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羲是個行事穩重的人,至少在外人的眼裏是這樣,所以,當他瘋了似的搶了白家的兒媳婦佔為己有的時候,父親召了他去太清殿,一眾與他一起打江山的人齊齊跪在他跟前。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少主,此事萬萬不可啊!」副將趙福皺着眉搖頭:「娶那寧大小姐,便是得罪死了白家與寧家,有害無利!眼下正是您大業將成之機,經不得內亂!」
沈羲平靜地看着他問:「我自己的家務事,如今也要你們來管了嗎?」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沈湳怒道:「你以為你如今還只是個帶兵打仗的將軍嗎?這位置你坐了,家務事就是天下事,還能由着你的性子胡來?!」
「可她已經是我的人。」沈羲笑了笑:「就這麼讓人回去,不是更得罪死了寧家和白家?」
眾人面面相覷,沈湳更是臉色難看:「你嘴上是越發沒個遮攔了!」
「實話實說。」沈羲起身,看着他們道:「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寧微玉是我一定要娶的,至於寧家和白家,他們高不高興,與我何干?」
說白了這兩家只不過是有世族大家的名頭在,論權論財,當真都不夠在他面前來指手畫腳的。新朝即將建立,這群人也是太過謹慎小心了,完全沒了在戰場上衝鋒的殺伐決斷。
沈羲不喜歡白家,寧家倒是無所謂,若他們接受,那他便上門去下聘,若不接受,那也就罷了。這事兒有什麼值得費神的嗎?
然而,跨進寢殿,他聽見了寧微玉擔憂的聲音。
「爹爹他們是不是恨死我了?」她跪坐在床邊,拉着丫鬟的手呆呆地道:「我的確不孝,每次做事都沒有考慮他們的感受,也沒有為他們想過。」
「小姐。」丫鬟無奈地嘆氣:「您是老爺嫡親的女兒,就算犯了天大的錯,那也是血脈相融。此番老爺的確是氣得夠嗆,但也未必會不認您……」
「你別安慰我。」寧微玉苦笑:「那老頭子是什麼脾性我能不知道嗎?他本就欠着白家的人情,這回大婚出這樣的事情……定然是又羞又惱,無顏見人。眼下怕是我回去請罪,他都不會理我。」
丫鬟沉默。
他在外頭站了一會兒,一身戾氣慢慢消了,認真地想了想。
第二天,他微服去了寧府。
以沈羲如今的身份,就算寧家的人再不待見他,也只能畢恭畢敬地請他進去,再奉上香茶。然而禮數是周全了,寧家老爺對他的成見卻是很深,話都不等他說完便道:「寧微玉已經不是我寧家的人,要與她結親,不必來同我說。」
這話說得沖,旁邊一眾姬妾都戰戰兢兢的,站的近的還拉了拉寧老爺的衣袖,慌張地使眼色。
誰都知道沈羲是即將登基的新帝。對他說話哪裏能這樣不客氣?況且傳聞里這人脾氣本就不好,能主動來提親已經是了不得了,萬一被惹怒了,他們寧家上下可不都吃不了兜着走?
寧老爺揚着下巴,一副不畏強權的模樣。
然而沈羲並未生氣,臉色都沒變,只站起來道:「今日許是日子不好,沈某改日再來。」
這句話驚呆了在場的人,一眾姨娘叔伯都震驚地看着他的背影。
等人走出去了,才有人低聲問:「這當真是沈羲嗎?」
「不是他還是誰?我見過他一面的。」
「可這……這哪裏像人說的那般暴躁?大伯都這樣說了,他竟然還要來。」
寧老爺身邊的姨娘嘆息了一聲,搖頭道:「這是當真很喜歡咱們玉兒吧。」
寧老爺冷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接下來一個月,沈羲當真是每隔兩日就來寧家一趟,寧老爺瞧不過去了,終於開口道:「這樁婚事傷害的不是我寧家,而是白家。您若是能徵得白家的同意,老夫自然不會再有怨言。」
開什麼玩笑。讓沈羲去跟白家低頭?沈羲身邊的人都覺得荒謬了,自家主子一向傲氣,本也就看白家不順眼,怎麼可能還去低頭?
