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就是原來陳大哥賣燒烤的地方吧?」
葛老校長點點頭,對女婿說到:「你拉我到那裏去一趟,好不好呢?」
這個停車場從另一個出口出來,上馬路,向東開,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就到了冬子的家了。讀字閣 m.duzige.com馬路右邊是容城唯一的一座山,當然的公園,叫東山公園。
而馬路左邊,就是著名的容城鋼鐵廠。
容城鋼鐵廠,是容城的巨大存在。在過去幾十年裏,這個鋼鐵廠有幾個方面都佔據着容城三分之一的比例:在城區裏面積佔三分之一;經濟總量佔全縣總gp的三分之一;本廠及配套企業的職工及親屬人口,占城關居民人口的三分之一。
如果要理解遠古的容城,你就上東山。如果要明白近代的容城,你就到容鋼。當了二十年容城女婿的袁處長,也頗有一番文筆,按他的角度觀察,這兩者如此之近,兩相對照,完全是可以產生出攝影或者文學方面的藝術的。他偶爾猜想,如果岳父想搞文學創作而不是搞縣誌,這兩個地方,就是容城最典型的素材。
而之所以要交代這麼細,只是因為我們的主人公:冬子。他在容城二十年的生活里,容鋼就是他的現實,東山則藏有他的情感和理想。
袁處長作為容城的女婿,在省城也與容城籍官員以半個老鄉的身份相稱,平時的聚會也是有的。在省政協有個副廳級官員,是容城人,他在前年退休前組織過一個飯局,邀請了在省城工作的容城籍人士,大約有十幾個,一起喝酒。
這種飯局當然是要講檔次的,地點肯定是環境優秀、閒人免進的私家菜坊,白酒肯定是茅台或者法國的紅酒,菜品當然不用說,除了什麼龍蝦或者遼參之外,少不了容城的土產:酸辣藕帶和千張皮。
最重要的檔次,不在菜不在酒也不在地點,而在參與宴會的人。在這個巨大的轉盤餐桌邊入座的,最低也是袁處長之類的縣處級幹部,還有新近發財的容城籍巨富。
在大家一陣恭喜「平安着陸」的歌頌中,主人喝得就有點多。一貫謹慎的他,也冒出一些大話來。「無官一身輕,我退休後,就回容城,住在東山上,研究東山的銅鏡,再研究容鋼,那可能是研究中國冶金史的一個窗口,肯定會出作品的。」
這位仁兄退休兩年了,至今也沒看到他的寫作動靜。回容城老家倒是回過一次,只呆了幾天就離開了,後來聽說,他到他兒子的家:廣西北海,帶孫子去了。
那個飯局上,有一件事倒令袁處長收穫了一個朋友。省國土資源廳的洪處長,他是第一次與袁處長相識。當聽說袁處長岳父的大名後,洪處長站了起來。
「袁處,我先干三杯,你表示一下。」
袁處長嚇了一跳,這傢伙逼酒嗎?在酒桌上,就有這種逼酒的辦法。對方敬你的酒,怕你不喝,他先干三杯。按規矩,先干為敬,人家都離開座位到你面前來了,你好意思不喝?如果你真只是表示一下,或者只喝一杯,豈不是看不起人?一般情況下,你也得喝三杯,以示公平。
當袁處長正準備站起來,將白酒倒滿要干時,對方阻止了。「我說了,袁處,你只是表示一下,你聽我說。」這聲音比較大,滿桌人都看着我倆,氣氛有些突然。
「葛校長是你岳父,我這三杯是代表我家裏三個人敬他老人家的,所以,你只用表示。」
在座的另一個人好象明白什麼,說到:「對對對,這酒他是得喝三杯。」
原來,洪處長本人,以及他的父母,都曾經是葛校長的學生。
後來接觸多了,袁處發現,洪處長是一個正直豪爽的人,他雖然在熱門單位當處長,但從日常經濟狀況及生活方式來看,算得上官員中的一股清流了。
對於那位退休官員的大話遲遲沒有兌現,後來洪處長的評論很是經典。「他不是沒那熱情,他是沒那能力。這樣宏大的歷史,得多大的資料量,更不用說整理與加工,誰敢說這種大話?也就是他喝多了酒。」
東山留存着容城歷史輝煌的記憶,在這附近,出土過大量的從戰國到漢代銅鏡,工藝之精湛,至今仍然有一些被幾個國家級博物館收藏。而東山腳下,有一個上世紀八十年代修的銅鏡博物館,裏面除了銅鏡,甚至還有漢以後製作的鐵鏡。
中國冶金史中,鏡子作為工藝要求相當高的作品,是冶煉能力的高精尖技術代表。而由青銅到紅銅再到鐵的冶煉,就是中國冶金歷史的進化過程。
