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之中,二騎奔來。
肅州(酒泉)東城門的官兵,正窩在門洞裏喝酒抖暖。見到有人來了,都懶得挪動腳步,只問道:「有路引文書沒?」
潛意思是,沒路引要收入城錢!
袁達喝道:「翰林院侍讀學士、詹事府少詹事、陝甘總督王若虛在此,肅州守將還不快快來見!」
守城官兵立即打起精神,又見王淵和袁達非常年輕,半信半疑不知該作何反應。
王淵也不難為他們,下馬走過去,拿出自己身份文書。他讓一人進城通報,隨即跟其他人閒聊起來:「肅州城有多少軍士?」
守城官兵小心回答:「五六千。」
王淵問道:「到底是五千,還是六千?」
守城官兵吞吞吐吐道:「這……這我也不太清楚。」
王淵又問:「幾日一操?」
守城官兵說:「不下雪的時節,半月一操。」
嗯,半月一操,已經算訓練刻苦了,肅州城的負責人應該嘉獎。
現實就這麼扯淡。
王淵再問:「軍餉可如實發放?」
「這個……不好說,」守城官兵模稜兩可道,「反正現在比以前日子好過些,至少大家能活得下去。」
兩年前,肅州出過貪腐案,軍方一把手和二把手全換了,估計新上任的軍官相對比較收斂,所以這個官兵說自己還能活得下去。
跟守城官兵沒聊多久,甘肅副總兵徐謙、都指揮僉事陳鎧,便騎着馬兒瘋狂奔來城門。
「卑職徐謙(陳鎧),見過王學士!」兩人同時單膝下跪。
這面子給得很足,王淵也投桃報李,攙扶他們說:「兩位將軍請起。」
二人引着王淵入城,走了一段路之後,發現街面明顯更加繁華。
徐謙介紹道:「此地名為發放十字。」
很古怪的名字,但王淵一聽就懂。
十字即十字路口,發放特指發放罪犯。想來,被發配到肅州充軍的罪犯,就是在此地簽收正式落戶。同時,刑滿釋放人員,也是在此地刑滿釋放——流放是一輩子的事兒,刑滿也不能回家,只能留在肅州建設大明邊疆。
這個十字路口,以及周邊街道,應該是整個肅州城最活躍的所在。住在這裏的都是人才,有盜賊、有詐騙犯、有殺人犯、有政治犯……反正各行各業,五花八門的精英都居於此地,有些甚至已經傳了兩三代人。
王淵又問及更深入的話題,徐謙和陳鎧都叫苦不迭。
肅州以前非常繁華,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可惜大明多次對吐魯番進行經濟制裁,商貿隔三差五中斷,已經有好幾年不通商了,現在也就跟關西七衛做做生意而已。
幾人走在街道上,突然一個文官騎馬而來,落地拱手道:「甘肅兵備副使陳九疇,見過王總制!」
「陳兵憲有禮了!」王淵回禮道。
陳九疇是楊廷和派系的人,而且非常年輕,比彭澤稍微要靠譜一些。
歷史上,彭澤一來就跟吐魯番議和,陳九疇直斥其沒有擔當。而且,陳九疇也料到吐魯番不會罷休,於是在彭澤班師回京之後,立即整軍備戰以應對變化。
《明史》記載,吐魯番大軍東侵,攻破嘉峪關。陳九疇從甘州星夜疾馳肅州,率領軍民守城,又主動出擊殺敗吐魯番,成功守衛了大明疆土。
是不是很厲害?
真實情況卻相去甚遠,在彭澤離開之後,陳九疇自知兵力和財力,都不足以守御關西之地。於是,他對嘉峪關以西的國土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但他也確實整軍備戰,把守衛嘉峪關作為戰略底線,這比較符合當時的大明國情,也不能說他完全做錯了。
陳九疇錯的地方在於謊報軍功,他只是守住了肅州城而已,吐魯番是被小列禿捅屁股打跑的。當時,陳九疇暗中聯絡瓦剌部落,對吐魯番大軍進行前後夾擊,事後報功卻隻字不提瓦剌友軍。而且,他還將自己的功勞誇大,說自己殺死了吐魯番王,其實滿速兒只是受了輕傷。
直至嘉靖朝大禮議,陳九疇謊報軍功的事情,才被楊廷和的政敵捅出來,直接被嘉靖扔去發配邊疆。
但還是那句話,陳九疇至少比彭澤靠譜,他的腦子是非常清醒的,而且還知道聯絡瓦剌出兵!
夜晚,王淵與陳九疇密議。
在詳細說明局勢之後,陳九疇問:「不知王總制有何方略?」
「收復哈密,重創吐魯番。」王淵說。
陳九疇道:「收復哈密容易,重創吐魯番則非常困難。吐魯番已經今非昔比,動輒能召集兩三萬騎兵,把瓦剌小列禿諸部打得節節敗退。而關西之地,漢民非常稀少,再加上路途遙遠,後勤補給難上加難,不可能長期供養大軍。」
王淵[筆神閣 www.biqugexx.info]問道:「陳兵憲的意思是?」
陳九疇說:「以我觀之,三五年之內,吐魯番必然佔據關西七衛,然後兵鋒直指嘉峪關。我等應該厲兵秣馬,修築嘉峪關長城,將吐魯番擋在關外!」
王淵有些不高興,質問道:「關西之地的大片國土就不要了?」
陳九疇說:「關西之地,本就屬於羈縻疆土,軍民皆為異族。那裏非但不能徵收賦稅,反而需要大明的財政支持。以前設置關西七衛,是用來做西域緩衝地帶,如今吐魯番興盛,關西土地已經無法再緩衝。不如嚴守嘉峪關,一來更方便守御,二來可以減少錢糧消耗。」
這話似乎沒有錯,綜合了大明和西域的實際情況,而相應作出的最優戰略調整。
問題是,羈縻地區也是大明國土,怎麼可能直接放棄掉!
若沒有關西七衛做緩衝,今後滿速兒可以直接進攻嘉峪關,那就不再是反覆爭奪哈密城的事兒了。
王淵也不當面斥責,只安撫道:「陳兵憲好生備戰,容我出關巡視一番。」
陳九疇提醒說:「關外頗多吐魯番奸細,王總制要多加小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便是關西七衛的守將,也不能相信依靠他們。」
這話特別扯淡!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問題是異族也不可能同心啊。
關西七衛雖為異族(蒙古人),但基本都忠於大明朝廷。因為吐魯番太殘暴了,一來便是燒殺搶掠,幾十年不斷爭奪,哈密城的人口只剩下幾千,其他城池也被殺得人口銳減。
在弘治年間,別說關西七衛的蒙古人,就連吐魯番那邊的蒙古人,都紛紛內遷投靠大明朝,死活不願被東察合台汗國統治。
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把心向大明的關西七衛,全都推到敵人那邊去?
純粹是為自己的無能找藉口!
翌日,王淵找陳九疇要了個會說漢話的蒙古嚮導,帶着袁達餐風宿雪直奔嘉峪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