沈羲自然是沒有低頭的,只是先請了白家幾個人進宮了一趟。
「……您認真的嗎?」白家的當家很是不敢置信地抬頭。
沈羲坐在他們對面,平靜地點頭:「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白家的商鋪,任憑你們開多少,五十年之內不會有人收稅。」
這可真是驚天了,白家的人進宮的時候就料到這沈羲會安撫他們,但沒有想到給的安撫竟然這般有誠意,而且……讓人壓根無法拒絕。
苛捐雜稅一向是商人身上的負累,不少商家都想着法子偷稅漏稅,這人倒好,直接許他們五十年不納稅。其中的好處,壓根不是簡單的金錢就能衡量的。
猶豫再三,白當家的問:「這是為了讓咱們同意讓出寧氏嗎?」
沈羲笑了笑:「寧氏不用你們讓也是我的,她也不是這五十年稅收就能買下來的人。我此舉,不過是願與白家交好。」
這話說得白家啞口無言,誰會拒絕沈羲的交好之意?那不是腦子被驢踢了?可……如今這境地實在尷尬,當家的就算再想答應,也有些顧及白若的感受。
「主子。」旁邊有人進來稟告:「白公子到了。」
白當家的一驚,不明所以地抬頭,就見沈羲道:「我得去與他閒談了,白當家的請回吧,我許的諾,不管事態如何,都會兌現。」
「……」心情複雜地看着沈羲出去,白當家的為難了,他原本覺得沈羲太過分,不管給多少補償都彌補不了白家丟失的顏面。然而現在……被這麼一說,他覺得,若是白若那孩子能放下的話倒是件好事,至少福澤整個白家。人已經要不回來了,能與沈羲交好,也是不算虧的。
於是,當他在府里等到白若回來,聽他說已經原諒了沈羲之後,當家的鬆了一大口氣,做了些表面功夫,便去寧家送禮。
沈羲想得已經算長遠,這件事也算處理得很漂亮,寧微玉開心了,白家和寧家都開心了,皆大歡喜。
然而他沒有想到,這件事竟然會後患無窮。
登基兩年,從第二年開始,沈羲聽過最多的話就是‐‐
「陛下,白氏一族壟斷米糧,趁着饑荒大發橫財,其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髮指!」
「寧氏有一小兒參加舉試,買通考官。逼死本該奪魁之人。被抓之後不但沒有悔意,反而揚言要見陛下。」
「白氏一族有蒼頭白日殺人,躲白家大宅不出,官差莫有敢去捉拿者。死者親眷跪在皇城之外哭號,引人圍觀已有數日!」
「寧氏……」
白氏寧氏,這兩大世家自從新朝建立之後便日益壯大,枝葉多了,惹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然而他偏袒寧微玉之心,世人皆知,故而這兩家人也就越來越肆無忌憚。
「你以為你這樣的行為是在護着她?」沈湳一把將奏摺扔在他腳下,怒道:「你這是養虎為患助紂為虐!寧微玉總有一天會被你害死!」
身子震了震,沈羲皺眉,低頭撿了摺子來看。
他脾氣不好,朝中很多摺子不敢往他那兒遞,便都遞來了沈湳這裏。打開一本,寫的就是寧氏誤國,已引民憤,萬民遊街要求廢黜妖妃,然而被衙門鎮壓,死傷過百。
觸目驚心。