這些之所以在容城發生,只是因為兩點。第一點:容城有礦,在縣城向南走二十公里後,就分佈着從古代至今的大大小小的銅鐵礦坑,當然,古代礦坑到了今天,已經變成了巨大的湖塘。而今天的鐵礦,距離容城縣有三十公里了,作為容鋼的附屬企業,有專門的礦運鐵路,與容鋼本廠相連。
第二點:緊靠長江。存續幾千年的碼頭一再被整修,讓長江這個黃金水道,成為了容城的經濟大動脈。而容鋼最頂頭的北邊,就是它在長江的專用碼頭。煤從船上來,鋼從船上去,水運以其巨大的運輸量及低廉的運輸成本,讓沿江的容城,有幸成為長江經濟帶上的一個節點。
在中國古代,因礦而城的地方不少,但有幾個有容城如此罕見呢?你在長江邊上有礦,這就不得了,運起來方便啊。那肯定是最先開採的地方啊。當年孫權曾經看中這個地方,讓它成為了吳國的冶金中心。
但是,有礦的城市,很容易受到資源詛咒,如同今天的玉門市,有石油時興旺,石油挖完了,城裏的人也就離開了。但上天是如此厚愛容城這個地方。從春秋時期到漢唐,這裏開採出銅礦,銅礦再多,也經不起上千年的開採。
唐以後,這裏以農業為主,畢竟處於魚米之鄉,農業與漁業還能夠支撐一座古城。誰知道,解放後,新的地質勘探技術發展了,在容城境內,居然發現了鐵礦。
在那個戰爭以打鋼鐵為主的年代,在那個全國對重工業有超強熱情的年代,在那個統帥號召大煉鋼鐵的年代,容城鐵礦居然就在長江邊上,簡直是發現了寶貝。
於是蘇聯專家來了,省城的技術人員來了,甚至當時中國鋼鐵的一面旗幟:武鋼的工人,成建制的班組也來了。而容城人在這種紅旗飄飄的鼓舞下,積極地將最好的資源,支援給了建設中的容鋼。
當時,武大畢業生葛校長,因為家庭成分問題無處可去。容城是個熟人社會,父親是地主,孩子如果當了國家老師,就會有人不服的,怕耽誤了社會主義接班人。幸好,容鋼人知道教育的重要性,一個武大畢業生,怎麼可能浪費呢?他被容鋼工人階級老大哥所接納,成為了剛成立的容鋼子弟校的小學老師,開始了葛老師的教學生涯。
岳父給袁處長介紹這段歷史時,總是笑着說:「當時有個後勤副廠長,也是知識分子出身,曾經是地下黨員。他當時為了我工作,與容城縣委協調,也是背水一戰。」
當時參加工作要政審,這正是葛校長最難的地方。但這位副廠長在與縣委的人交涉中,堅持不把村裏的家庭背景政審當成主要材料,而要把葛校長在學校的表現當成政審的主要材料。
他是地下黨出身,又是工人階級老大哥,說話底氣就足些。他反問:「如果只看家庭出身,不看現實表現,那我是怎麼入黨的?」他是老革命,而他的父親,是資本家。
當然,當年的小葛在學校是品學兼優,學校的鑑定肯定是好的。可以這樣說,小葛成長為葛校長,第一步,是那位副廠長帶出來的。這種用自身努力改變一個人命運的行為,這種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的精神,影響着後來葛校長漫長的教學生涯。
當然,對葛校長來說,他出來工作也是有條件的,那位副廠長嚴肅地跟他談過:「你最好少回家,跟父母少見些面為好。」
這句話像釘子一樣扎進當年小葛老師的心中,避免了他在日後的運動中,受到毀滅性的衝擊。但是,孝道作為他的基因,也讓他承受了巨大的自責。他回家太少了,幾乎每年只回去一次,當天就回城。而父母家裏的事,幾乎都是委託夫人桂老師,悄悄地回去處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桂老師才是正宗的葛家大灣的人,而葛老師,是一個離家出走的人。雖然,他走得並不遠,但總是回不了家。
從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容鋼的三十年,在容城是一個傲視群雄的存在。子弟校從小學辦到了高中,職工從最初的三千人擴張到了後來的五萬多人,工廠的門從原來的只有四個,擴張到從1號門到15號門之多,整個廠區的長度,綿延有十華里之長,寬度也有兩公里。而與職工相關的家屬,大約共有十幾萬之眾。
