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歲城,乃中原大地最為富饒繁華之城,所謂「天歲住了老神仙,與天同歲萬萬年」,正是說的此城之歷史悠久、昌盛康安。據天歲城志所載此城早在兩千年前就已聞名遐邇,至如今,竟已發展為百姓數以百萬計的宏大城池。
中原大地千里萬里,而唯天歲極盡富庶!富庶雖是好事,可也同時是帶來了煩惱之事,一城富庶而他城窮困,財富效應顯現,中原各地百姓望財而來,拖兒帶女,或者一條光棍,舉家出動,獨自背井離鄉,曾經甚至有幾年外來者泛濫成災,與此同時,偷蒙拐騙坑、殺人放火搶,種種案件數量激增,以至於天歲城城牢裏年年爆滿,俗話說的好「十之七八流浪人,監獄一年造一城!」有些流氓者,甚至成了釘子戶,反正坐牢管吃管住,比在外乞討強得多,乾脆今日出了監獄明天再進來,感於民憤,迫於治安,天歲城遂起了新政,外來人者唯有每年春日允許入城,除此之外,沒有特殊批文,不得進城。
故而年年春日前後,登臨天歲城望去,城外荒野,城內街頭,皆是逃難而來的百姓,巷尾街頭,廟宇渡口,但凡能遮風擋雨的地方,也都被種種勢力霸佔,人分三六九幾等,江湖上中下數層,底層勢力以利益為界限也是分割清楚,幫派顯然。
這日寒食節,打城門外歪歪斜斜走進來一個破衣襤褸的小乞丐,他那一雙劍眉生的好,鋒芒凜冽,只是眉宇里隱約凝着愁意,眼看他走路腳步虛浮,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雙眼微微睜着,似乎也疲倦到了極致,隨時都要睡着來。
走過一個肉包攤子前,興許是那老闆眼看他可憐,不忍嘆道:「唉,年紀小小就出來討飯吃,你爹娘也不管管嗎?可真是的,這樣子還不如別生你出來。」嘆着,就伸手將一個熱騰騰的肉包子,塞到這小乞丐的手裏。
這名小乞丐卻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從石窟洞中逃命出來的那個孩子,名喚「毅兒」,因其養父複姓拓跋,他也就取名為拓跋獨毅,此時已經是距離醉雨樓殺人案一年之後,也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如何流浪到了天歲城這座繁華城市,不過看他滿身破爛,顯然是經歷了顛沛流離,千辛萬苦也算是機緣巧合,跟隨其他難民到了此城。
拓跋獨毅小小的身子一怔,站住腳步,抬頭看了看這老闆,目光竟有凜冽的漠然,他聲音有些沙啞,可能是喉嚨發炎了,說道:「你憑什麼說阿爹的壞話!」
「嘿,你這小乞丐倒是有意思,我給你吃肉包子,你不但不感恩我,反倒是還這樣瞪我!」肉包子老闆是不樂意了啊,自己好心看他可憐,免費送他肉包,不僅沒得到個謝字,還要被鄙視,心中那個怨恨呢,實在是對拓跋獨毅有些咬牙切齒。
拓跋獨毅猛地搖了搖頭,似乎眼中事物有些模糊了,搖頭能讓他略微清醒些,他轉移目光,竟絲毫不再理會眼前這個小販,緩緩朝前頭走去,
那肉包子老闆唾罵聲遠遠響起:「沒爹沒娘的長大了也是流氓,唉,我他媽的真心賤了!」
拓跋獨毅搖搖晃晃,走出了數步路,卻猛覺手臂一痛,腳尖脫離了地面,被拖進了一條狹窄的弄堂,而後身子飛了出去,狠狠摔在石壁上,嘴裏悶哼數聲,那可真叫一個痛啊!
