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 www.bixiale.cc,最快更新時之歌:暮日醒覺詩 !
時間往前推移。道友閣 www.daoyouge.com
深夜時分,雖然此刻的京城早已鬧得沸沸揚揚,時之歌內層的小木屋裏卻依舊沉寂。
對於彌幽而言,今天不過又是個毫無波瀾的周一。她和往常一樣,整天泡在書屋裏,下午6點帶着肥鳥阿黃傳送去雲軒哥哥的南島莊園享用晚餐,8點回到書屋,洗漱過後便早早鑽進了被窩,開始例行的睡前活動:看書。
女孩裝飾樸素的小房間裏別的沒有,就是書多。黃銅書架沿着整面木牆層層堆砌,擠了滿滿當當的書,還有放不下的就索性塞進床底。這些書可都是雲軒千年積攢的收藏品,某些孤本典籍要是拿到拍賣行去,怕是千金難得,然而在女孩眼裏,不過聊以打發睡前時間罷了。
午夜整點的鐘聲敲響時,彌幽早已沉睡。門旁昏黃的花型吊燈閃了幾下,伴着鐘聲熄滅,但屋內卻並未陷入黑暗,因為在她對面牆上正亮着團圓球似的瑩瑩白光。
肥鳥阿黃聳着肩遮着翅,縮在它最寶貝的軟綿小吊床上,渾不似白天嘰嘰喳喳的吵鬧,睡得一聲不響。它那身白羽只要處在黑暗中即會發光,但鳥類睡眠最忌光亮,它又無法控制,只能套上超小號的黑眼罩,遠遠看去,就像個圓鼓鼓的怪面人偶。
潔白微光灑向前方的舊式木床。女孩躺在床的正中央,蓋着雪白絲被,雙手交疊胸前,睡得文文靜靜,就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見。
鐘聲敲過十二下,房中又恢復了靜謐。那纏着紫色花藤的小木門前忽然出現陣陣水波顫動,一隻裹着黑煙的手就像從泥潭中伸出般,悄無聲息地穿過木板,往側邊鎖扣上一繞,輕輕鬆鬆就將房門打開了。
走廊里漆黑無光,一道消瘦身影就站在門外,仿佛與黑暗同為一體。
借着從阿黃身上發出的微光,可看到那人披着黑斗篷,尖尖兜帽仿佛不受重力影響,直懸在頭頂,露出了亞麻色的短髮。他眉目尋常,至多算得清秀,只是一雙星辰般的藍眼睛漂亮得驚人,加上眉心那點金色的玄奧魔紋,有種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吸引力。
如果此間的主人——大祭司雲軒在場,定會吃驚。原來這闖入者竟是他苦尋不着的小徒弟界海!自從傭兵大會上一場異變,界海被那本舊書中的無名邪靈所趁,佔據了身體,隨即消失無蹤,卻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在書屋內層,還偏選了個他不在家的時間,用意耐人尋味。
此時的界海顯然還在邪靈控制下,死板着一張慘白的臉,像個紆尊降貴的名流貴族,沒有半點少年活潑的氣質。他瞥了那潔白光源一眼,眉頭微皺,顯出幾分厭惡,但卻似有顧慮,強自忍耐着,悄無聲息地飄至彌幽床前。
紫發女孩睡得正熟,完全沒察覺有人靠近。「界海」仔細端詳着女孩平靜的睡臉,就像在看一件絕世珍寶,許久後終於扯開嘴角,揚起個滿足的笑容。
他抖動着嘴唇欲言又止,先往衣兜里一掏,將那本泛出微微金芒的無名舊書取出,抬手覆上書皮,無聲喃喃了幾下。燦爛金光閃過,整個房間就像被塗上了厚厚金粉,所有一切都被包裹在那股無名的強大神力中。
