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此心 第220章 全天下最聰明最聰明的傻子

    畢竟江臨是個深沉內斂、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不開口,段子矜很難單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儘管他們現在離得很近。一筆閣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近到只要她微微上前一步,就可以抱住他。

    她確實想這樣做,但是這種念頭在她的腦海里滾了兩圈,終於還是沒有付諸於行動。

    男人斂眉望着眼前的女人慢慢放下了伸在半空中的手,貼在褲線上,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低着頭也不知在看什麼。

    他的眸光沒有半分晃動,冷得像結了層霜,「讓開。」

    「江臨,現在傅言已經走了,你不可能把他逮回來了。」面前的女人輕緩的開腔,嗓音溫靜,可偏偏卻深藏着一股子執着的擰勁兒,「我剛才說的話都是認真的,有什麼事你沖我來,為難兄弟算什麼當大哥的?」

    男人聽了她的話,唇梢忽而勾起稀薄且冰冷的弧度,「段工,你是以員工的立場在教育我?」

    段子矜的心臟收緊了幾分,表面上還是風輕雲淡的,她安然垂眸道:「沒有,江總,我不敢。你也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我是你員工,你是我老闆。」

    男人的眸光深了幾寸,情緒猶如沉在水底。

    他沒有動,雙手插進了口袋,聲音冷淡依舊,「傅言的事,我明天會找他。你的事,自己出去找孫穎。」

    段子矜聽他這話,不由得惱了,「江臨,我說了這件事和傅三沒關係!」

    「誰准你這樣稱呼他的?」男人眯了下眼睛,突然捕捉到了她話里一個敏感的稱呼。

    她說的自然而然,卻忘記了,傅三,是他們兄弟之間的稱呼。

    她這樣叫他,分明是站在江臨的立場上,還把自己當成他們的「大嫂」。

    段子矜一時間語塞,竟然不知該如何解釋。

    男人看了她幾秒,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方才微帶着弧度的薄唇一瞬間又恢復成一條平直的線。

    他面無表情地走回座椅旁,重新坐了下來,翻開面前的文件夾,淡淡道:「叫虞宋進來,你出去吧。」

    「江臨,我還有事沒說完!」段子矜忙上前一步,單手撐在他的桌子上,「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這動作實在無禮得很,男人皺眉,嗓音亦是漠然至極:「段小姐,你已經耽誤我很多時間了。」

    段小姐。

    他終於不叫她段工了。

    也許是這男人早看破了她想說的一定不是工作上的事情,所以才稱呼她為段小姐。

    為的卻是用這種方式不着痕跡地拒絕她——私事上,他也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

    一股苦澀從心底一路蔓延到了舌尖,她幾乎都能嘗到那種苦到難以言說的滋味。

    「三秒鐘,自己離開,否則我叫人請你出去。」他道,語調自始至終都是平淡和疏離,目光亦不曾離開手裏的文件。

    段子矜一狠心,直接道:「江臨,你敢跟我打個賭嗎?」

    偌大的辦公室里,大約有兩秒鐘的靜默。

    三秒鐘到了。

    男人眉目未動,抬手按在了內部座機上,淡聲道:「叫兩名保安進來,把段總工程師請出去。」

    保安沒進來,進來的卻是虞宋和周亦程,「先生,保安正在交班,您有什麼吩咐?」

    男人俊長的雙眉同時攏向了眉心中央,皺出很不耐煩的表情來,「還要我再說一遍?」

    他在電話里已經說的很清楚,叫保安上來幹什麼了。

    周亦程最先有了動作,走到那邊面色沉凝的女人眼前,擋住了她凝視着書桌背後那個男人的視線,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段小姐,請吧。」

    段子矜站着沒有動,冷睨着江臨,「你非要這樣嗎?」

    男人手裏的文件夾驀地傳來細小的聲響,像是塑料外殼被人用力捏碎了一般,只是聲音太低太小,幾乎聽不清楚。

    他還是沒有抬頭看她一眼,唇翕動,只有兩個字:「送客。」

    周亦程上來就要抓她的胳膊,段子矜想也沒想就躲開了,她幾步繞到江臨的書桌前,虞宋非但沒動她,反而下意識撤開了一步給她讓路。

    男人幽幽瞥了虞宋一眼,眼神異常陰沉鋒鶩,虞宋咬牙低頭,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段子矜也不廢話,直接將右手裏的東西拍在了他桌面上,清脆的一聲金屬碰撞大理石面的響聲,引來了男人毫無溫度的目光。