「你看得明白嗎?」沈湳痛心疾首地道:「你所在的位置是由不得你任性而為的,你以為你是愛她,可寧微玉早晚會被你這份愛給害死!等有一日皇城遭難,六軍不發,你以為會是誰被推出去血祭?」
心口猛地一跳,沈羲皺眉抬頭,目光裏帶了狠戾之氣,看得沈湳一驚。
「為父不會害你。」沈湳皺眉:「你最好仔細思量。」
要思量嗎?沈羲冷笑,轉身往後宮走。
沉重的宮門打開,有一抹紅色的影子撲過來,欣喜地道:「你可算來了,我有兩日沒見着你了!」
他低頭,看見她那雙含怒帶嗔的眼,心突然就柔軟了下來。
「這兩日有些忙。」伸手牽着她進去,沈羲問:「你可調養好身子了?」
寧微玉點頭,跟着他在軟榻上坐下,抱着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道:「最近宮裏可熱鬧了,我躺着也有人來跟我說外頭的事情,所以怎麼也不會無聊。」
「哦?」他看着她:「有什麼趣事嗎?」
「聽聞皇后看不順眼新進宮的昭儀,找着由頭把人家打了個半死,那昭儀也是個性子烈的,留下血書直接投湖了,宮裏人人都在猜您會怎樣處置皇后。」寧微玉咋舌:「咱們的皇后娘娘脾氣可真是不好啊,半點沒有當年的溫柔之感了。不過幸好,她從來不來招惹我。」
沈羲輕笑,這宮裏任何人都是不敢來招惹她的,他一向將她連人帶宮殿護得滴水不漏,因為她這笨腦袋,若當真放出去與別人爭鬥,怕是骨頭渣子都不會剩。
想是這麼想,他嘴裏卻說:「皇后偶爾小氣,整體來說也算識大體,你別去管她就是。」
小臉一皺,寧微玉問:「您這是要包庇皇后啊?」
沈羲挑眉,後宮之中的人都是外頭的官員亦或是別國硬塞進來的,死活他管不着也不想管。皇后能惹事,自然也有法子能處理好,壓根用不着他操心。
唯一能讓他操心的,只有面前這個笨蛋。
「罷了。」寧微玉別開頭道:「不跟你說這些了,我還想跟你要個手諭。」
「什麼?」他側頭。
寧微玉比劃了一下:「白家那個嫁進寧家的姑娘,也就是我的弟媳婦,說想進宮來拜望我。然而她不是命婦,只能問您要個恩賞。」
沈羲點頭:「這無妨,等會我讓他們拿給你。」
「吧唧」一口親在他臉側,寧微玉眼睛亮亮地道:「您對我可真好!」
白她一眼,他輕哼:「先前是誰總嘀咕我待人不好的?眼下口風倒是轉得快。」
「嘿嘿。」寧微玉伸手給他捏肩:「誰讓您平時總板着個臉啊,又喜怒無常的,就算是我也摸不清您的心思,難免多想。」
伸手把人拉進懷裏半躺着,沈羲低頭看她,認真地道:「寧微玉你記着,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眼睛看見的是什麼。這天下最愛你的人始終是我。」
懷裏的人傻眼了,微微張着小嘴看着他,看得他也忍不住臉上發熱。
這些個沒羞沒臊的話,哪裏是沈羲能說出來的?
有些羞惱,他低頭就吻住了她。
怎麼樣才能不寵她呢?沈羲覺得,這比讓自己改兩百份摺子還要難,他先前虧欠她太多,眼下恨不得把世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她,又哪裏捨得冷落她?