肥鳥身上的白光被徹底掩蓋,這顯然讓「界海」相當愉悅,輕笑着把書收好,看着彌幽仿佛鍍金般的臉搖頭嘆道:「終於又見面了,親愛的小公主殿下,別來無恙?」
女孩當然無法回應,但闖入者興致才剛起,繞着木床緩步打轉,目光始終定在彌幽臉上,嘴裏喃喃不停:「八年前那次,你可真讓我意外我怎會想到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居然能超越法則限制,提前和『它』融合呵呵,果然不愧是被選定的命運之子不過沒關係,你瞧,我們現在不又見到了嗎?哦對了,我是不是該多表現出一點點重逢的激動?」
「擁抱?親吻?不不不,那些都太尋常了!」他忽然剎住腳步,蛇一般細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女孩的脖頸,「或許,我還可以給你一點別的驚喜?比如在你漂亮的脖子上劃一道完美的傷口?哈哈哈哈!」
「界海」笑得近乎歇斯底里,好半天平息下來,卻又露出了幾分戀戀不捨的感傷,雙手虛浮在女孩金色的面頰邊,像是看着離世情人般,隔空輕撫:「或許,我從一開始就錯了。這八年來,我始終在反覆推敲這件事你看,我們兩個其實很像,獨自活在這無聊的世間,背負着不屬於自己的命運,實在是太辛苦了。」
「你也覺得很累吧?八年來,只能像個囚犯一樣被關在這孤絕於世的小破屋裏,你一定早就已經厭倦了吧嘖嘖,真是個可憐的小傢伙。」
「界海」魅惑的藍瞳中透出幾許迷離,像朦朧不清的水霧。他翹着嘴角,手指越湊越近,幾乎要碰到彌幽的臉頰,卻突然像是被一道氣牆給擋住了,再也進不得半分。
「該死的渣滓!」他臉色瞬間一沉,用力往前推,依舊無法真正觸到對方,終於慢慢吞吞收回了手,一聲冷哼,「說了不會傷害她,你緊張什麼,莫非你覺得我會食言!?」
他這句譏諷中似乎又雜了三分無奈,也不知是在和誰說話。四周無人應答,就看他面色一陣紅白交替,終於緩和下來,眯起眼睛不懷好意地看着床上的女孩。
「你要護着她,這很好,很好我一定會如你所願的。」闖入者低低陰笑了幾聲,隨意揮手。
一團墨汁般的粘稠物從他手心浮現,不偏不倚正掉在彌幽額前。那仿佛橡皮泥般的東西彈性十足,跳了幾下又落到女孩嘴邊,哧溜一聲就從齒縫間鑽了進去。
他的眼神始終隨着那團膠狀物來回彈動,看它鑽進女孩嘴裏,才滿意地點點頭,繼而瘋狂大笑起來。他像是從來沒這麼開心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最後已成了聲聲急促干喘。
這口氣還沒理順,他忽然回頭瞥向對面那團白羽,冰冷目光利如尖針,往肥鳥身上來回扎了幾下,像是有些不甘心,卻又在隨後炸起的金光中消失了身影。
刺耳怪笑追着金光散盡,房中又是一片安寧。
木床上的女孩依舊睡得平穩,仿佛什麼事都未發生過,然而在她腦海深處的意識之地,卻赫然有風暴正要降臨。
彌幽剛醒來時,視野中只有一片濃重迷霧。
四周不見光亮,但她清晰無比地看到了水流般緩緩旋動的霧氣,那紋路,就像由無數燒焦的棉花糖堆砌而成。棉花糖?她下意識抽了抽鼻尖,沒聞到任何氣味,再看看身上,還是睡前穿的那件淺紫色小花裙,頓時陷入了深思。
這是在哪兒?她可以確定這絕不是自己的小房間,因為她沒看到對面牆上那團在夜晚永遠不會熄滅的瑩白光亮——相信就算再大的霧,也遮不住肥鳥固化了神力的光明之羽。
所以,是夢吧?
