實地跟他一起在屋子裏坐下,喝雞湯。
「你有沒有很後悔什麼事?」喝着喝着,池魚問了他這麼一個問題。
好吧,其實是她心軟了,反正前世的仇報了,今生她也不會與他在一起有什麼結果,那不如就給人家一個贖罪的機會,坦白坦白罪狀。
然而沈故淵卻道:「有,不該成為天神。」
嗯?池魚納悶了:「這世間多少人為了成仙耗盡一生啊,你反而很後悔?」
「成仙有什麼好?」舀着雞湯喝着,沈故淵淡淡地道:「人活一世就夠了,活太久,會很累。」
池魚怔了怔。
她想起鄭嬤嬤說過的話‐‐你若是想不起來,他便會一直在這段回憶里走不出去,痛苦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他不會死,有無窮的壽命,與此同時,也會有無際的痛苦,您當真捨得嗎?
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池魚低頭,將臉埋在碗裏繼續喝湯。
用過早膳,沈故淵抱着她坐在屋檐下看院子裏的花花草草。
她不知道這些花草有什麼好看的,但沈故淵沒有要鬆開她的意思,她也就只能一直看,看着看着,忍不住就打起了瞌睡。
「池魚?」他喊了她一聲,她半醒未醒的,懶得張口回答她。
於是,下一瞬,她的嘴上就是一軟。
「……」
「一直有件事沒告訴你。」離開她的嘴唇,沈故淵道:「我的眼睛在黑暗裏是能看得清東西的,所以在太尉府的金庫里,我看見你撞上來吻了我。後來在仁善王府里。我也看得見你在黑暗裏哭得一塌糊塗。」
池魚驚了驚,想起那回自己跌坐在他床上,一邊哭一邊假裝無所謂的傻樣子,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他怎麼會看得見的?既然看見了,為什麼還假裝不知道?
禽獸啊!
「我是天神,所以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動凡心。」他低笑一聲,輕聲道:「但你這人忒大膽了,敢親我,敢與我同床共枕,還敢與我……是你先撩撥我的,為什麼現在又不要我了?」
是她先不要他的?池魚這叫一個委屈,先離開的分明是他好不好?
「是我不對。」沈故淵輕輕拂開她臉上的頭髮,嘆息道:「當初走的時候,我應該偷偷告訴你實情的,這樣你也不至於那麼傷心……我一向最討厭被人蒙在鼓裏,所以有線索就會回月宮去查。要回去,就只能讓你嫁給沈知白。我讓蘇銘守着你。本是打算查清楚實情便回去接你,誰知道……」
誰知道查出來的東西,讓他都無法接受。
「很久以前,我做什麼都沒有告訴你,然後失去了你,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是一樣。」他目光眷戀地看着她的睡顏,聲音越發的輕:「按照規矩,天神歸位,在凡間的痕跡都會被抹掉,我以為我還有第三次機會,已經想好這次絕對不會錯過你了。可……這一回,我連被你喜歡的機會都不再有了。」
「你曾經說過,最喜歡的人是我,不管我脾氣多差,你都喜歡我。」
「現在想來,怕是不做數了。」
池魚動了動身子,裝作熟睡地翻了個身。
沈故淵嘆息,將她抱起來放到床上去睡。然後起身,出門去找鄭嬤嬤。
門「吱呀」一聲合上,床上的人睜開了眼,有點茫然地看着帳頂。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沈故淵沒有再說過像那日那般的話,每天依舊是同她一起用膳,抱着她睡覺,亦或是跟着她出去散步。池魚對他的態度緩和了些,至少他伸手來碰她頭髮的時候,她不躲了。
兩人藏在月老廟裏,池魚有時候恍惚地覺得,好像可以這樣過一輩子,什麼煩惱也沒有,什麼舊怨也不算,看看日出再看看夕陽,身邊始終有人抱着她,給她依靠。
然而這天,清兒跑到了月老廟來。
「主子!」她哭得雙眼紅腫,看見她便跪下來抓着她的裙子道:「侯爺……侯爺薨了!」
如一道雷劈下來打在她頭頂,寧池魚瞬間白了臉,震驚不已地回頭看向沈故淵。
「你……」她沙啞了嗓子:「你騙我?」
不是說他能救嗎?不是說一定不會有事嗎?薨了是什麼意思?沈知白怎麼能死!