卻見是兩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穿着打扮都破破爛爛,其中一個臉頰上還帶着猙獰的刀疤,另一個是個瘌痢頭,這瘌痢頭惡狠狠地叫道:「小混蛋,討飯竟敢討到我們黑白雙煞的地盤,我看你是活膩了吧!」
拓跋獨毅聞言,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他年紀雖小,脾氣卻大,一揮手就將肉包子砸了過去。
瘌痢頭順手接住肉包,此時仍舊香噴噴的,冒着熱氣,他眉眼大笑,張嘴就是狠狠一口,咬到了包子裏頭的蔥油肉,嘴裏鼓鼓地笑道:「你小子倒還算識相,知道孝敬大爺我了。」
拓跋獨毅眼裡冷冷的,冷笑道:「果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什麼!你他媽的罵誰呢!」瘌痢頭聞言大怒。
刀疤青年啐了口唾沫,猛地衝過去,手掌揚起作勢就要幾個巴掌。
豈料,他的手掌就要砸到拓跋獨毅的臉上時,拓跋獨毅懷裏寒光閃過,沒入這刀疤青年的手掌,端的是一道閃電般迅速,普通人誰反應地過來?
慘呼聲起,淋漓的鮮血從這刀疤青年的掌心淌下,眨眼已在地上滴了一堆。
赫然,是一柄沒了刀尖的匕首,插入了刀疤青年的肉掌之中。
瘌痢頭青年驚怒中,猛地跳起,手成鷹爪,腳踢成風,竟似練過些招式。
拓跋獨毅才低頭躲過那攻來的手爪,身形急退,卻猛地又是腦袋一沉,身子不穩,跌倒在地。
瘌痢頭青年眼中凶光閃過,一腳精準地踩住拓跋獨毅的小腿,腳底用勁,拓跋獨毅吃痛,不禁咬牙大叫起來,這瘌痢頭青年狠狠罵道:「小雜種,竟敢傷我兄弟,今日就要你的一條腿,來償我兄弟的這個手傷!」
罵時,他竟順手從懷中掏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刀子,刀子口鋒利無比,顯然是經常打磨,盯准了拓跋獨毅的膝蓋,一刀子狠狠砍下,好似拎着牛刀砍雞腿。
慘痛的叫聲,劇烈的咳嗽,兩個身子一齊跌倒下去。
拓跋獨毅沒有任何受傷,他緩緩爬出瘌痢頭青年的身體,眼中愈加的冰冷。
刀疤青年本是拔了匕首,在包裹自己手掌心的傷口,猛地看見瘌痢頭青年緩緩倒下去,瘌痢頭兩顆眼珠爆出,竟是難以置信的死不瞑目,刀疤青年心底顫了顫,又看了看重新歪歪斜斜走進弄堂深處的拓跋獨毅,卻沒有想法去報仇雪恨,只是嘴角抽搐了幾下,喃喃念道:「他,他怎麼,死了?他不是練過,練過——」
咳嗽聲消失在弄堂深處,拓跋獨毅卻是身形搖晃,跌倒在弄堂外的樹底下,眼裏迷糊,心中昏沉,喃喃低語着:「阿爹,你在哪裏啊,阿爹——」
千迴百轉總能相遇,緣來緣去誰能免了。
也即是這時,一名小書童蹦蹦跳跳地在河對岸走過,柳樹底,他又稚嫩地唱着: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
忽然,他也看到了河對岸這個暈倒在樹底的少年人,心中一驚,趕緊繞着獨木橋跑過去,一探拓跋獨毅的額頭,不禁大呼:「哇!你額頭都燒火了,怎麼不去看病啊!」
看着這拓跋獨毅乾裂了的嘴唇,小書童從腰間解下葫蘆瓶,送到這拓跋獨毅的嘴巴,「來!趕緊喝幾口茶吧!少爺說這菊花茶是非常好的,可以清熱解毒。」
拓跋獨毅朦朦朧朧睜開眼看了看,嘴唇微開,還真就好幾口茶水咽下喉嚨。
小書童笑起來,純真爛漫的笑靨,如同三月的春光,柳葉無邪,他笑道:「這就對了,多喝水,什麼病都好了,沒有水,船開不了,沒有水,花草樹木活不了,所以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竟想不到,他小小年紀,原來還是個書呆子的料,出口成章,閉口念詩,改叫他小呆子也真算是符合了。