然而這天,皇后梁音來了他的書房,帶了一個寧微玉宮裏的宮人來。
「臣妾深知貴妃在陛下心裏的地位。」梁音道:「但有些事情,陛下就算不會追究,也總該知道。」
沈羲皺眉看着她,就聽得旁邊跪着的宮人道:「今日寧家二少夫人進宮省親,帶了個男人。旁的奴才都不知道,但寧家二夫人喚那男子作二哥。」
硃筆在奏摺上一頓,塗了個很濃的赤團。沈羲目光陰森地看着梁音:「你什麼意思?」
梁音朝他行禮,挺直背脊道:「這不是臣妾的意思。換做別人,臣妾壓根不會偷偷來告訴陛下,直接處置了也就是了。可這是貴妃宮裏的事情,所以,臣妾來知會陛下一聲。」
沒有男人能容忍自己心愛的女人與別的男人私會,尤其那個男人還是差點與寧微玉結成夫妻、對她別有用心的白家二少爺。
梁音知道沈羲的脾氣,按照他的性子,一定會……
「宮人留下,你走吧。」奏摺合上,龍位上的人平靜地說了一句。
梁音愣了愣,有點不敢置信地抬頭看他。
沈羲神色平靜,眼神卻像是冰錐,尖銳冰涼。
後來,寧微玉發現自己宮裏少了個宮人,趴在沈羲懷裏的時候便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看見四喜了嗎?」
沈羲一手順着她的頭髮,一手捏着書,淡淡地道:「她年紀到了,出宮去了。」
「是嗎?」寧微玉皺眉:「二十歲就可以出宮了?」
沈羲沒再回答她。見她嘮嘮叨叨個不停,便放了書,把人壓在軟榻上一通吻,之後她就會老老實實地紅着臉,再不多說。
他沒有問過她當日白若有沒有進宮,不是迴避,而是他知道,以她這愛自己愛得要死要活的性子,就算白若站在她面前說要帶她走,她都不會有半分動搖。
這世上的話真真假假,唯有她說過的一句話他深信不疑。
她說:「我喜歡你,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一直喜歡你。」
沈羲伸手,擁緊了懷裏的人。
「陛下!」趙福痛心疾首地在他面前長跪不起:「西楚犯我邊境已有一月,朝中無人願意出征,您當真沒有想過為什麼嗎?」
「想過。」放下摺子,沈羲抬頭看他:「朕沒有按照你們的想法殺了寧氏,你們對朕心有不滿,不願意聽朕差遣。」
趙福額頭上冷汗涔涔,俯首貼地:「民心之所向,官心之所向,都是要陛下打壓白寧兩家的氣焰。眼下朝中白寧兩家當權者不少,貴妃不死,外戚必定當道!」
「寧微玉什麼也沒有做錯。」沈羲眯了眯眼:「朝中外戚,朕自然會打壓。」
「您還看不明白?」趙福顫抖着道:「如今的形勢,除非快刀斬亂麻,拔除寧白兩家的勢力。若是優柔寡斷,徐徐圖之,不等您先斬草,他們就先要除根了!」
臉色一沉,沈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福掏出奏摺來遞給他,看他打開,跟着便解釋:「貴妃懷了身孕,白寧兩家高興萬分,一旦貴妃產下皇子,他們便要扶貴妃上皇后之位!」
微微皺眉。沈羲掃了兩眼便合上奏摺。
玉兒懷孕,最高興的人是他,若說要把皇后的位置給她,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似乎對白寧兩家,縱容太多了。
「臣等都是一路跟着陛下打江山的人。」趙福忍不住落淚:「陛下是明君,治國有方,但眾人心裏都清楚,您把寧氏看得太重,不少重臣寒心歸隱,朝中將領也無人再願出征。陛下再沒個決斷,這天下……怕是要大亂了。」
寧家的將軍握了兵權不交,白家的重臣持功自傲,在朝堂上與君王頂撞,沈湳氣得提了劍闖後宮,被他堪堪攔下。
「你如今是帝王,我管不了你。」沈湳氣得雙眼血紅:「但你若執意要護那妖妃,為父今日就死在這裏!」
「父上。」沈羲皺眉:「玉兒何錯之有?」