這猜想倒讓彌幽覺得有些新奇。雖然對於常人來說,做夢實在太過普通,縱然醒來時難免會遺忘,也總有些散碎印象。但不知為何,她似乎從未有過夢境的體驗,至少在她記憶中,沒有一星半點關於夢的痕跡。
由此,她對這周圍的濃霧更添了幾分好奇。她很想弄清楚此刻的處境,眨着眼睛環顧了一圈,卻沒任何發現,便試着輕呼了一句:「阿黃。」
彌幽安靜等了半天,正如她預料的一樣,肥鳥果然沒出現,反倒從那霧氣深處飄來陣鬼魅般的輕笑。
「你這是迷路了吧?可愛的小姑娘。」嬌滴滴的女子聲音似乎帶了種天然魅惑,在濃濃霧氣中四下遊蕩,尋不着來處,「來吧,往前走,我會告訴你回家的路」
隨着聲音消失,迷霧中一陣旋渦卷過,竟吹出道一米多寬,遍佈斑斕魔紋,猶如鏡面般光滑的小路,仿佛在指引女孩前進。
然而彌幽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應該在某個地方聽到過,只是一時想不起,再加上那條現實中不太可能出現的光怪小路,讓她終於有了確定的判斷:果然是夢吧。
書上說,夢境都是現實生活的衍生物,總能反映出每個人潛意識中不可察覺的細微偏好。由此看來,難道自己天生喜歡這樣黑暗的環境麼?
她正胡亂猜想,耳邊又聽那神秘聲音在繼續慫恿:「來啊,小姑娘,到我這兒來。你看,我這兒有你想要的一切。任何心愿,任何你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都可以實現」
話音未落,小路上又是一陣光影頻現。無數金銀財寶、華服美食,人世間最奢侈最珍稀的收藏品,都如跑馬燈輪番在鏡面閃過。
女孩看着前方七色彩虹般的虛影,只覺晃得眼都花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無法引起她半點興趣,不過聽對方這麼說,她倒想起件事,忽然伸手一抓,竟從虛空中扯出本硬皮書,上寫着四個大字:「夢境解析」。
果然如此這本書她早就看過,據書中記載,每個人入夢後都有一定機會覺醒部分意識,這段時間內便可隨心所欲,無所不能。此刻小試牛刀,自然應驗,她心中頓時冒出許多奇思妙想,只等在夢境中嘗試一番。而前方貌似誘惑的聲光色彩與之相比,愈發不值一提。
這一舉動大出對方意外,神秘女子似乎不知所措,停頓了好半天才遲疑問道:「小姑娘,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任何心愿,任何」
「噓」彌幽根本不想浪費時間去回答,又怕對方再打擾,特意比了個肅靜的手勢,繼續專心思索。
整個空間陷入了短暫沉默,而後仿佛對方惱羞成怒,那眩光通道一陣急轉,全都湧向中央,將沉思中的女孩團團裹住。片刻後光芒散盡,彌幽已陷入了昏迷。
陰沉雲霧中又捲起道旋渦,一個渾身纏滿黑紅色光帶的身影慢慢從那灰暗渦流中浮現。
她披着松松垮垮的紫袍,不斷有黑煙從袍中流出,暗紅色的怪異紋身從她臉部直延到胸口,但除去那片血色外,乍看下面容竟和彌幽很有幾分相似。
神秘女子攜着滾滾煙雲飄到女孩身側,仿如挑揀貨物般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嬌笑着直搖頭:「這丫頭居然連點好奇心都沒有,難道是個傻子?嘖,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我可不想白費力氣呀。既然你不願配合,那我就只能」