沈故淵竟然是一副不急不忙的神態,站起來道:「咱們去看看。」
一把甩開他的手,池魚哽咽着自己跑了出去。
她覺得清兒可能在騙她,沈故淵是神仙啊,他說了要救人,怎麼可能讓沈知白死了?這才五天,才五天,沈知白怎麼可能就死了!
馬車急急地停在靜王府,池魚跳下車,一個趔趄就摔在了地上,「啪」地一聲響,聽得旁邊的清兒都覺得疼。
然而她很快就自己爬了起來,提着裙子就往府里沖。
「嗚‐‐」四處都是哀哭之聲,池魚越往他們的院子裏走越着急,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又摔了一跤。手心在地上磨破了皮,狼狽得很。
她抬頭,怔愣地看向裏頭。
靜親王一夜之間頭髮花白,紅着眼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聞聲看向她,眼裏恨意滔天:「你去哪裏了?你身為他的夫人,你去哪裏了?!」
恍若未聞,池魚爬起來走進去,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沈知白安靜地閉着眼,一張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白得像牆。
她伸手過去,想探探他的鼻息。
靜親王大怒,一把將她揮開,怒斥道:「你想幹什麼?知白走了,你現在來露出這副神情給誰看?這些天你在他身邊嗎?你照顧他了嗎?你連他最後一面也沒回來見!」
這是一個父親心疼兒子的嘶吼聲,池魚聽着,終於意識到,清兒沒騙她。沈知白當真是沒了。
膝蓋上一疼,她跌坐在地上,半晌也沒回過神。
「把她給本王拖出去!」靜親王怒道:「我沒有這樣的兒媳,知白也沒有這樣的夫人!」
「是!」外頭的家奴聽令便進來拖拽,池魚一驚,連忙伸手抓住了床弦。
然而,那些個家奴剛上前一步,就瞧見面前多了個紅衣白髮的人。那人低頭掃了他們一眼,袖子裏飛出好幾根紅線來,繞上他們的手腳,乾淨利落地一收‐‐
幾聲悶響,家奴們被捆在了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着。
「你……」靜親王有些愕然地看着來人。
沈故淵心情不是很好,一揮袖子轉過身來,看着他道:「想要沈知白活命,就先別吼了,出去站着。」
靜親王如今也算是權傾朝野,這人竟然這樣對他說話,實在很不尊敬。然而先前見識過這位大仙的本事,愛子心切,靜親王忍了火氣,看了床上的沈知白一眼,就道:「所有人都出去。」
沈故淵不耐煩地補充了一句:「包括你。」
靜親王微惱:「這是本王的府邸!」
那又如何?沈故淵冷笑:「你可以不出去,大不了我出去。」
寧池魚聽着,立馬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眼裏迸出光來,期盼地看着他。
沈故淵有點頭疼,他給她出頭呢,這丫頭還真是半點也不會拿喬。
靜親王猶豫了片刻,還是退了出去關上了門。知白是他唯一的兒子,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試試。
屋子裏就剩他們兩人了,沈故淵回頭看她:「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池魚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我也想相信你,可是你看他……他……」
沒好氣地將她抱起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沈故淵道:「伸手。」