一把劍扔在他面前,沈湳大怒道:「你還拿這句話當藉口嗎?她沒有錯。錯的是你!為父一早說過你會害死她,你沒有放在心上。如今你的過錯都要她來承擔了,你還執迷不悟?!」
他的過錯……
沈羲沉默,繼而苦笑。
還真是他的過錯,旁的事都能處理好,只在與寧微玉有關的事情上失分寸。分寸失得多了,就釀成了大禍。
「她可以不死嗎?」他低低問了一句。
沈湳搖頭:「她已經非死不可。」
沈羲站着,慢慢地紅了眼。
朝堂亂成一團,他坐在御書房的昏暗裏,旁邊的宮人都不忍心了,低聲道:「陛下,您歇會兒吧,已經三天了。」
他沒吭聲,安靜地等着,終於等到梁音進來。
「陛下。」梁音道:「貴妃的身孕有問題。」
鐵打一般的證據放在眼前,說寧微玉與人私通懷孕,肚子裏的壓根不是龍種。沈羲安靜地看着,過了許久才啞聲道:「那就打了吧。」
「打了?」梁音仿佛是沒有聽明白:「就打了,別的呢?」
「別的?」抬眼看她,沈羲似笑非笑:「你還想要如何?」
梁音臉色發白,捏緊了手帕,半晌才行禮告退。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寧微玉哭得很慘,抓着他的袖子,萬分不解地道:「我怎麼可能對你不忠?怎麼可能?!」
拼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別去抱她,他看着她,多想說這世上我什麼都可能會不相信,獨獨不會不相信你。
只是……她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你覺得這樣她就不用死了?」沈湳皺眉,闖進玉清殿來責問他。
沈羲抬頭看了他一眼。
看見他的臉色,沈湳將剩餘的話全咽了下去,皺眉站了半晌,離開了。
寧貴妃失了寵,皇帝病重半個月,沒有召見過她一次。並且大肆將寧家和白家的人貶離京城。寧家起先還氣勢洶洶,說要進宮見皇上見貴妃。然而,在得知寧貴妃已經失寵之後,寧家總算是消停了。
朝中更換官員用了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朝野慢慢恢復了以前的盛況。
沈羲終於能推開寧微玉的宮門,終於能抱抱她。
然而,宮門再度打開的時候,裏頭的寧微玉,看他的眼神已經是冷漠又平靜。
他知道她傷心,也知道她痛失孩子有多難過,他不太會說話,只能想盡辦法彌補她。
然而,兩個人就算抱得再緊,從她身上傳來的也是透骨的寒意。
「陛下既然不愛我,為什麼不放了我?」她笑着問他:「您想要什麼呢?」
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裏疼得厲害,沈羲抿唇,勉強維持着帝王的尊嚴,低聲道:「我想要你再生個孩子。」
他可以把她失去的孩子還給她,眼下白家和寧家被重創,朝中的人終於沒有那般牴觸她了,她要再生一個皇子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個孩子。他保證不會出半點差錯,若是女兒,就給她萬千寵愛。若是兒子,就給他無邊江山。
但是,寧微玉好像並不開心,兩人像以前那樣痴纏,他都再也聽不見她的心跳。
沈羲覺得自己可以等,她一定只是太難過了,是他的錯,卻讓她承了痛苦,他該贖罪的。所以,他待她比從前還要好,陪她散步,陪她游湖,給她講朝中的趣事,擁着她入睡。
然而,當她生下一個皇子的時候,卻對他說:「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您該放我走了。」
曾經有人問沈羲,當了皇帝之後還會有什麼害怕的事情嗎?彼時他沒有來得及回答,旁邊的長輩就笑道:「帝者,天也,天有什麼好怕的?」
但在聽見寧微玉那句話之後,沈羲知道,帝王害怕起來,才是當真絕望。他擁有天下,擁有無數的錢財美人,然而他沒辦法讓寧微玉再像從前那樣愛他。