它的發展帶來了附屬工廠的興起,最典型的是汽水廠。這裏的夏天是非常熱的,煉鋼工人是三班倒,高爐不能停。穿着厚厚的帆布工作服在高爐前工作十分鐘,汗水就浸透了全身。他們降溫的辦法,除了限制爐旁工作時間外,還有飲料上的絕招。
第一是綠豆湯,熬得濃爛,放入冰塊,抬到車間外,從高爐外換班出來暫歇的工人,喝一口這冰涼的綠豆湯,整個身體經歷冰與火的交替感受,找到了心理上最佳的平衡。
第二是汽水。當碳酸進入火熱的胃部後分解為二氧化碳和水,一個飽嗝,讓二氧化碳將體內的熱氣帶出來,那種誇張的儀式感,給高溫下的勞動者帶來的舒爽,無法比擬。當然,汽水這個洋玩意,還有另外的意思,那是蘇聯人帶來的西方飲料,給人一種高大上的貴族感。
工人是老大哥,鋼鐵工人是老大中的老大,已經印在了當時五元人民幣上面了。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樣子,比如可以喝汽水。
這種汽水最先是武鋼發明的,配方也不保密,當時還沒有知識產權一說,當然容鋼也就學過來了。辦了一個汽水廠,除了供應容鋼工廠,免費定量發放以外,也賣給普通的容城市民。
據說在七八十年代以前,外地親友來容城探親,總要拿些汽水回去,畢竟這東西,在其它地方是很難買到的洋玩意。容城的那個時代,因為容鋼而驕傲。
隨着容鋼子弟校從小學辦到高中,葛老師的教學生涯也就晉級為高中老師了。後來在78年恢復高考過後,容城縣教育局受當時風靡一時的黃岡高中的啟發,重視起升學率來。於是,就把當時容鋼與容城縣的教育資源合併了,集中了最優秀的老師,辦出了一個省重點中學:容城中學。從此,葛老師就在老師到教導主任到副校長的仕途上,順風順水了。
有能力的人就像布袋裏的錐子,總是要露出頭的。這句話,好像春秋時代就有人說過。
此消彼長,從八十年代以來,容鋼就開始走下坡路了。五十年代的高爐,技術能力肯定跟不上時代了,優質鋼無法跟寶鋼這種全日本生產工藝比較。況且,煤電消耗的比例高,成本太高,以至於價格在市場上沒有競爭力。
當然,容鋼這樣的大企業,也不是沒想過辦法,比如乘着中國大基建的東風,專門搞建材鋼。這種鋼要求的質量指標並不高,還可以佔領一部分市場。但是,經不起民營企業小鋼廠的價格衝擊,人家設備與工藝都是新的,況且員工成本也低。畢竟,民營小鋼廠的職工是以農民工為主體,人家不需要喝汽水,綠豆湯也不需要那麼濃,加不加冰塊的,都是浮雲。
生意不好盤櫃枱,向外擴張有難度,就內部挖潛,找管理要效益。首先倒霉的,就是汽水廠,與總廠剝離,自找市場,自負盈虧。
不是那汽水的味道不好,也不是汽水的價格太貴。而是面對可樂的衝擊,那汽水已經失去了貴族的標籤,原來大家眼中的容城驕傲,如今變得土氣。
而我們的主人公冬子的母親,就是汽水廠的職工,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失業的。汽水廠倒閉了,容城的一個時代,就這樣,以千萬個家庭的命運轉折,走向了新的世紀。
本廠職工也要減員增效,最先裁掉的,當然是不在生產一線的後勤人員,而冬子的父親,容鋼煉鐵二分廠食堂的掌勺大師傅,雖然是保留對象,但工資待遇,已經降到原來的三分之二了。
最為不幸的是,在冬子讀初三的那年,母親得了慢性腎炎,需要長期用藥,加重了家庭負擔。冬子的父親陳師傅,原來是部隊炊事員轉業的,正宗的二級廚師出身,雖然別人叫他師傅時他有點虛榮,但身上流淌着軍人不服輸的血液。他白天上班在食堂做菜。晚上回家做羊肉串,晚上十點鐘左右,一切準備妥當,他就在家門口出攤了。
為什麼是晚上十點鐘呢?因為他打了個時間差。一般餐館在這時都已經關門了。但工廠許多夜班師傅下班後,肚子就比較餓,甚至喜歡喝點酒。勞動的人,需要味道濃烈的肉食,羊肉串是最好下酒的東西。
對門是東山公園的一個小道出口,年輕人談戀愛的,此時開始下山,給女朋友向個羊肉串,也是浪漫的事。