她眸中血色忽閃,伸手直插向女孩胸口,五指帶着紅光狠狠一攪,如划動水面般盪起層層波瀾。那波紋中快速閃出許多斑駁幻像,有時清晰可見,有時卻模糊成一團。神秘女子起初還斜着眼看得漫不經心,漸漸卻皺起了眉頭。
「真奇怪,這小丫頭難道有失憶症?怎麼記憶潮汐模糊成這樣了,居然還有斷層,嘖,這可叫我怎麼收拾看來還得再加把勁才行。」她嘴裏一番喃喃,又朝水波紋中插進另一隻手,胡亂攪動片刻,突然眼睛發亮,嘴角也跟着勾了起來。
「真沒想到,居然還是位公主殿下哎喲喲,今天的運氣可真不錯。」她簡直像是抓住獵物的餓狼,伸長舌頭來回舔着紫紅嘴唇,半晌後才戀戀不捨地抽回了手,「讓您久等了,親愛的小殿下,那麼,遊戲這就開始。」
她得意怪笑一聲,整個人浮空而起,重新化作黑煙繞住彌幽團團飛旋,裹成個密不透光的黑球。黑球越轉越大,很快竟有一絲亮光從中心綻出,漸漸擴張,最終如照明彈般耀出一片純白,轉瞬熄滅,這片迷霧空間卻換成了另一幅模樣。
黑木樑、石灰牆、小花窗,還有牆角那架脫了漆的木床,看起來像個樸素的老式楻國臥房。牆上四處遍佈微黃的斑痕,顯然久經歲月侵蝕,卻也無人去打理。
房中別無裝飾,只在窗前站了個嬌弱的小小女孩身影。她看着也就七八歲大,面朝窗外,在昏黃陽光中站得筆直如松,兩枚短短的淺紫色馬尾辮自耳側垂下,梳得整整齊齊,那身華貴的深紫宮裙和這年久失修的舊房間簡直格格不入。
彌幽再次醒來時,便仿佛心有靈犀,立刻注意到了定立在窗前的背影。
這女孩的頭髮和我好像那再熟悉不過的發色讓她禁不住看呆了,回過神來腦筋一轉,自然有了猜想:或許那正是夢境潛意識中映照出的,年幼的自己吧。
據云軒哥哥所說,她曾經失憶過,對於童年的印象早就蕩然無存,此刻環顧身周,卻又覺得這略顯破敗的小房間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這裏是哪兒?昏迷前那濃霧中嗆鼻的粉塵味尤在身旁,她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顯然,她依舊還在自己的夢境裏。
她仔細環視過房間,在僅有的幾件家具上沒找到任何能給出提示的東西,想要靠近那小小身影,卻發現雙腳竟像被粘在原地,一步都邁不出。
奇怪,在夢中甦醒後,不是能隨心所欲的嗎?她低下頭左右一瞄,沒發現腳邊有任何附着物,但就是重若千鈞,怎麼用力都抬不起。
女孩正歪着小腦袋繼續和沉重的雙腿較勁,突然聽到幾聲輕笑:「小丫頭,別白費力氣了。這裏是我掌控的領域,你想做任何事,都必須經過我的同意才行喲。」
這聲音自然是剛才那怪模怪樣的神秘女子。但彌幽可沒見過她的真身,只當是自己某個潛意識在作怪,充耳不聞,腦中飛快回翻那本《夢境解析》,試圖找出能把腳抬起的辦法。
對方見她毫無反應,又提高了音調:「小丫頭,難道你忘了這裏是什麼地方嗎?你睜大眼睛,看看窗前站的是誰?怎麼樣,有沒有印象?」
女孩經她這一誘導,下意識又朝那片陽光籠罩處望去。小小背影剛進入眼帘,一陣仿佛囈語般的呢喃恰在此時,毫無徵兆地自她耳邊響起:「你看她的頭髮,她的衣裙,是不是很熟悉?你猜她是誰呢再看看四周,想起來了嗎?這裏,就是你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你生命的起點,也是你最憎恨的牢籠皇宮。」
皇宮?彌幽連着眨了幾下眼睛,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是皇宮?