眼看着拓跋獨毅緩緩將滿滿一葫蘆瓶的茶水喝了個大半,小呆子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轉身就朝着街市走去,片刻功夫,待他回來時,手裏已捧了數個熱騰騰的包子,半跪到拓跋獨毅面前,他卻面露難色,遲疑着問道:「也不知道你喜歡吃哪種包子,反正是少爺愛吃豆沙包,我愛吃大肉包,阿菜愛吃酸菜包,老闆那裏還有蛋黃包、果仁包、青菜竹筍包,我統統味道都買來了,你到底是要吃哪一種味道的呢?」
如此猶疑許久,他望了望漸晚天色,依舊有氣無力的拓跋獨毅,愁眉道:「天都快黑了,我得回去給少爺磨墨,遲到了老爺又得責罰我,那你吃個肉包吧,肉包子最好吃!」
說時,他將懷中的肉包挑出來,掰開成半,嗅了嗅肉香,不由得自嘆道「哇!肉包果然是世間最美味的美味了!」似乎也聞到了肉香,興許是餓的實在是失去了選擇意識,拓跋獨毅牙齒猛地咬住了肉包子,舌頭也不知如何捲動,肉餡兒就給吞進了咽喉,隨後小呆子只覺手中猛地扯動,殘剩的包子殼也迅速被消滅地一乾二淨。
「你吃慢些兒,咽着了會撐死的,撐死了很倒霉!」這般勸着,等到眼睜睜看着拓跋獨毅將三個包子吞了個乾乾淨淨,小呆子自顧自地吞了口唾沫,不禁可憐兮兮地嘆道:「這個月攢的銀子都給你買包子了,真是虧本了,這種生意以後絕不能再幹了。」
拓跋獨毅似乎來了精神,眼睛睜開來,瞄了一眼眼前這個小孩子,也不顧是他是誰,為什麼給自己吃的喝的,伸手奪過他懷中殘剩的幾個包子,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囫圇吞棗般狂啃。
小呆子卻是看的一愣一愣,那拓跋獨毅猛地圓瞪雙眼,劈手搶過那個葫蘆瓶,高高舉起,空空,已然是被他喝的一滴水不剩了,滿嘴的包子皮混着各色包子餡,鼓得小嘴如同要爆破,他撒開腿,就朝前幾步跌跌撞撞,順着石階,趴在河灘頭,低頭竟直接將臉埋到了河水中。
小呆子大喊:「你別跳河啊!我就說說的,不會找你要銀子的,你死了,我才真是虧大了!」
一隊匆匆忙忙的官兵跑過,沿着石階柳岸,揮刀呼喊:「兇手刀法兇悍,絕對是江湖慣犯!弟兄們給搜仔細嘍,堅決不能放過這個恐怖分子!」
官兵奔過,小呆子被猛地推開到一側,驚得眨巴眨巴眼睛,臉色煞白,呼吸像抽風。
斜陽照着拓跋獨毅破爛的衣服,雜草的亂發,突然高高仰起頭來,猛地大甩,水珠迸濺,折射出道道餘暉,他盡情地呼吸着,吞吐着春日的氣息,忽而雙臂張開,又重重摔在河灘的泥沙中,一副疲倦卻顯得蓬勃朝氣的模樣!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啐罵了聲:「頭真疼,得去燉一鍋板藍根了。」
拓跋獨毅伸了個懶腰,甩手摸過自己的背脊,滿手掌都是濕漉漉的泥沙,自言自語:「天歲城?我這是到天歲城了是嗎?此去玄真應該也近了,年底前就該能到。」
此時,小呆子抽起了鼻涕,估計是給方才的這群官兵給嚇得夠魂飛魄散,眼睛眨巴眨巴,盡顯痴呆,嘴裏自言自語道:「子曰處變不驚,我得處變不驚,銀子虧了還會有,否則小命丟了不會有。」
就這麼念書似地念完了幾遍,小呆子才長鬆了一口氣,死而復生了,看着眼前這個拓跋獨毅,一時間張着嘴,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說出來。
拓跋獨毅嘴角掀起,似乎要說些什麼,卻聽不遠處又有匆忙的腳步聲朝這奔來,眼光閃動,回頭望了望,又是一隊官兵三三兩兩地搜查過來,喝罵聲此起彼伏,他的眼神迅速變化,有着害怕、混着厭惡,還帶着冷漠和顧忌,孩子的容顏,成人的複雜神情,令他看起來竟比身旁這個小呆子老成了好幾歲。
轉過臉,拓跋獨毅終於又是一臉漠然,深深看了小呆子一眼,朝着夕陽落下的地方奔去。
小呆子心中一動,想喊他,晚風吹起,綠柳飛揚,那個身影卻被夕陽淹沒,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