池魚吧嗒吧嗒地掉着淚:「你先看看知白,看我手幹什麼!」
「閉嘴,我比你清楚該怎麼做。」眯了眯眼,沈故淵道:「再耽誤,沈知白可當真沒救了。」
嚇得連忙伸出手,池魚乖巧極了地看着他。
手心裏的傷口滲着血,沈故淵皺了皺眉,伸手給她蓋上。
池魚只覺得掌心痒痒的,不一會兒,沈故淵鬆開手,她低頭一看,傷口竟然就沒了。
眼睛亮了亮,她抓住他的衣袖,仰頭看着他道:「我就知道你厲害得很,這麼說,你是知道知白會死,但是有法子讓他起死回生?」
淡淡地「嗯」了一聲,沈故淵伸手放在了她的膝蓋上頭。
池魚擦了眼淚,瞬間高興了起來:「那你快救他,我不礙事的。一點也不疼!不信我跳兩步給你看看!」
沈故淵抬頭,看進了她的眼睛裏。
被他這眼神看得一愣,池魚覺得心口一刺,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你……」她皺眉:「你怎麼了?」
這眼神也太傷心了些。
「我想了很久,突然想起你說過,你欠白若很多。」沈故淵勾唇,深深地看着她道:「你欠了他,所以這輩子想還給他,這樣一想,我就好受多了,你不是不愛我,只是,你想還債。」
池魚愣了愣,心虛地別開頭:「你在說什麼?白若是誰?」
沒有理會她的裝傻,沈故淵起身,吻了吻她的頭頂:「那等你不欠他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池魚啞然,感覺到頭頂微微一熱。然後身前這人便轉身,去了床邊。
「出去等着吧。」他輕鬆地道:「有我在,沈知白就算已經下了九泉,我也能給他拽回來。」
呆呆地點頭,池魚起身去,關門的時候忍不住再看了裏頭一眼。
紅色的背影立在床邊,白髮披在身後,如緞如雪。
抿了抿唇,池魚關上了門。
外頭的人嘰嘰喳喳在說什麼她都聽不太清楚,蹲在門口等着,她一直在想沈故淵那句話。
等你不欠他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為什麼會說這樣一句話呢?他怎麼就能肯定她聽得懂?在他眼裏,她不是應該什麼都不記得的嗎?
屋子裏許久也沒有動靜,外頭的人都等得不耐煩,卻沒人敢去打擾。池魚就在門口蹲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看見沈知白低笑着朝她搖頭:「你腿不酸嗎?」
眨眨眼,再眨眨眼,池魚伸手捏了捏面前這張臉,確定是真的之後,才猛地跳起來!
然而,她蹲了太久了,血脈已經不通暢,這麼一跳,整個人直接就摔了下去。
沈知白連忙伸手接着她,哭笑不得地道:「你冷靜些。」
這要怎麼冷靜啊?池魚抓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才猛地鬆了口氣:「太好了,他當真沒有騙我!」
沈知白頓了頓,點頭,神色有些不自然。
池魚沒看見,她一邊喊着清兒去知會靜親王,一邊提着裙子活動腳,左右看着道:「沈故淵呢?我得謝謝他!」
沈知白沒吭聲。
池魚腳靈活了就往屋子裏走,她一直守在門口的,沈故淵既然沒出來。那就一定是累得在屋子裏歇下了。
不管怎麼說,這回他幫了大忙,她至少應該告訴他,自己什麼都想起來了,那些舊賬其實可以翻篇,他不必再耿耿於懷。
然而,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
寧池魚里里外外找了兩遍,有些茫然地看向門口的沈知白。
「他……走了。」沈知白道:「他說他該做的事情全部已經做完了,所以就去他該去的地方了。」
池魚愕然:「這麼高尚嗎?都不接受一下王府的謝意?王爺肯定會重重謝他的!」