這夢境的發展邏輯讓她簡直難以理解了。她雖和當今太子關係密切,卻從沒到過皇宮,但看周圍這破敗簡陋的房間,硬要說成是在皇宮裏,實在有些勉強了吧
不過既然是夢境,當然也就無所不可能了她這樣想着,忽然靈光一閃,又記起那次去京城尋找舜哥哥時,遇見的那個叫做玉茗的怪傢伙。
那個人正是玉王府的王子,卻偏偏要叫自己妹妹她本以為對方是認錯了,也沒打算跟那些古怪的陌生人來往,不過現在聯繫着想來,難道自己還真和皇家有什麼關係嗎?
可是雲軒哥哥明明說過,我是他從大漠那頭的荒山里撿回來的呀太奇怪了。
女孩對於大祭司所說的話自是深信不疑的,轉眼就將這點疑惑拋到了腦後,重新考慮起剛才冒出的各種奇思妙想。
「怎麼,還是記不起來?」神秘人等了好久仍未收到回答,似乎有些煩躁,卻強壓着笑道,「沒關係,既然你忘了,那我們就從這裏開始,再『複習』一次吧」
話音未落,自後方傳來幾下輕微的吱呀聲。彌幽回頭一看,發現那鏽跡斑斑的青銅大門已被人開出了道縫隙,一個黑衣身影游魚般鑽入,先將門小心掩好,才轉過身摘下了夜行兜帽。
來人是個小少年,看着約莫十一二歲,套了身黑斗篷,雙手縮在衣中,面容冷峻,頭髮竟是少見的淺綠色綠色?一個人影頓時閃過彌幽的腦海,難道是盡遠哥哥嗎?
她正仔細打量着那少年,對方卻像是根本看不見她,徑直往前邁步。不過一晃神的功夫,他便已穿過了彌幽虛影般的身體,立在那宮裙女孩身後,冷聲呼道:「彌幽殿下,太子殿下命我接你出去。」
他這一開口,那熟悉的語氣便將身份暴露無遺。
真是盡遠哥哥彌幽雖有些詫異,但既是身處夢境倒也沒多想,反倒覺得碰着了多日沒見的夥伴,心中不由歡喜。
盡遠說完這句又站成了個木樁樣子,臉上不見絲毫表情,倒比如今的樣子還冷上三分。
小女孩聽罷悶聲不響,也未轉頭,沉默了半天才幽幽一嘆:「出去能去哪兒呢?世人都說我是妖女,都說我是禍國的根源,恨不得殺了我才好這天下,還有哪裏能容得了我。」
別看她年紀不大,說起話來竟是老氣橫秋,半點不似孩童。雖然氣質迥然,但這聲音也和彌幽頗為相近,似乎真是她小時候的樣子無疑。
彌幽可不記得有過這一段,看着眼前兩個小小少年,就像在觀賞一場新上映的南島攝錄影片——明知是假,但身在其中,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盡遠此刻的反應比她印象中還要冷淡。面對小女孩無助的哀嘆,他似乎無動於衷,憋了半晌才冒出一句:「太子殿下自有安排。」
小女孩愣了好久,也沒等到他詳細的解釋,終於緩緩轉過身,那張粉嘟嘟的小臉,果然和彌幽童年時的樣子別無二致。她的目光本該是看向盡遠,卻不知為何又一轉,仿佛穿過時空阻隔,定定望向了彌幽。
兩對相同的紫眸靜靜凝視着對方,似乎周圍的一切都愈發緩慢,直至完全停頓。
彌幽發覺對方目光中似乎帶着股令她感到悲傷的詭異力量。她本能地想要避開那眼神,卻偏偏着魔一樣,挪不動視線,只能怔怔看着那水霧盈盈的眼瞳,心頭不由自主陣陣發慌。
