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延沒有催促,很友好地等待着她。
韓惠知道自己這樣很丟臉,尷尬地朝繆延笑,一邊笑一邊抹眼淚。
「對不起,我……我這就簽字。這個是簽在哪裏呢?」
繆延指了一下「領取人」的位置,沒有說話。韓惠筆尖有點抖,字還沒有寫上去,眼淚先滑下來,落在「趙子豪」的名字上,竟把那三個字暈成了一團,仿佛突然間放大了許多。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她想去擦,可是越擦眼睛越多,越怕丟臉越丟臉——
「沒關係的。」繆延溫柔地說着,拿開領取單,遞給她紙巾,「你要不要平靜一下?」
韓惠深吸呼一下,搖頭,「謝謝你。」
她顧左右而言他,轉移注意力:「他的東西都在這裏了嗎?」
繆延點頭,「都在這裏了。衣物,手機,錢包,鑰匙,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這裏有清單,你看一下。」
「好的。謝謝。」
在那張領取單子上寫自己的名字,於韓惠,仿佛成了一個煎熬的過程,因為那單子上的名字,物品,全都與他有關,每看一眼,她就會想到他的臉,那麼自然,那麼熟悉,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就在眼前。
「繆隊——」
韓惠簽好字,抬頭看着繆延。
「你覺得我做的事,是不是對的?」
繆延微微一愣,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問,也沒有想到事隔這麼久,她還在為此事糾結。他擰了擰眉,看一眼她隆起的肚子,嘆口氣,聲音有些沙啞。
「趙子豪殺了人,是罪有應得。你懲惡揚善,對社會是貢獻,是勇敢,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至於你對他——如果他不怪,你心安,就沒有對錯。」
韓惠眼圈紅了。
「他會怪我。我也不能心安。」
繆延看她一眼,陳述般說出一個實事。
「我想,他沒有怪你。他最後做出的選擇,已然說明了一切。你是他願意用生命去保護的人。為了他,為了孩子,你也必須心安。」
你是他願意用生命去保護的人。
韓惠淚如雨下,捂住了臉。
……
半小時後,於休休陪着她重新上車。
那個背包,被她放在了後備箱裏,她怕韓惠觸景傷情。
兩個人一起去產檢,完事後,於休休又把韓惠送回家裏,讓司機幫忙拎着包,親自送到房間,為她倒了熱水,陪坐了一會兒,看她情緒穩定,這才離開。
回去的路上,於休休還是不放心,又給韓惠發消息。
「你一個人要注意安全,有什麼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好的。」彼時,韓惠坐在飄窗的軟墊上,面前放着那個迷彩背包。
「我建議你,還是找個保姆吧。」於休休還在絮絮,「你現在月份大了,這些事情要早點想辦法,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一定要開口,別硬撐。」
韓惠微笑:「我已經聯繫好了保姆,是我老家那邊的人,過兩天就來。」
「那就好。」
又聊了幾句,於休休終於不再發消息。
韓惠放下手機,看着手裏的照片,微笑說:「女孩子一旦做了媽媽,就會變個樣子。你看休休也這樣,一天天的念叨,想不到吧?」
她在自言自語,也像在跟人說話。
趙子豪的照片是她從他的錢包里找出來的,唯一的一張。
照片上的趙子豪還很年輕,是剛入伍的樣子。寸頭,迷彩,八顆白牙在陽光下明晃晃的,雙手背負在身後,挺胸抬頭,朝氣蓬勃,笑得十分張揚。
她多想把時光顛倒,換成照片上的那一年……
如果她能遇上當年的他,該多好。
「你這麼好的一個人。」她白皙的手指頭,撫上他的臉,輕聲說:「你本該是英雄,不應該這樣的。不應該走上那條路。」
她沒有發現自己聲音哽咽,話沒落下,眼圈已經紅透。