    周亦程輕聲一咳嗽,硬着頭皮上來,架住了她的胳膊,「段小姐,得罪了!」

    說完,就要活生生把她拖出去,男人只是看着,唇角抿得緊了幾分,卻沒出言阻止。

    周亦程知道她是孕婦,自然也不敢太用力,段子矜沒費多大勁就推開了他,只是她的手一從桌子上離開,手裏一直攥着的東西就暴露在了男人的視線之中。

    這一次,無論他再怎麼收斂,段子矜還是看到了江臨那雙原本就鋪滿烏黑的眼瞳,一瞬間色澤深沉到了極致,仿佛能滴出墨來。

    周亦程見先生面色有異,一時間也沒再對段子矜動手。

    段子矜便趁着這一小會兒功夫,用食指挑起了長長的錶帶,將懷表晃到他面前,問道:「江臨,這塊表,你認識吧?」

    男人的眉宇一沉,立即伸手去奪,嗓音冷得可怕,「怎麼會在你手上?」

    段子矜一抻錶帶,懷表往空中躍上幾分,她穩穩接住,重新攥在手中。

    男人的大掌僵在方才的地方,五指緩緩收握成拳,乾淨而溫漠的眉眼隱隱生寒。

    段子矜心中一刺,「當然是表的主人交給我的,難不成是我從她那裏偷來的?」

    男人皺眉,「念慈?」

    念慈怎麼會把催眠用的懷表交給她?她們見過面了?

    那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混沌的霧氣彌散在他本就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這沉默其中的意味,讓人更加難以揣摩了。

    段子矜亦是不漏聲色地與他對視,她不求能看穿這個男人的心,只求能與他勢均力敵,至少不是每次都處於下風。就像他所說的,他若是不想,憑她的本事根本別想算計得到他。但她不要這樣的忍讓,她要和他站到相同的高度上去!

    可是聽着他不假思索的叫出「念慈」二字,女人的眉眼間還是露出幾分嘲弄和涼薄來。

    念慈念慈,叫得還挺親近,若非她知道穆念慈和這男人的關係,恐怕又要被他騙了。

    段子矜忍着心裏的千百般不悅,聲音遠不如剛才那麼平靜,甚至帶了點顯而易見的情緒,「江臨,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男人仍是看着她不說話,目光冷清依舊,睿智的雙眸里透出的神色,像是在思考,又像是等待,等待着她的下文。

    段子矜也不計較他的冷漠,徑自說道:「這塊表是幹什麼用的,你應該比我清楚。現在我就要用它來做它該做的事,你敢不敢跟我賭……我能否成功?」

    男人看了她半晌,忽然輕緩地勾了唇角,把她的話重複了一遍,「賭你能否成功?」

    段子矜重重地點了下頭。

    男人的笑容一斂,對旁邊的周亦程和虞宋淡淡使了個眼色,沒什麼情緒道:「你們先出去。」

    二人對視一眼,恭謹道:「是,先生。」

    待他們走出去關好門後,他的目光才重新回到了站在他辦公桌前不到一米的女人臉上,「你想催眠我?」

    段子矜反問道:「不行嗎?」

    他笑了笑,結實的胸腔都仿佛跟着震了兩下。

    男人站起身來,緩步走到她面前,唇角的笑意更加深刻,卻真像是一把刀子深深刻在她的骨頭血肉上,那疼痛已經不是鑽心可以形容的了,「段子矜,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段子矜猛地抬頭看他,眼神冰冷,「你覺得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做不到,我不能下定論。也許你真就是個比念慈還高明的催眠師,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男人俊朗的眉眼間夾雜着涼薄與譏諷,「反正你段子矜這個人,我自始至終都沒認全過。」

    反正你段子矜這個人,我自始至終就沒認全過。

    這句話不長,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也無需幾秒。

    可是在這幾秒鐘里,她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被人凌遲的痛楚。

    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在格陵蘭的海港邊,眼前這個男人像瘋了一般,捏着她的肩膀怒吼:「我越是證明,就越發現,假的不是這些報告,而是你段子矜!」

    她在他心裏早已經是個虛偽又下作的女人了。

    就像阿青說的,江臨不信任她。

    怎麼可能信任她?