「他不是在意那些東西的人。」沈知白垂眸:「你先好生歇會兒吧,看你的臉色,也不太好。」
池魚搖頭,她現在哪裏有心思歇息啊?先請大夫過來再給他診斷一遍,確信沒問題之後,又安撫了一番情緒激動的靜親王,然後,她打算去熬粥。
「池魚。」沈知白喊住了她:「有個東西,我覺得我該給你。」
「什麼?」池魚不解地回過頭,卻看見他遞了一個紅色的香囊。同一個做反了的「卍」字過來。這兩樣東西系在一起,看起來不倫不類。
池魚皺眉:「怎麼會在你這裏?」
「他留下的。」沈知白抿唇:「他說,留給你最好。」
哭笑不得,池魚伸手接過來,搖頭道:「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心思叵測,讓你給我這種東西,不是挑事兒麼?」
沈知白歪着腦袋看着她:「是啊,挺挑事的,挑得我想給你一封休書。」
嚇了一跳,池魚怔愣地抬頭看他:「休書?」
「其實一早就該給你的,但那時候你什麼也不記得,拿着休書難免傷心。」沈知白靠在床頭,從枕頭下摸出信封來:「現在你什麼都記起來了,也救了我的命,咱們兩清了。」
薄薄的一個信封,池魚看着,卻沒伸手。
她問:「你不想讓我陪在你身邊了?」
那麼多年的執念,怎麼可能不想呢?然而,想起沈故淵,他低笑搖頭:「不想了。」
「為什麼?」池魚皺眉。
沈知白語氣輕鬆地道:「看你勉強留在我身邊,我比你還難受。如今死了一趟,我打算重新活過,忘記你,去找個真心愛我的人。」
池魚愕然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吧?」沈知白朝她眨眼:「在你離開的那幾天裏,我身邊一直有個溫柔的姑娘照顧我,我對她動了心,所以……咱們這樁有名無實的婚姻,也該做個了結。」
是嗎?池魚皺眉,總覺得這藉口牽強得很:「那姑娘叫什麼?」
「懷王之女,白妙音。」沈知白輕咳兩聲:「你還以為是我瞎掰不成?」
她當真是這麼以為的,池魚坐在他床邊,認真地道:「我想過和你過一輩子,也必定會盡一個妻子該盡的責任,你不必因為什麼原因放開我,我不需要自由。」
「怎麼就不信呢?」沈知白輕笑,搖頭道:「那我只能說實話了‐‐我父王早就在催我休了你了。你最近好像惹得他老人家很不開心,我這做兒子的,自然要聽父王的話。」
池魚愕然:「王爺?」
「是啊,從我醒來他就一直在說讓我休了你重新娶個好姑娘。」沈知白垂了眼眸:「父王年紀也大了,我總不能還忤逆他,讓他不開心。」
「可……」池魚皺了臉:「我最近是因為想讓人來救你,所以……」
「池魚。」沈知白打斷她的話:「咱們不是一路人,給不了彼此想要的東西,不如就做回兄妹吧。」
愣愣地看着他,寧池魚傻眼了。
沈知白依舊溫柔地伸手將她一縷髮絲別去耳後,低聲道:「愛了你這麼多年,我也累了,你讓我休息一下吧。」
別人給她的感情,要收回去,她沒什麼可質疑的,畢竟她一直是被愛的那一方。池魚發了會兒呆,看着沈知白最後確認了一遍:「你當真……不要我了?」
手指微微顫了顫,沈知白閉眼。輕笑道:「嗯,不要了。」
鼻尖發酸,池魚呆呆地點頭,拿着休書站了起來。
「你……沒必要急着搬東西。」拳頭捏得死緊,沈知白低聲道:「在你找到去處之前,可以一直住在府里。」
「嗯。」應了一聲,池魚沒敢回頭,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她可真無恥啊,不僅禍害過白若一輩子,今生還要連累沈知白處處為自己操心,他在寫這封休書的時候是什麼心情?說剛剛那些話的時候,又是什麼心情?
她從來騙不過他,可他怎麼就不知道,他也從來騙不過她啊?什麼喜歡上了別的姑娘,什麼父王讓他休妻,說謊一點也不適合沈知白,他眼睛一閃就會露餡!