「我沒有騙過你。」他沙啞着嗓子垂眸:「我說我喜歡你,便是當真喜歡你。」
「可我騙你了。」寧微玉笑得瀲灩:「我說會一直喜歡你,然而現在,我就不喜歡了。」
他當真是生氣了,氣急敗壞地將她關在了宮裏,不許她走。離開後宮的時候,還吐了血。
然而,擦完嘴角的血,他還是忍不住多吩咐一句:「別短了用度,好生照料,她想見誰,就讓她見。」
「陛下……」身邊的內侍哽咽地扶着他,他卻甩手,一個人慢慢往御書房的方向走。
「公子要去哪兒啊?帶上小女好不好?」
清脆的聲音迴響在天地間,沈羲抬頭,面前卻什麼也沒有,只他一個人站在巍峨的宮殿前頭,渺渺四方。
白若謀反了。
後宮裏傳出去的書信被他的親衛截獲,送到了他面前。
「寧貴妃這回當真是過分了!」他身邊的人怒道:「要發泄要報復,小打小鬧就算了,這般胳膊肘往外拐,心是怎麼長的?」
「皇城附近的兵力部署已經悉數被義軍知曉,當務之急還是儘快讓幾位王爺勤王。」趙福道:「陛下,您縱容了貴妃這麼多年,如今終於縱得她敢謀逆犯上了,可曾覺得後悔?」
這話問出來,也沒指望沈羲回答。轉身就走了。
沈羲安靜地看着桌上的信件,片刻之後,起身去了後宮。
「你還是很恨我嗎?」他低聲問她。
寧微玉皺眉看他一眼,繼而輕笑:「陛下言重了,臣妾是陛下的貴妃,怎麼會恨陛下?」
說是這麼說,卻分明是恨他到了骨子裏。沈羲低笑,既然如此,那多恨一點,反而更難忘記他一點。
他將她帶了出去,當着眾人的面,演了一出「凌遲」的好戲。然後決定放她走。
「捨得?」白若坐在他對面,冷笑着問。
他伸手遞了個盒子過去,淡淡地道:「二少爺也曾對她放手,換來她的感激不盡,並且一直覺得,你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哦?」白若看他一眼:「你如今這是想學我?」
「不。」沈羲勾唇:「我哪怕放手,想換的也不是她的感激。而是她對我永生永世的恨意。」
恨比感激強烈太多,他寧願她恨他,也不想像白若一樣被當成一個過去的朋友,在嘴裏隨意地提起。
他對她來說,是不一樣的。
「不打算解釋解釋嗎?」白若道:「其實還有餘地。」
餘地?沈羲笑了,笑着笑着就紅了眼:「早就沒有了。」
他和她,從第一個孩子沒了開始就斷了緣分,這麼多年,一直是他在苦撐。她活得痛苦,他又何嘗不是在煎熬。
趁着這次機會,他說服自己,放手吧。
「我會給你機會帶她走。」站起身,沈羲低聲道:「你記得動作一定要快。」
「怎麼?」白若皺眉:「這不死藥吃晚了就不行了嗎?」
「不。」沈羲搖頭,閉眼道:「是我怕你走慢了,我就會忍不住把人搶回來。」
寧微玉從來不知道他有多愛她,在她眼裏的自己,冷漠無情,以江山為重,只把她當個玩物。她永遠也不知道他的心情,永遠也不會覺得,他比白若更愛她。
這年冬天的雪可真冷啊,他手裏的弓箭差點就要拉不開,看着她的背影,心口疼得無法呼吸。
還真是……連回頭一下都不肯。
……
「沈公子,你現在這樣對我,以後說不定會後悔哦。」她眨着眼,背着手朝他道:「我這般靈巧可愛的姑娘,你以後一定會愛慘了。」
「沒羞沒臊!」他皺眉:「誰會喜歡你這樣的人?」
皺了皺鼻子,寧微玉泄氣地道:「那這也太不公平了,一直是我喜歡你,你連回頭看我一眼都不願意。」
「哼。」
……
箭尖微顫,沈羲紅着眼看着那抹紅影,咬咬牙,終於是將箭射了出去。
雪地里開了一朵的紅色的花,那是他回京之後夢裏的常客。
後來叛亂平定了,他卻被京中文人口誅筆伐。說為了江山社稷,不惜殺了自己的寵妃,以求得各路王爺勤王。更有不少詩文憐惜紅顏薄命,感嘆帝王無情。