    可她就偏要拿着這塊表站在這裏求一個證明,這不是自找難堪又是什麼?

    段悠,你真傻,全天下還有比你傻的人嗎?

    她的兩片菱唇白得像抹了一層蠟,顏色難看得過分。

    正不知道接下來要如何開口,卻聽男人低低長長的話音從唇齒間流淌出來,有種溫柔而殘忍的錯覺,「我的意思是,你怎麼這麼看得起自己,覺得我會乖乖坐在那裏等你催眠?」

    她的褐瞳里有什麼東西在碎裂。

    原來問題的關鍵不是他敢不敢和她打賭,也不是他相不相信她,而是……

    他願不願意給她一個證明的機會。

    顯然,他不願意。

    他連一個機會都不願意給她。

    敢不敢賭、信不信她,那都是後話,此時此刻根本談不上。

    江臨漠然邁開被西褲包裹的長腿向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段子矜便追上來攔在他面前,「江臨,你不是說不熟的人之間要講等價交換嗎?你不是說你是個商人只圖盈利嗎?那我拿東西來跟你換!」

    「段小姐,很抱歉。」他的頭沒有低,只是略微下垂了眸光,看上去有種從高處睥睨她的、冷傲的姿態,「你身上已經沒有我感興趣的東西了。」

    又是一箭穿心。

    段子矜覺得自己的心早已經千瘡百孔,跳動的力氣都沒了。

    她疼得彎下了腰,一隻手捂着肚子,另一隻手扶住了一臂之隔的玻璃牆。

    手心的津津冷汗讓她沒有扶穩,手掌下滑了一小段,那汗液便在玻璃牆上留下了透明卻有些顯眼的痕跡。

    江臨亦是看到了,從她彎下腰的那一剎那,他裹着一層冷漠的黑眸間就翻滾起了波濤,風浪逞凶作狠,很快要便打散最外層的冷漠。

    他的眉心猛烈跳動了一下,可是在他有所動作之前,女人便已經抬起頭,冷冷地凝視着他,那眼神很是不客氣,「你確定我身上已經沒有你感興趣的東西了,江臨?」

    她抿着毫無血色的唇,每個字咬得有條不紊,絲絲入扣,「你確定嗎?」

    男人的俊容還是風平浪靜的。

    至少表面上還是風平浪靜的。

    至於深處,是危險的暗礁,還是足以吞噬天地的漩渦……誰都說不清楚。

    可是段子矜只能看到他表面的無動於衷。

    「知道自己懷孕,就不要隨便和人動脾氣。」他冷淡道,「萬一出了點什麼事,孩子的父親鬧到公司來,我也很不好交代。」

    段子矜聽他這樣說,不怒反笑了起來,「江臨,你真有趣。」

    男人沉着眸,眸光紋絲不動。

    她緩了緩身體中的不適,將懷表扔在了他身上,「這東西還你。」

    她話音剛落的剎那,就有個什麼玩意砸在了他勁瘦的腰腹上,男人反應迅速地勾住了錶帶,在懷表摔落在地上之間把它收回了手裏。

    他不聲不響地摩挲着掌心中的異物,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溫度,還有她指上的冷汗。

    男人再抬頭時,段子矜已經慢吞吞地往外挪去。

    倒不是她不想走快一點,而是她現在全身上下哪裏都不舒服。

    畢竟,心若是壞了,其他地方怎麼可能好過?

    她頭也不回,口中卻傳出了一句話,微微含笑,是自嘲。

    「其實我原本想說,我們打個賭,如果我贏了,你就如實回答我昨晚問你的問題;如果你贏了……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告訴你,包括孩子的父親是誰。」她背對着他,手已經拉開了玻璃門,語調平緩而溫靜,「可是我錯了,既然你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顯然我也不可能成功了。替我謝謝穆小姐委以重託的信賴,也替我轉達,她所託之事,段子矜盡力了,但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她輸了。

    全天下都說她段子矜是個沒心沒肺,絕情冷血的女人。

    可實際上啊,江臨,你知道嗎?

