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淵仔細打量此人,大腦袋,絡腮鬍,矮個子,小眼睛,竟然有點像午馬飾演的燕赤霞。
「朋友是舉人?」王淵問道。
張璁拱手道:「弘治八年中舉,六赴會試,皆不第。」
王淵瞬間無語,這人參加會試的時間,已經快趕上自己的歲數了,整整考了他娘十八年進士啊!
張璁也是心中感慨,眼前這位總督,實在太年輕了。而且還是名額稀少的中榜進士,卻能扶搖直上做到侍郎位,相比而言,自己一把年紀好像活到了狗身上。
王淵也不考教學問,直接問道:「朋友對開海如何看?」
張璁說道:「有利有弊。」
王淵問道:「利為何?弊又為何?」
張璁詳細說:「浙江之地,官田眾多,小民苦不堪言;福建之地,人多地少,百姓生活無着。因此,良家子紛紛棄籍,不顧生死蹈海求活。若能開海,則浙江、福建兩省,萬民皆可賴此為生,工商亦可因此而盛。於國而言,亦可大大增加商稅,令戶部財政豐盈可恃。」
明白人啊!
王淵只知道張居正,卻不知「大明改革之先驅者」張璁。但是,只聽這番言論,便肯定是有真本事的。
張璁又說:「弊端則來自於農事。若開海成功,工商必定興旺,人民趨利而疏於耕種,桑麻、棉花盡奪良田。則浙江、福建兩省漕糧銳減,兩省反而需要向外購糧。一旦遇到湖廣、直隸大災,浙江、福建恐怕糧價飛漲,饑饉遍地!」
王淵點頭道:「此言甚是。」
古代運輸成本非常高,外省大量購糧太難了。再加上奸商的存在,若真遇到大災,不知得餓死多少人!必須弄一個海外糧食基地,並且要輔以武力,否則很難保證開海之省的糧食安全。
王淵又問:「若欲開海,當如何行事?」
張璁反問:「王總制可知,浙江最大的海商是哪家?」
王淵說道:「不知。」
張璁說道:「浙江最大的海商,都是福建人!因為福建人多地少,而又善於造船,他們才有實力操舟遠航。不止是浙江,放眼整個大明,最大的海商乃福清薛氏!」
王淵有些驚訝,問道:「福清薛氏出了多少進士?」
張璁說:「百餘年來,福清薛氏所出的進士,僅二三人而已。但薛氏與林氏世代聯姻,而林氏如果算上旁支,進士已出了數十個!薛氏、林氏之宗脈,不但遍及福建,而且已經擴散到浙江和廣東。」
這些內情,海盜出身的龐健,是不怎麼清楚的,還得問張璁這種舉人才行。
王淵問道:「浙江本地就沒有海商嗎?」
張璁說道:「有,但不成規模。浙江無論是士紳,還是逃戶海盜,但凡想要做海商,都必須去福建訂購海船。而福建海船,又被福建大族所控,怎會讓浙江海商壯大起來?福建本地豪紳,主要還是做陸商,他們四處收購貨物,賣給福建海商遠赴日本銷售。」
正德時期的海盜,還真不夠看,在豪族海商的打壓下,根本無法形成汪直、鄭成功那樣的大海盜。
比如天順年間的福建海盜嚴啟盛,此人乃「澳門開港始祖」,一度縱橫南海。即便如此,嚴啟盛也只敢在南海蹦躂,主要從事東南亞貿易,不敢來浙江、福建跟豪族海商搶生意。
甚至,連海盜組織體系,都是跟福建海商學的,有舶主、船主、財副、總管、直庫等職務。
其中舶主最牛逼,統管航行指揮、船貨買賣、疏通官府等等,屬於真正的「噠哪」。有些舶主幹脆不自己出海,只出錢打造海船,招攬海商、海盜,或者乾脆把船租出去收佣金。
王淵仔細理清思路,又問:「浙江最大的陸上供貨商是誰?」
「寧波楊氏。」張璁有問必答。
王淵繼續打聽:「寧波楊氏有何跟腳?」
張璁說道:「元末明初,整個縣都是楊家的。太祖皇帝打擊豪右,楊氏禮房一脈直接絕嗣,義房一脈拋家舍業,只剩下幾間草房。楊氏族長與夫人,連下葬墓地都找不到,可謂死無葬身之地。甚至被人誣告,連幾間草房都保不住,只能再次遷居以租房棲身。「
王淵唏噓道:「這個楊家,也算多災多難了,居然還能東山再起。」
張璁說:「楊氏雖拋家舍業,卻從未丟棄書本,家傳《易》、《詩》、《書》,三經皆通,信奉陸氏心學。」
又是一個陸門心學信徒,好像商人都喜歡陸九淵。
王淵問道:「這楊家連土地和房子都沒有了,他們靠什麼謀生?」
張璁說:「教授私塾,勉強為生。」
王淵又問:「如何發家的?」
張璁笑道:「楊氏一門通三經,在國朝之初非常罕見,靠教書就建起了三四進的大宅。他們又遵從陸門心學,於商賈之道頗為精通,以殖貨之業便家資充盈。」
王淵問道:「既然詩禮傳家,想必有許多當官的。」
張璁說道:「宣德年間,楊氏便開始出舉人。到景泰、成化兩朝,短短二十餘年間,楊家出了六個進士,其中三個官至尚書!」
「嘶!」
王淵倒吸一口涼氣,寧波楊氏恐怖如斯!
王淵再問:「如今呢?」
張璁笑道:「說來也奇怪,自弘治朝以來,楊家一個進士也沒有,倒是舉人出了一大堆。」
說實話,王淵對寧波楊氏非常佩服。
這是一個被朱元璋打擊到草房都保不住的家族,族長死後都找不到地方下葬。卻憑着家傳學問,硬生生再度崛起,一門六進士,一家三尚書!
讀書改變命運啊。
如果能夠拉攏寧波楊氏,王淵開海將事半功倍。若是楊氏冥頑不靈,那王淵也不介意做破家總督,讓楊氏一族再次回到連草房都沒得住的境地。
王淵突然起身上前,握住張璁的手說:「秉用先生大才,可願留下為吾入幕之賓?」
張璁笑答:「固所願耳。」
王淵說道:「吾有一重任交於秉用先生,說服寧波楊氏配合開海!」
張璁問道:「總制打算如何開海?」
「小小的開,快快的開……」王淵屏退左右,只與張璁詳說。
張璁聽完,微笑不已,拱手道:「如此,在下倒有幾分把握,就看楊家是否識時務。」
王淵橫霸道:「他若不識時務,我就叫他不得不識時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