只有在玉清殿裏伺候的宮人才知道,那位年少打天下,如今坐擁江山的帝王,常常是一個人坐在昏暗的角落裏發呆。他也用膳,也睡覺,也改奏摺。但不知道為什麼,身子卻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小皇子還沒滿一歲,帝王便將他封做了太子,指派了朝中五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教導養護。
宮裏沒了寧貴妃,朝中再沒有人對他有異議,只是……就連趙福,也再沒辦法跟他多說一句除了政事之外的話。
梁音知道沈羲為什麼變成這樣,她再不甘心,再惱恨,也終究是有些心疼他。
「早知道。就留下她了。」梁音哽咽:「至少您還能好端端的。」
留下寧微玉嗎?沈羲低笑,搖了搖頭。
他留不住她,哪怕當初沒有讓她走,而是讓她繼續呆在宮裏,也只會落得和現在的自己一個模樣。
他捨不得,他心疼。
「鞍山有叛亂。」趙福道:「興許是之前的餘孽,微臣一早就說過了,斬草要除根……」
「朕親自去一趟。」沈羲站起了身子。
御駕親征就為了一小窩賊寇?朝中沒一個人能理解,但皇后卻三跪九叩,請得沈湳同意,又說服了朝中文武百官。
離開皇宮的前幾日,沈羲總算是有個人樣了,先去給沈湳行了禮,然後去抱了抱小太子,眼神溫柔地吩咐宮人好生照顧。宮人呆呆地應着,聽着他的語氣,卻莫名其妙地落下淚來。
沈羲安排好了一切,也給五位輔政的大臣寫了密信。不知情的人都微有怨言。說帝王不該因為這等小事出京。而知情的幾位大臣,卻是長跪在皇城門口,恭敬地送帝王離開。
騎在馬上,沈羲有種錯覺,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打馬從沈府出來,再多走兩步,面前就會跑來個小姑娘,張開雙臂攔着他的去路,笑吟吟地說要跟他一起走。
想着想着,前頭當真出現了一個人。
烈烈紅衣,眉目含霜,寧微玉帶着人攔住他的去路,手裏三寸青鋒泛光。
他卻笑了,看着她那張臉,不由地就伸出手去。
他說:「玉兒,我回來了。」
寧微玉顯然是不領他這個情的,策馬沖將過來。一刀送進了他的心口。
他滾落下了馬,看着自己的血流進雪地里,笑着看向她:「玉兒,你何必來殺我?」
她不來,他也會去的,這天這麼冷,馬行路不易,她這最討厭騎馬的人,怎麼能騎這麼遠的?更何況,他還沒有甩開身後那一大群護衛。她來了,可就活不了了。
「何必?」寧微玉仰頭大笑,蹲身下來,紅色的衣角落在他沾血的盔甲上:「我這輩子最後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送你下黃泉。」
「然後呢?」他勾唇,咳出一大口血來,目光流連地看着她:「要給我殉葬嗎?」
寧微玉輕笑,翻手捏出一顆藥丸,眼皮半闔。冷聲道:「我生不想與你同床,死更不想與你同歸。這一劍是你欠我的,但我這一生,你死了也還不清,哪怕是黃泉的路,也沒有你來陪我走的份!」
猛地一震,他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她。
「你以為我是來找你拼命的?」她看着他,笑得殘忍至極:「怎麼可能,我只是怎麼也死不了,所以來找你的人送我一程。而你,就好好活着吧,活在對我永生永世的愧疚里,再也別在我面前出現。」
說罷,將那裝着不死藥的盒子,死死地塞進了他的懷裏。
沈羲啞然地看着她的臉,感覺自己要昏過去了,有些不甘心地朝她伸手:「玉兒,我有點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寧微玉冷笑,站在原地沒動,被後頭追上來的他的護衛按在了雪地里。
「別……」努力撐着眼皮,他啞聲喊:「別傷她……」
話沒喊完,天地間一片黑暗。
他不想醒,哪怕永生都是黑暗也好,他也不想睜開眼就只剩他一個人。
……