    我從八年前就用盡了全部的心血愛你,至今依然。

    可是一個人的心血總是有限的。這樣耗下去,耗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你贏了,你比我放下得早。

    這樣也好。

    她眼角泛起幾滴淚光,說完話,將門的縫隙拉開得更大,眼看着樓道里的一切就要呈現在她的眼中。

    可是還不等她定睛去看,一隻手臂忽然從她的後面伸了過來,大掌重重抵在門上。

    她剛拉開的門,「砰」地一聲便又重新關上了。

    她整個人亦是在剎那間被人帶着轉了個圈,跌靠在玻璃門上。

    段子矜一抬頭,正好看到男人那張面無表情,卻莫名陰鬱到了極點的俊臉。

    抵住門的正是他修長有力的臂膀,未系上扣子的西裝外套被他的動作帶得在空中鋪展開來,好像要將她整個人裹在裏面。

    他的眉眼好像和方才比起來沒有任何變化,又好像比方才表現出來的冷漠更加濃稠。

    總之……他說他看不懂她,其實真正看不懂他的,是段子矜。

    比如他剛才一副拒她於千里的模樣,連看她一眼都懶得。可現在她要走了,他卻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困住她。

    沒錯,他是在困住她。段子矜就算再傻也不會認為江臨是沒站穩,扶着門穩穩身體,身體和門之間還好巧不巧地隔着一個她。

    可是他困住了她,又不說話,只是眼眸晦暗得像有人打翻了墨汁,墨色深處,隱隱是某種明銳而犀利情緒在審視打量着她。

    「江臨。」

    就這樣僵持了很久,她皺着眉叫他,叫出口又突然覺得不合適,換了個稱呼,「江總,對不起耽誤您這麼多時間,還有一件事……我想我走之前有必要跟您說說。」

    男人的黑眸一瞬不眨地攫着她的臉,眼神仍是諱莫如深。

    他的薄唇微張開,只給了一個字:「說。」

    「傅總這兩天之所以不在公司,是因為米藍意外流產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捫心自問,您不在的這兩個月里,他為公司可以稱得上是殫精竭慮,誰都有個家裏有急事的時候,多的話也輪不到我一個員工來勸您。孫經理怎麼罰我就怎麼認,但是傅總那邊……」段子矜頓了頓,淡聲道,「您就當是我和傅總關係好,站在他朋友的立場,不希望他失去您這樣一位好兄弟。」

    什麼站在傅言的朋友的立場,不希望他失去一個好兄弟?

    她的話,江臨聽得明明白白,段子矜分明是站在他的立場上,不希望他和傅言在這個時候心生隔閡。

    說到底,她為的不是傅言,而是他。

    可她又不想再聽到他嘲諷的話,索性便換了種方式來說。

    原來她竟連這一層都替他想到了。


    江臨看着她蒼白細弱的眉眼,心突然狠狠地揪緊了。

    他是傅言的兄弟,而米藍卻是傅言的女人,那女人肚子裏,懷的還是傅言的孩子。

    怪不得他一來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頹然樣。

    她和孩子出了事,傅言自是心力交瘁,可是身為大哥,他兄弟把難處說出口之前,他卻先動手打了他一拳,因為看到他那副樣子,在聯想起公司最近的業績,他實在恨鐵不成鋼。

    其實想想看,如果換作是他自己,他的女人和孩子出了事,他恐怕比傅言更要頹廢。

    不是不愛了嗎?不是愛上別人了嗎?不是已經一拍兩散分道揚鑣了嗎?

    段子矜,你還管這麼多做什麼!

    他抵在玻璃門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襯衫下的小臂上肌肉硬得繃了起來。

    段子矜從他垂着手的一側慢慢的挪了出去,低頭道:「江總,沒什麼事我先走了。」

    江臨看了她很久,眼前是她的臉,耳邊是她的聲音。

    仿佛一切都回來了,都在原本應該在的位置。

    可,都是假象。

    他放開了手,面不改色地走回書桌旁。

    段子矜看着男人高大冷漠的背影,眼眶一酸,忽然想問他,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那些事情了嗎?兩個月,就能改變這麼多事情嗎?