沈故淵到底跟他說了什麼?為什麼他會休了自己?
咬咬牙,池魚出門便往月老廟趕。她要去問問他,問問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然而,當她到了地方的時候,抬頭看見的卻是一片荒蕪的梅林。
月老廟不見了,連塊瓦都沒剩下。
「沈故淵?」她瞪大眼,在梅林里跑了兩步,四處看了看。
沒有人。
那麼大的廟宇,怎麼可能轉眼之間就不見了?她不死心地提着裙子四處跑,跑遍了半個梅林,茫然四顧。
人呢?廟呢?
「池魚姑娘。」有人喊了她一聲。
池魚慌忙回頭,卻見是鄭嬤嬤,捏着手站在不遠處,她的神情看起來很是嚴肅。
「嬤嬤!」她連忙過去,看着她問:「沈故淵人呢?我有事要找他,月老廟怎麼也不見了?」
鄭嬤嬤眼神複雜地看着她。
「怎麼?」被看得莫名其妙,池魚道:「我說錯什麼了嗎?」
「姑娘。」忍了忍情緒,鄭嬤嬤淡淡地道:「主子已經走了,您找不到他的。也不必在這裏等。月老廟是他在人間的魂棲之所,如今……沒必要存在了。」
池魚沒聽明白:「他去哪裏了?回天上了嗎?可他要我來找他的啊。」
「您是當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鄭嬤嬤語氣有些沉:「他一早便與你說過,強行救生死簿上有名之人會是什麼下場,您非要他救,如今卻說要來找他?」
什麼?
池魚呆了呆,腦海里響起個聲音‐‐上了生死簿的人,我若強行去救,那便會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
搖搖頭,池魚皺眉看着鄭嬤嬤:「您何必同我開玩笑?」
鄭嬤嬤眼神沉痛:「他是百年的神仙,如今魂無所歸,我為什麼要同你開玩笑?池魚姑娘,老身費盡心思將你二人湊在一起,無非是想彌補你們的緣分,讓你們有個好結果,您並未珍惜過,就算知道沈羲一直深愛您,知道很多事都是誤會。您也沒有珍惜他。那現在,您為什麼要來找他?」
心裏猛地一沉,池魚腦子裏一片空白。
……
「這套好看,你穿上試試。」
「對不起。」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我跟你去。」
「認識。我曾在這裏,喜歡過一個人。」
……
他這是……在跟她告別嗎?
她裝作什麼也沒想起來,他也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給她買糖葫蘆,給她熬湯,給她好看的紅裙子。這些,都是他欠寧微玉的。
他跟在她身後走,是因為這輩子她跟在他身後走了很久,一直沒有得到他的回頭。他說他喜歡過一個人,是因為她從來沒從他嘴裏聽見過喜歡,她以為他不喜歡她。
沈故淵一早就知道要救沈知白會讓他自己魂飛魄散,所以他說,你再陪我一段時間。
他也知道她欠沈知白的,所以他說,那等你不欠他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心口絞痛,池魚發現自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睜大眼呆呆地低頭,手裏還躺着紅色的香囊和泥烤的「卍」字。
「他讓我來找他的……」她低聲喃喃:「他說讓我來找,結果又找不到,他騙我……最後他還是騙了我……」
鄭嬤嬤皺眉看着她。
「怎麼會這樣呢,他那麼厲害,從前就那麼厲害,如今是神仙了,怎麼可能會死?」
「他不是這麼高尚的人,他一向很自私的,只要能將我留在身邊,他不擇手段的……」
「眼下我可以來找他了,他怎麼又不要我了……」
「他總是丟下我,好多好多次了,總是把我丟開,好像只有他的心是心,我的心是石頭一樣……」