「那小子在說謊,不要相信他。」耳邊又響起神秘女子陰森的低語,就像是鈎爪般死咬着女孩不放,「他想要騙你出去,哼哼好好看着那個女孩,記住她的樣子,記住這世界曾帶給你的痛苦!」
說謊?盡遠哥哥那麼老實,怎麼會說謊呢。彌幽壓根不信,聽着那高低起伏的怪調微微有些頭暈,眼前卻又一花,白光閃過後,整個空間再次換了模樣。
金紅夕陽下,她看到盡遠哥哥正帶着年幼的自己穿行於殿宇間,四周不見守衛,如入無人之境。她像股風一樣被那兩人裹着前行,完全不由自主,最後停在一個陽光探視不到的角落。
兩人方才站穩,雜亂腳步聲接踵而來。一群身穿金綠制服的禁衛軍突然從四周包抄上前,將他們團團圍困,仿佛一早就得知了這個藏身之所。
糟糕縱然不知前因後果,彌幽也看出局面大為不妙,就像見到影片中的男女主角遭遇危機,忍不住提起了心。
禁衛軍列完隊伍,又朝左右分開,漏出道小路,一個黑色身影背向夕陽,緩緩踏步上前。
那人看着也是位少年,披着象徵尊貴身份的黑底鑲金宮袍,長長黑髮在腦後束得齊整,面龐隱於夕光中瞧不清晰,只有那雙黑瞳里透出的沉沉殺意顯露無疑。
舜哥哥?女孩不由從腦海里蹦出了這名字,卻又不敢相信,因為那張陰暗中的臉,同她印象里和煦溫柔的樣子簡直大相徑庭。
來者終於離開陽光進入暗處,微微一抬頭,正是當今太子舜殿下。他此時應該也是十一二歲,雖然尚未長開,俊秀臉龐卻早早帶上了與年紀不符的威嚴。他冷冷盯着面前的小女孩,就像在看一個非法闖入皇宮的刺探者,毫無親近的溫暖。
「哥哥」小女孩見到他,似乎有些激動,又有幾分恐懼,囁喏着呼了一聲,就把目光轉到盡遠身上,像在期盼對方出面。
綠髮少年還未有動作,時間忽然被定格,神秘女子又在彌幽耳邊輕笑:「你好像很信任這個叫盡遠的人真有趣,和你有血緣關係的親哥哥明明就在面前,你為什麼會對一個外人更加信任啊,我知道了。」
她好似參透了某種期盼已久的隱秘,暢快大笑起來:「想必你的舜哥哥,可不是來幫你的吧沒錯,沒錯,你看他那臉色,嘖嘖,多可怕呀,像要吃了你似的。那麼,你猜,他究竟想做什麼呢?」
這番話里藏了許多不懷好意的挑撥,彌幽對此自然清楚,沒往心裏去。眼前不過是夢境,即便舜哥哥和盡遠哥哥同現實中截然不同,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只是,「親哥哥」什麼的,總覺得不太習慣罷了女孩默念了一句,還是打算作壁上觀,且看這莫名其妙的劇情會如何發展。神秘人見她沒反應,也只能繼續「播放」這似真尤假的畫面。
盡遠明明收到小女孩期盼的目光,竟視而不見,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三兩步就立到太子身後,再未對她分去半點注意。