    然而在她出聲之前,男人低而冷的嗓音卻已經從那道頎長的背影處傳來:「說吧,你想怎麼賭。」

    段子矜握住門把手的手驀地脫了力,把手被她無意間按了下去,門卻沒有開。

    聽到軸承轉動的聲音,男人微微冷笑,「想走?那扇門已經鎖住了,鑰匙在我身上,你不是要和我打賭嗎?賭完再走!」

    段子矜驀地一震,陡然生出極其複雜的心情。

    這場面,竟和他在歐洲時,為了不讓她離開房間去幫他倒水,而生生嚼咽了藥片一般……

    一般令人心疼。

    「怎麼?」男人回過頭來,黑眸里滿是涼到沒有溫度的笑,「這就反悔了?」

    段子矜收起心裏的複雜,走到他面前,淡淡地沖他伸出手,「懷表給我。」

    男人頓了片刻,在她面前攤開手掌,段子矜從他手裏拿走懷表的時候,無意間卻看到他手心裏被懷表硌出的深深的紅痕。

    她靜靜地收回目光,用平淡的語調掩飾心裏早已開始崩塌的情緒,「我來催眠你,如果你被我催眠了,就是我贏。如果沒有……就是你贏。」

    「這樣賭?」男人似乎有些意外。

    「就是這樣賭。」

    他笑了下,可這笑在他臉上只是個表情,卻遠遠稱不上是種心情,他垂眸道:「我以為提出賭約的人,大多數都會給自己創造有利條件。段小姐,你真讓我刮目相看。」

    段子矜怔了怔,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沒有佔據有利條件?」

    男人斂起了笑意,俊容是一貫的冷靜淡然,「念慈把這塊表交給你的時候,沒告訴你她已經失敗過多少次了?」

    段子矜心平氣和地回答:「說了,不過她是她,我是我。她失敗了,不代表我也會失敗。」

    男人的嘴角彎起細微的弧度,怎麼看怎麼都帶着輕慢的諷刺,「念慈是密歇根大學的榮譽教授,APA唯一的華人專家,她都做不到的事,莫非你覺得自己贏面很大?」

    原來他是篤定了她無法催眠他,所以才會說她沒有給自己創造有利條件。

    其實只要被催眠者意志力足夠堅定,有意識地拒絕被催眠,再高明的催眠師也難以成功。

    段子矜掂了掂手裏的懷表,突然有些後悔跟他打這個賭了。

    畢竟像江臨這樣意志力驚人的男人,在配合穆念慈催眠的時候,她都沒成功過。

    更遑論她和他打了這個賭,從他的反應來看,段子矜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為了從她嘴裏知道真相,他會不遺餘力地抗拒她的催眠來贏得這場賭局。

    但是她沒有退路了。

    她想知道他的身體究竟如何了,這件事他哪怕對傅言他們都沒有透露過。

    她也想證明給阿青、證明給自己看,江臨究竟相信還是不相信她。

    可是這樣的結果真的可信麼?難道他竭力抗拒之後,成功抵禦了她的催眠,就真的能說明他不信任她麼?

    段子矜心裏亂作一團。

    「不開始?」男人低磁的聲音,似帶着傷人於無形的冷笑。

    段子矜蹙眉道:「我需要準備一下。」

    男人頷首表示同意,從兜里掏出了一把微型遙控器丟在桌面上,看也沒看她,「門鑰匙,需要什麼自己出去準備,也可以直接打內線讓助理送上來。」

    說完,他繼續翻着手裏的文件夾。

    他這副胸有成竹的姿態更是給了她沉重的壓力。

    段子矜伸手去拿他丟在桌子上的鑰匙,可是男人的手卻在下一秒覆了上來,疊在她的手上,掌心的溫度灼得她眉心一跳,而他開腔時,聲音卻是毫無溫度的冷漠,「你如果拿着鑰匙臨陣脫逃……」

    段子矜道:「我不會。」

    男人這才放開了手。

    溫度撤去,她竟忽然感到有些冷。

    怔了一陣,段子矜才拾起鑰匙,低聲道:「為了這個賭約我花了多少力氣,和你費了多少唇舌,你放心,江臨,在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不會走。」