寧池魚睜開眼,茫然地坐了起來。
四周一片昏暗,她好像在一處墓室里,隱隱有兩盞燈亮着。
摸了摸自己紅腫的眼睛,寧池魚還沒回神,就聽得旁邊有人道:「既然要想起來,那不如就也看看他經歷過什麼,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會跟你解釋的。」
「誰?」池魚皺眉側頭。
鄭嬤嬤舉着燈,眼裏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嬤嬤?」腦子裏有光一閃,無數的畫面飛過去,池魚抱着腦袋呻吟了一聲。
「對不起。」鄭嬤嬤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眼睛也有點發紅:「千錯萬錯,都是嬤嬤的錯。」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池魚沒力氣問,她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了雪地里染開的鮮紅色的花,想起了悲憫王府遺珠閣的火,想起了一身鎧甲眉目嚴肅的沈羲,也想起了紅衣白髮滿眼蒼涼的沈故淵。
心口悶得厲害,她竟然想大哭一場。
「嬤嬤……」沙啞了嗓子,池魚抬頭看她,哽咽着問:「您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
鄭嬤嬤低頭:「先前是主子怕您想起來,怕您想起來之後再也不會原諒他。而如今,您心裏半分也沒有他的位置,也不打算與他有什麼牽扯,那想起來與不想起來,又有什麼分別呢?」
喉嚨疼得厲害,池魚怔然地看着她,半晌之後才搖頭:「你偏袒沈羲。」
若不是偏袒,怎麼會讓她躺在這太祖的棺材裏想起沈羲經歷過的事情。若單單將她的回憶還給她,她的心斷然就不會像現在這般痛!
真是痛啊,痛得像在雪地里被人一刀穿心的人是她。
鄭嬤嬤嘆息:「說不偏袒,你也不信,老身是當真有些心疼那孩子。你若是想不起來,他便會一直在這段回憶里走不出去,痛苦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他不會死,有無窮的壽命,與此同時,也會有無際的痛苦,您當真捨得嗎?」
「我為什麼捨不得?」池魚抿唇:「當初不告訴我一聲就凌遲我傷害我的是他,今生二話不說將我許給沈知白的也是他,他的痛苦,與我何干?」
說罷,翻出棺材來就往外走。
「池魚姑娘!」鄭嬤嬤喊了一聲,她當做沒有聽見。徑直離開了皇陵。
沈知白覺得寧池魚去爬山一趟,回來好像就有些不一樣了,雖然依舊對他很溫柔體貼,但那雙眼裏,好像陡然就多了很多的東西。
「你怎麼了?」他關切地問。
回過神來,寧池魚搖頭,笑着道:「沒什麼大礙,你剛剛說什麼?」
沈知白抿唇,猶豫一二才道:「我方才說,既然你我安心在一起過日子了,那不如今晚就……圓房吧。」
微微一頓,池魚移開了目光,捏着袖子僵硬地點頭:「好。」
沈知白將她的臉掰了回來,認真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啊。」池魚眨眨眼:「我看起來像是有事的人嗎?」
低笑一聲,沈知白搖頭:「你從來瞞不過我。」
多年以前她假裝已經放下沈羲的樣子瞞不過他,多年以後的現在,她假裝高興的樣子依舊瞞不過他。
池魚僵了僵,看着面前這人的神色,想起白若曾經站在院子裏對寧微玉說的一句話。
他說:「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累了就回來,我在這裏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