這像是壓倒小女孩心理防線的最後稻草,令她臉色瞬間一白,顫了顫嘴唇,眼淚竟掉了下來。她委屈地抽噎着,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哀求,卻被舜不耐煩地打斷了。
「行了,別在孤跟前裝模作樣。」少年厭惡地皺起了眉頭,「你這禍國的妖女,為我楻國引來如此災厄,還妄想靠眼淚博取同情嗎!」
「哥哥,我,我沒有」女孩緊咬着嘴唇直搖頭,還想解釋,又被厲聲喝止。
「住口!」那雙黑瞳中怒火大盛,引得周圍禁軍們紛紛拔出了武器,「不許你如此稱呼,孤可不會墮落到和妖女攀親論輩!」
小女孩被他陰森森的語調嚇得直打顫,彌幽瞧着這一幕,面色還是無動於衷,心裏頭卻多少泛起些微妙漣漪。
妖女?這稱呼在歷史上可不多見究竟犯下什麼大罪,才會被叫做「妖女」呢?何況還是那樣一個小女孩她知道夢境中一切必有現實因由,直覺這兩個字應該在哪裏聽到過,便定下神來翻找記憶,想要藉此尋到這古怪夢境的源頭。
「看到了吧?這就是你的好哥哥!」神秘女子察覺她心緒變化,不失時機地落井下石,「別看他平時表面上對你關懷呵護,一旦出了事,他卻只想着要跟你撇清關係哼哼,你瞧他現在這幅樣子,難不成是要『大義滅親』嗎?呵呵」
她話音剛落,就聽少年太子寒聲號令:「動手吧!」
一聲聲「誅殺妖女」的呼喝緊跟着震天響起。那群禁衛軍同時高舉起利劍,邁着整齊步伐,向牆角孤立無援的小女孩步步逼去。夕陽打在他們微微彎曲的背上,只映得一張張僵硬臉孔好似從地獄爬出的邪鬼惡怪。
彌幽還在細細翻找着關於「妖女」的蛛絲馬跡,壓根都沒留神她究竟說了什麼,耳聽得隆隆呼喊,只覺聒噪異常。她性子向來淡漠,少有悲喜,但那重疊反覆響起的「妖女」兩字卻不知為何竟似刮刀,割得她耳內生疼,心中煩亂。
妖女妖女她強忍了片刻,呼聲依舊沒完沒了,終於心生不快,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斥了一句:「別吵了。」
這輕輕一句低語,卻似帶了神奇力量,令整個夢境空間為之一頓。
寂靜中,只有神秘女子的嬌笑聲再次傳來:「喲,你可總算開口說話了。我正想着呢,你要這樣還不說話,難不成真想做個啞巴?」
仿佛熟人間無傷大雅的調笑卻沒能將氣氛緩和半分。
彌幽本不想回應,默默轉過頭,望向牆角那圈凝固成雕塑般的士兵身影。她一眼瞧見躲在陰暗處哭得滿面淚痕的小小女孩,頓時覺得有股無名怒火不斷催促着她:拋開沉默,繼續說下去!
可女孩卻終究不知該如何發火,只是平靜地伸出三個手指,衝着那不知何處的對手遙遙晃了幾下:「你犯了三個錯誤:第一,夢境空間必須取材於現實,你應該知道我的喜好,偏偏選擇『宮廷劇』這種完全沒有根基的設定,讓人很難有代入感。要不是因為我從未體驗過夢境,根本不會有興趣再看下去。
「第二,既然是宮廷劇本,從古至今,有大量可供參考的題材。你卻用了『禍國妖女』這種讓人無法理解的橋段,還掐頭去尾,劇情混亂也不知是因你身為潛意識之一,知識面畢竟狹窄,還是說,你其實無法凝聚更多意念去創造複雜夢境?