    男人埋在文件里的視線陡然一僵。

    她溫軟的話音就像是致命的毒藥,每個字都滲進他最沒有防備的地方。

    他想說,我也是,在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不會放你走。

    這句話在舌尖滾了又滾,最後吐出來的卻是淡淡的一句:「是麼,但願你能信守承諾。不過你的話,我還能信麼,嗯?」

    段子矜從他淡淡的語氣里聽出了很多很多深深纏繞、紓解不開的濃烈的苦澀。

    她差點被這種苦澀刺得掉下眼淚來。

    從穆念慈找上她那一刻,段子矜就該明白,這不是沒有理由的。

    如果這個男人的心裏真的像他所表現出來的,忘得那麼乾淨徹底,那真是枉費她愛了他整整一個青春。

    段子矜出去沒多久,周亦程很快便抱着一個小型音響回來了,江臨掀起眼皮眄了一眼,沒說話。

    除了從會議室借了個小音響之外,段子矜還問穆念慈要了兩首可以舒緩心情的曲子,又重新熟練了一下技術要領。

    然而說再多也只是紙上談兵、閉門造車,她今天下午入了催眠的門,現在卻要去催眠那個心防極重的男人。

    真是任重而道遠……

    她嘆了口氣,問穆念慈:「你覺得成功的幾率有多大?」

    穆念慈說:「這件事,其實我也說不準。」

    段子佩冷着臉,俊顏像是結了層冰,「你自己明明知道答案,還不死心?」

    「那算什麼答案?」穆念慈下意識反詰道,「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最難測的東西,就連他本人都不一定能完全認清自己心裏真正的想法,你又憑什麼替他確定這個答案?」

    段子佩的臉色更難看了,「你是不是非要和我唱反調?」

    穆念慈看着他,認真道:「你的性格太暴躁,衝動易怒,這樣對你本人和周圍的人都沒什麼好處。我勸你有時間可以去找個心理醫生好好諮詢一下這……」

    「你這女人有毛病吧?」

    穆念慈皮笑肉不笑的,竟然點了下頭,「是啊,職業病。」

    段子佩,「……」

    虞宋瞧着眼前這對兒冤家,不由得露出笑意。段子矜卻好像沒聽見他們的話一樣,完全沉浸在穆念慈方才叮囑她的幾件事情里。

    過了一會兒,周亦程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段小姐,你要的音響已經組裝好、調試過了。」

    段子矜的手心裏冒出了汗,她抿了抿唇,「我這就回去。」

    她走回辦公室里,輕輕關了門,男人已經坐在了沙發上,完全不用她提點,他坐着的姿態就已經很放鬆了。西裝外套脫下來扔在一旁,襯衫的扣子也從最上面解開了幾顆,一雙長腿疊在一起,遂黑的眸子輕輕地睞着她,無喜無怒的,讓人猜不透。

    段子矜把冷氣調整到了最讓人體感到舒服的黃金溫度,拿着懷表走到他身側,坐了下來,打開了懷表的蓋子,仔細研究着,沒有注意到她身邊的男人亦是將同樣的眼神鎖在她身上。

    一牆之隔的室外,穆念慈叫虞宋搬了把椅子來,她站在椅子上,透過玻璃牆最上層透明的部分目不轉睛地看着辦公室里的二人。

    只看一眼她就察覺到了不同。

    那個男人與她在一起時,雖然是竭盡全力放鬆下來配合她,可是距離感始終都橫在他們之間。

    他不會在她面前自然而然地脫掉外套,解開領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用如此專注而毫無防備的神情注視着身側的女人調整錶帶的樣子。

    穆念慈回想起每次她離他稍近時,他立刻警覺起來的微表情和微動作,忽然也就懂了為什麼催眠屢屢失敗。

    而這個女人,儘管已經成了他的「前女友」,儘管他口上說着對她再多的不信任和擔憂害怕,可是坐在她身側時,男人的整個氣場都是安詳寧靜的。

    這裏還不是最能讓他放鬆的地方,這裏只是他辦公的地方而已。

    她放心了些,剛要從椅子上下來,卻不妨一腳踩空,但她不敢大聲尖叫,怕驚了屋裏畫一般靜謐和諧的兩個人。

    身體急速下落的時候,卻被一隻有力的臂膀接住,她一陣天旋地轉,再睜眼時,眼前是一張放大了的俊容。

    一筆一划,一張顛倒眾生的臉,還有那雙墨蘭色的、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都足以堪稱絕色的眸。

    然而那張臉的主人卻忽然皺起了眉頭,嫌棄地望着她,嘴角卻懸着一抹惡趣味的笑容,「姐姐,您還要在我懷裏賴多久?」

    他把「姐姐」二字咬得極重,穆念慈覺得自己簡直要炸了。

    女人過了一定年齡是最討厭被人叫姐姐阿姨之類的稱呼的,更何況她兒時跳級跳得厲害,真要是算起來,也不見得比這個男人大多少!

    她忍着怒意推開他,心裏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可是怎麼都覺得一股邪火在體內亂竄,恨不得直接拿高跟鞋敲漏他的腦袋!