「他不會心疼我嗎?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他沒有想過我會難過嗎?」
捏緊手裏的東西,池魚小聲地碎碎念,越念捏得越緊,眼裏卻是一滴淚都沒有湧出來。
鄭嬤嬤終究是有些不忍心了,低下身來拍了拍她的肩膀:「逝者已矣,你百年之後也會歸於塵土,不必太執着。」
池魚抬頭看她,呆呆地道:「人都會歸於塵土,可我若不執着,為何要活這一遭?」
鄭嬤嬤一噎,無言以對。
池魚在梅林里坐了很久,久得鄭嬤嬤都沒了耐心,轉身離開了。
太陽升起又落下,不知道過了多久,寧池魚總算意識到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沈故淵的人了,終於是捏着手裏的東西,嚎啕大哭了出來。
人的一輩子真的很短,但能經歷的愛恨實在太多。最學不會的就是放下。她不可能放得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得下。
梅林之外,沈知白安靜地站着,他臉色還有些蒼白,人卻是已經精神了不少。
風吹起他的白狐斗篷,他遠遠看着那頭哭得撕心裂肺的人,心口悶疼。
在他醒來的時候,沈故淵半跪在他的床邊,伸手撐着床弦,嘴裏有大口大口的血噴湧出來。鮮血落在地上,染紅好大一片。
他嚇着了,連忙起身問:「你怎麼了?」
沈故淵神色平靜地抹着嘴角,見血抹不乾淨,便由它流,然後低笑一聲對他道:「我可能要走了。」
「去哪裏?」莫名有點心慌,沈知白伸手就抓住他的衣裳。
紅艷艷的衣裳,上頭濕潤血腥,驚得他瞪大了眼。
「往後……寧池魚要交給你照顧了。」沒有回答他。他自顧自地道:「她欠了你情債,我用我的命還給你。下輩子,她是我的,與你無關。」
沈知白大震,伸手想去扶住他,然而沈故淵的身子卻如煙霧一般,慢慢散開了。
「餵……」他驚慌伸手,卻抓不住那煙霧,最後一眼看見的,是沈故淵那傾國傾城的笑顏。
風大了些,沈知白看了那頭許久,還是抬步走了過去。
……
五年後。
十一歲的皇帝坐在朝堂之上,聲音依舊稚嫩,語氣卻已經有了帝王該有的霸氣:「眾愛卿平身‐‐」
「謝陛下!」
百官森列,秩序井然,大梁在經歷五年前的一場天花之後,朝中血液更換了不少,余丞相死於天花,知白侯爺和忠親王卻是僥倖活了下來。在他們的扶持下,幼帝穩坐龍位,開始逐步理政了。
「朕昨日做了個夢。」皇帝皺眉道:「夢裏有個紅衣白髮的仙人,要朕徹查忠勇侯貪污一事。」
此話一出,滿朝譁然,忠勇侯沈萬千連忙出列跪倒:「臣惶恐!」
那些個說他貪污的摺子不是已經被扣下來了嗎?皇帝怎麼會夢見的?這也太稀奇了!
帝王怒道:「別總跟朕說什麼惶恐惶恐的,有案子就去查!楊廷尉何在?」
楊清袖出列拱手:「臣在。」
「這案子交給你。」帝王道:「給朕查清楚,若有隱瞞,朕絕不手軟!」
「是!」
沈知白站在臣列里,微微有些走神。
「侯爺?」皇帝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麼?」
回過神,沈知白拱手道:「乍聽陛下說夢見仙人,有些驚奇罷了。」
「朕也覺得稀奇。」皇帝嘀咕道:「那樣子看着好熟悉,朕卻想不起來是誰。但他長得可真好看啊,貌美如花。」
旁邊的忠親王一聽就笑了:「陛下夢見貌美如花的女仙,怕是時候充盈後宮了。」
皇帝皺眉:「不是女仙。」
「不是女仙,何以貌美如花?」忠親王搖頭:「陛下不必擔心,這些事情,臣等會安排好的。」
皇帝懊惱地辯駁,幾位資歷老的王爺暗笑不語,獨沈知白僵硬地站着,震驚地看着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