「你知道嗎?其實認識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不是一類人。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就被你吸引了。在你之前,我是愛着別人的。因為我窮,自卑,又愛他又恐懼,得不到,又放不下,我很痛苦。是你拯救了我,將我從暗戀的漩渦里拉了出來……」
韓惠垂下眼皮,拿起照片,仔細端詳。
「也是你,將我再次推入深淵。好在,我也沒有放過你,我要了你的命。而你,也沒有放過我,給我留了個種。」
「趙子豪,你說我倆這一輩子,是不是就兩清了?」
微風掀起窗簾,一波波蕩漾。
房間裏靜謐無聲,不會有人回答,她也不期待有人回答。
韓惠閉上眼睛,躺在那裏,將照片貼在肚子上,眼淚無聲。
「你知道嗎?我好想你,想見見你。好想。」
……
韓惠流了很久的淚,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疲乏地閉上了眼。
朦朧中,趙子豪出現在面前。
他穿着黑色的夾色,一身的黑衣,像極了他離開那天的樣子,消瘦的臉龐陰沉而滄桑。
韓惠為他流了無數的淚,看到他在面前,卻說不出話,嘴皮只會激動地顫抖。
「哭什麼?」趙子豪冷冷地笑,「你不就盼着我死嗎?老子死了,你該開心才對。」
韓惠看着他,「你瘦了,頭髮也長了,是不是?」
趙子豪皺起眉頭。
他不高興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看着她,不說話,
韓惠想去摸摸他的臉,可是手伸出去了,怎麼都觸不到,她的淚立馬就下來了。
她想起來,他不在了,他早就不在了。
「……對不起。」韓惠吸鼻子,「你在那裏過得不好嗎,為什麼瘦成這樣?你是不是沒有錢?我給你燒來的紙錢,你有收到嗎?我還給你燒了車子,房子,美女……你不要節約,多花點,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多找些女人陪着你……」
趙子豪的眉頭微得更深了。
韓惠想抱他,抱不了,緊張起來。
「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說話啊?趙子豪!」
他沒有動,像一尊僵化的石像,就站在那裏看着她。
韓惠嘴唇顫抖着,吸了幾次氣,啞着聲音問:「你恨我,是不是?」
她以為他不會說話,沒想到他居然抬起手,將掌心落在她的頭上,輕輕順了順,「不怪。不恨。」
韓惠身子一怔,「真的嗎?」
「唉!」他幽幽地嘆氣,就像以前懲罰她,她不肯執行,他生氣又無奈的樣子,「你不是愛我,不是想我,是內疚,對嗎?」
「不,不是這樣的。我想你。我很想你。」韓惠邊哭邊說,急切地說,眼淚迷糊了雙眼,越發看不清他,想要擁抱這個男人,也是幾次失敗,她情緒崩潰,「也許比起想你,愛你,我更內疚。」
「沒想到啊,老子也有人愛。」
趙子豪笑了,韓惠這次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笑容,燦爛又耀眼,像飄窗外面火紅的霞光,又像那張照片裏的新兵,露出的八顆大白牙。
「好好照顧自己。」他低頭,盯住她的眼睛,認真地說:「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你去哪兒?」韓惠想拉他的袖子,拉了個空。
趙子豪笑:「去屬於我的地方。」
韓惠問:「你還會回來看我嗎?」
趙子豪閉上眼睛,眉頭似乎動了動,釋然一嘆。
「不回來。也回不來了。」
韓惠泣不成聲,「我想陪你一起,陪你一起去,我不能失去你……」
「你傻了?」他裂開嘴,八顆牙整整齊齊,燦爛的臉上滿是笑容,「寶寶,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
他停頓一下,低聲說:「如果有來生,我再來找你。」
「不!」
「你別走,你回來……」
「趙子豪!」
他的身影越來越淡,她再也看不見。
韓惠大聲喊叫,哭着哭着,哭醒過來。
窗外,霞光萬里,染紅了天際。天邊的雲朵,像一個大大的笑臉,看着她,一直在微笑地看着她。
她掩面慟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