    「姐姐,性格太暴躁、衝動易怒,對本人和周圍的人都沒什麼好處。如果你想發火,我勸你多想想你臉上的皺紋。」

    他雲淡風輕帶着笑意的一句話,居然還是用她曾說過的話來噎她!這讓穆念慈有種直接被K.O.到吐血三升的感覺。

    不過……她轉過身去,失神的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有皺紋麼?

    *

    段子矜大概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低柔口吻和誰說過話了。

    其實催眠師應該說些具有引導性的語言,可是她不會,只好給他講起了故事。

    男人聽着她的言語,眸光沉凝安然,雖然淡,卻也不像最開始那麼冷了。

    懷表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黑漆漆的眼底倒映着的,卻始終是她那張思緒飄得很遠、像是在回憶着什麼的臉。

    有那麼幾秒種,江臨想,這張臉,他能看一輩子。

    「你困了嗎?」女人小心翼翼地挪開懷表,仔細打量着他。

    他忍不住笑了,「你說呢?你以為那麼容易嗎?」

    語畢,自己都為自己的語氣中的溫脈感到意外,瞬間,有種一切回到過去的錯覺。

    段子矜亦是察覺到了幾分,五指微微一縮,低聲道:「那繼續。」

    男人面無表情,「嗯。」

    *

    半個多小時後,辦公室的門被人拉開,女人低頭走了出來。

    門外眾人同時迎了上去,還沒問裏面怎麼樣了,不期然便看到了她灰敗的神色,和眼中打轉的淚水。

    穆念慈腳步一頓,整顆心都沉了下去。

    還是……不行嗎?

    也難怪,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讓段子矜白忙活一場了。

    對這個女人而言,給江臨催眠不光是費盡了力氣,恐怕這個結果,也讓她徹底傷了心。

    穆念慈摟住她,拍了拍她的背,柔聲安慰道:「別太灰心,你第一次做這種事,本來就沒有經驗,而且一次的結果也不能說明什麼,沒準下一次……」

    她的話沒說完,卻被誰倒吸涼氣的聲音打斷。

    是虞宋。

    他站在辦公室門口,將裏面的場景看得清清楚楚,眼眸里寫滿了震驚。

    穆念慈倏爾感覺到哪裏不對勁,忙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亦是僵住。

    只見那張真皮沙發上,男人側頭靠着沙發背,睡得深沉而安詳。他的俊容在燈光下顯出了和平時示人時完全不同的溫和。

    他的手掌姿勢很不正常,空空地握着,好像在沉入夢鄉之前,正攥着誰的手不肯鬆開。

    額前的碎發在他英俊而乾淨的眉宇上打下一片陰影,怎麼看,其中的繾綣和溫脈都令人難以不心動。

    段子矜把手裏的懷表交給怔愣的穆念慈,慢慢走到段子佩面前,驀地撲進他懷裏,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所有人都沒能從這震撼人心的一幕中回過神來,包括段子矜自己。

    「阿青。」段子矜在他懷裏哽咽,有氣無力地低聲重複,「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段子佩沉着眸,擁着她,用手掌輕輕撫着她的後背,半天才從喉嚨里勾出一個音節,「嗯。」

    「要麼是他自卑、不信任自己,要麼是他不信任我。」段子矜嗓音沙啞地把阿青昨晚的話複述了一遍,心裏像是被烈火灼燒過,只剩下一片滾燙的廢墟,她抓着阿青的衣領,有些激動,「你現在看到了,你看到了!那你告訴我,這算什麼?這到底算什麼……」

    段子佩沉默不語,他的震撼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悠悠和這個男人的愛情很奇怪。

    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去救他的命。

    而他可以不相信自己,卻對她深信不疑。

    良久,段子矜將眼淚逼了回去,從阿青懷裏出來,扶着門框,重新望向辦公室里那個男人。

    她忽然想起最初在辦公室里和他起了爭執,她心灰意冷之時,在心中問自己的那個問題——

    段悠,你真傻,全天下還有比你傻的人嗎?

    有啊,怎麼沒有。

    段子矜看着屋裏睡顏沉靜的男人。

    明知她一次次騙他,明知她滿口謊言沒有一句真話,卻還是把全部的信任乃至生命交給她的……

    江臨,他才是全天下最聰明最聰明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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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全天下最聰明最聰明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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