「第三,你太過高估自己的力量。這裏是我的夢境世界,一切,都應該由我來支配。」
從小到大,她可從未有過如此連篇大段的獨白,說完後連自己都異常吃驚。但畢竟是在夢中,任何奇怪之事都可能發生。她很快接受了如此健談的性格轉變,又喘了幾口粗氣,才凝神朝前方瞪去。
夕光覆照的空間竟似懼怕那專注到毫無旁騖的目光,隨着她頭部緩緩轉動,便如雪花遇見烈陽,紛紛瓦解,最後又重新變回無邊無盡的深沉黑霧。
神秘人對女孩突然爆發的反抗顯然毫無準備。彌幽說的沒錯,她自是從方才模糊的記憶潮汐中東拼西湊,才弄出的這個夢境,本就難以自圓其說。眼看着因為主意識的覺醒喪失了控制權,她卻像被驚呆了般全無反應,好半天才恍然一嘆:「不愧是命運之子」
命運之子?彌幽才不管這潛意識從哪裏找出來的古怪名詞,眼下她已掌握住了局面,只想安安靜靜地繼續思考。
她恢復了沉默,對方卻怎肯就此罷手,不死心地繼續在濃霧裏大笑:「小丫頭,你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編造出的幻象?呵呵如果我告訴你,這全是被埋在你記憶深處的真實經歷呢」
「不信。」彌幽伸手往虛空中一抓,將那本《夢境解析》變了出來,又揮手凝了架小躺椅,往那一靠就不打算再起來了。
「你就這麼不相信我嗎,太讓人傷心了呢」女孩冷靜的應對讓神秘女子深感棘手,但她此刻的力量已無法佔據絕對優勢,只能故作認輸,「算了,我再退一步。不如讓我們猜想一番,如果你真的身處在那樣的環境中,會如何應對呢?如果你真的成長在宮廷,因為天資超凡,被你最親愛的兄長嫉妒,陷害」
「這一假設並不成立。」彌幽頭也不抬地隨口打斷,一邊翻着書,一邊輕聲駁斥,「舜哥哥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呵呵,小丫頭,你可太天真了。」神秘人放聲大笑,「楻國有句古話說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可關乎到那天下至尊的寶座,你以為他會輕易放棄嗎?」
「首先,楻國的帝位從來都是通過天啟儀式,由至高天神選定繼承者,不存在你所說的帝位之爭。其次,我不喜歡對別人發號施令,皇帝的寶座或許你覺得很好,我卻不會有一丁點的興趣。」女孩有條不紊地說完理由,輕輕把書一合,抬頭望向迷霧深處,表情依舊淡漠,「最後即便我真想要那個位置,舜哥哥也絕不會和我爭搶的。」
「看來你還真是完全信任他」神秘人似乎終於放棄了繼續挑撥,故作疑惑道,「不過有一點,我實在好奇:太子殿下既然和你非親非故,你平時沉默寡言,性子又實在不討喜,他憑什麼對你這麼好?」
她這一問,倒讓彌幽真的愣住了。
自記事時起,這兩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哥哥就隔三差五地到書屋來噓寒問暖,從未間斷過。如此不求回報的關懷呵護她似乎天生就習慣了,竟也沒想過緣由
「一個正常人,總不會無緣無故對別人示好吧?無事獻殷勤的人我也見多了,要麼就是別有所求,要麼就是心懷不軌,再要麼」神秘人稍稍停頓,別有用意地輕吐出一句,「他就是對你有諸多虧欠,卻不敢告訴你,只能用這種辦法悄悄彌補。」
這推斷似乎合情合理,讓彌幽一時找不出破綻反駁。
眼看女孩陷入深思,對方隨即趁熱打鐵,貼到她耳邊連聲誘惑:「你想不想知道他為什麼對你這麼好?想不想重新恢復那些被遺忘的記憶?想不想找出,你真正的身份?我可以幫你。」
緊貼過來的聲音活像粘膩油滑的污漬,讓人心生反感。彌幽根本不相信這藏頭露尾的傢伙,定了定神,再次環視身周,如女主人般輕輕吐出三個字:「出來吧。」
她細弱的聲音卻仿佛神旨,奔雷般震盪過整片空間。雲霧裏霎時捲起大團旋渦,一個高挑身影應聲出現,帶着無數黑紅色神光,正立在女孩面前。
「你居然能僅憑一句話就令我現身,多麼讓人驚嘆的力量簡直太棒了。」神秘女子並未因這猝然變故感到驚慌,反而嘴角含笑,狂熱目光直勾勾盯着表情淡漠的女孩,便似要將她徹底熔化。
「初次見面,小公主殿下。我的名字叫做彌幽,彌幽·歐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