更何況,新世紀以來,國人的麻將風潮撲面而來。夜晚麻將至半夜散場,贏了的人請客,在老陳師傅這裏買一把羊肉串,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既然有如此商機,為何沒有競爭對手呢?這裏不僅是陳師傅的廠門外,也是他的家門外,他是在此處有根的人,別人不會故意為難。最為重要的是,他是廠里出名的大師傅,掌勺的。按工友的說法,陳師傅的手藝,要不是在家照顧有病的老婆,到哪個大酒店,都是萬兒八千的掙。
這是容城美食的一塊招牌,時間長了,本地人吃羊肉串都以陳師傅的手藝為標準。以至於到新疆旅遊的容城人,吃新疆的羊肉串時,還不忘說一句:「還是我們容城老陳的味道好些!」
從那以後,老陳每晚的休息時間,只有四個小時。畢竟,他收攤時,已經是凌晨一點鐘了。但是賺的錢多,起碼是他在工廠工資的三倍以上。除了保障老婆的醫費和冬子的學費以外,還買下了邊上一座老房子。
這房子其實也是工廠的,原來是分給職工的宿舍,紅磚紅瓦的二層樓,上下各兩戶,中間是樓梯,樓梯下面的轉折處是樓梯間,有自來水龍頭和池子,裏面是廁所。一樓是男廁所,二樓是女廁所。
每一戶內,是里外兩個通間,用常用的話說,就是個小型筒子樓。當時工廠缺錢,就把這些在廠區外面的職工宿舍作價賣給職工,也到容城縣房產部門辦了房產證。當然價格是非常便宜的,當時一戶人家的兩間房,總共也就給廠里交三千元。
工廠大量裁員減工資,有些技術的,生產一線的,就跑到其他的民營鋼廠工作。沒多少技術的,就跑到廣東浙江打工去了。過去旱澇保收的工人,沒有多少儲蓄意識,以為國營廠可以保他們的一生。到了交房款的時候,另外三戶就有些為難,再加上人要到外地工作,這房子也太破舊了一些,畢竟是五十年代修的,就有賣指標的意思。
所謂賣指標,是當時的流行說法,畢竟工廠把宿舍賣給職工,價格肯定還是比市場要低些。這個房子按當時的市場價,應該值四五千,廠里只要三千。
這四戶人家,只有老陳拿得出錢了。另外三家想要現錢,於是,老陳以每戶五千的價格,把房子都買了過來。此時,鄰居才知道,老陳半夜守着個燒烤攤,原來賺了這麼多錢。
天下沒有小生意。
老陳當時也有他的考慮。第一,他不是容城本地人,父母在外地也早就去世了,他沒有根。在容城有個獨立的房子,也算是在此地立住了。第二,冬子長大了要成家,把這房子翻修一下,也可以作新房。第三,自己在這裏賣羊肉串,光在街頭露天生意做不大,受天氣影響。如果自己再想擴大規模,辦一個正經的燒烤店,下面兩戶的四間房,就是兩個門面,人可以住樓上。下面一間作操作間,另外三間,可以擺六張桌子,那就成了大生意了。
誰能夠想到,這看起來很老的紅磚住房,可以作為做生意絕佳的門面呢?
老陳知道,他看到工廠走下坡路的趨勢,也看到自己燒烤攤的興旺。勤勞的人餓不死,有手藝的人有飯吃,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在這老廠里,做小生意,他的起步是最早的。
冬子的母親叫蘆花,雖然有腎病,但日常的生活還是能夠自理的。羊肉串製作過程比較麻煩,肉要洗要醃,作料要準備,老陳回家後剁肉,蘆花就幫忙往簽子上串,夫妻的配合中,家庭興旺的氛圍就比較濃。
那是冬子最幸福的時光,父母太寵,不讓他幹活,他就跑東山公園去玩,寒暑假也沒親戚走,除了按父母要求,偶爾到葛校長家去一趟,剩下時間,幾乎都是在東山公園遊蕩中度過的。
他有一件事不太理解,父母總要讓他到葛校長家去。雖然在那裏,也有幾個孩子可以一起玩,但都比他年紀小,他們都是葛校長的孫輩。按從小的習慣,他叫葛校長和桂老師:「爹爹」、「家家」,就是外公外婆的意思,叫葛校長的的子女,就叫舅舅和姨了。
但是,他確切地知道,他與葛校長一家,沒有血緣關係。他自己的爺爺奶奶已經過世,他母親蘆花,甚至不知道自己老家在哪裏,是流浪過來的人。
這幢房子是陳冬在容城物質上的根,而葛校長一家,可能是陳冬在親人上的根了。不知道此時的陳冬在哪裏,他會不會也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