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笑和石凱麗買好了一切所需的東西,下午三點鐘就趕回了宿舍。
她們很幸運,剛進門,外面就下起了冰冷的雨。
東京的冬天酷似滬海,很少下雪,經常下雨,陰冷潮濕。
她們可都沒帶傘, 真要被淋濕了,狼狽不說,以她們瘦弱的身體素質,很可能會感冒。
更幸運的是,宿舍里也果然如石凱麗所料,空無一人。
她們大可以隨心所欲, 使用這裏唯一的一部電話。
只可惜,幸運卻未能一直延續下去。
在曲笑跟家裏通話二十分鐘之後,石凱麗真的拿過電話給皮爾卡頓公司撥打,卻始終沒能找到寧衛民。
寧衛民辦公室電話只有盲音,再打給公司前台,回覆說寧衛民今天確實在公司,可半小時前就走了。
於是想給寧衛民一個驚喜,和他聊聊天的願望落了空,兩個姑娘只能悻悻然掛斷電話。
她們怎麼都沒想到,年末的最後一班崗,寧衛民居然溜號了,真是讓人失望……
不過實話實說,她們還真是誤會了,寧衛民在這事上其實很冤枉。
因為就在半小時前,寧衛民還在辦公室事裏忙得不可開交呢。
精心且專注地在為公司勾畫明年的運營計劃。
不為別的,俗話說,當一天和尚就得就得撞一天鐘嘛。
寧衛民雖不是正人君子,卻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以德報德是他做人的基本。
既然宋華桂如此的器重他,幾乎是無條件的支持他,相信他。
甚至縱容他可以不遵從公司的安排,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兒。
那他怎麼也得為公司做出點實際的貢獻來,才能對得起公司,對得起宋華桂呀。
所以春節過後,他至少得在上半年讓公司的業績再上一個台階,到時候才好把這副擔子交還給鄒國棟。
否則的話,要是他連半點成績都沒有,那不就成了尸位素餐,光站着茅坑不拉屎的主兒了?
又有何臉面再去日本開店呢?
可就偏偏在他正忙的時候,突如其來的意外情況出現了。
辦公室電話聲響起,前台的人告訴寧衛民,有客來訪。
蹊蹺的是,來人不肯透露來歷,卻聲稱有重要之事,指名道姓要馬上見他。
寧衛民當時聽了也沒太在意,就讓前台把人帶過來。
心思全在工作上的他,可不願意為這種事再費腦細胞,覺着見了面,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啊,饒是他已經見過許多大風大浪,自認為不會再有什麼事兒是他承受不住的了, 結果還是托大了。
這次會面竟然讓他嚇了一大跳,徹底慌了神兒。
應該說,被前台送進辦公室的這個人,在寧衛民印象里確實從來沒有見過,絕對的陌生人。
然而其人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一絲不苟的西裝領帶,鄭重嚴肅的神情,卻顯示出一種相當出眾的氣質,讓人無法小覷。
寧衛民毫不猶豫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並且主動伸出手來與對方握手。
對方也對他熱情的招呼,做了禮貌的回應,熟料之後,此人的表現就很有點不可理喻了。
根本都沒容寧衛民開口,對方居然就自作主張把前台給轟走了。
並且緊緊的關上了門,就好像即將要討論什麼重大機密似的。
這可是寧衛民的地盤啊,尤其他自詡沒幹過什麼虧心事非要避諱他人。
自然為對方這樣會引起公司誤會,甚至是流言蜚語的舉動,很不高興。
可是當對方轉身自報家門之後,寧衛民根本顧不上進行指責了,反而驚得目瞪口呆。
「我叫彭原,是霍司長的秘書。今天初次見面,有些突兀,請不要介意。」
「什麼什麼?霍……霍司長?」
「你和霍欣應該很熟吧,霍司長是霍欣的父親。」
「是是,我了解,我知道,那請問……您……的來意是?」
「霍司長想跟你談談。如果方便的話,現在請跟我走一趟吧。霍司長就在樓下車裏等你。」
「什麼?就現在?霍司長在樓下?這……這……」
此時此刻,寧衛民心頭真有一萬頭草泥馬狂奔!
其感受到的震驚、尷尬和手足無措,比起去年除夕他開車送霍欣,在史家胡同的部長大院門口被霍欣父母撞見那次,還要嚴重得多。
要知道,去年的除夕那一面純屬意外,而今年卻是人家直搗黃龍,目的明確的急襲。
說起來,他和霍司長除了霍欣之外毫無任何連接點。
霍欣呢,又是因為情感被他拒絕,含恨離開公司的。
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千斤大小姐的親爹登門傳喚,必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不管是出於心虛,還是懼怕,反正寧衛民額頭出了密密麻麻的一頭細汗。
他心裏琢磨,就這麼下去嗎?
不,肯定不行啊!
自己送上門去,坐進人家的車裏,那跟被綁票有什麼區別?
可事到如今,避而不見也不可行。
思忖半天,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想出了一個多少能獲取點安全感的主意。
試圖把見面地點挪到自己的主場,希望能靠公司的排場,外企的屬性,讓對方心存一點顧忌。
「談談……談談當然可以,可車裏多冷啊。霍司長既然來了,怎麼不上來呢?您看是不是請霍司長來我這辦公室里坐坐?我這兒茶和咖啡都有……」
然而,他就連這點小算計也沒得逞,對方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似笑非笑的說。
「這兒人多眼雜,霍司長的身份上來多有不便。有些事情嘛,最好能私底下解決。你一定不想人盡皆知,對嗎?」
彭原這話一說,寧衛民立刻暗罵自己愚不可及。
是啊,他們之間談的問題本就該密議。
何況霍司長那是一般人嗎?
人家的職務和級別太敏感了,來公司非得把宋華桂都驚動了不可。
哎呀,剛才真是腦進水。
他怎麼會認為這次憑着皮爾卡頓這塊牌子就能安然無恙呢?怎麼就說出這樣莫名其妙的話來?
這下好了,對方肯定把什麼都看透了,一定發現他現在是亂了陣腳。
「對對,是我考慮不周,那……這樣好不好?您先下樓,我隨後就來。」
總算寧衛民還有點急智,他指着自己一桌子的資料,做了最後的拖延戰術。
「您看,您來之前我正忙,我桌子上全是公司最緊要的文件。我總得花時間收拾一下,才能安心下樓啊。麻煩您跟霍司長說明一下情況。給我幾分鐘,我一定儘快。您看可以嗎?」
這次對方倒是沒有反對,畢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彭原凝視了寧衛民片刻,量他也不可能做出「畏罪潛逃」的愚蠢之舉,便點點頭出去了。
而寧衛民一恢復獨處狀況,便長吁了一口氣,癱坐在了椅子上。
真不是他慫,而是他心裏清楚,實力懸殊太大了。
人家要真難為他,他根本沒資格跟人家掰手腕,麻煩大了!
別說想辦什麼事兒都會寸步難行,就是想要出國躲開,都未必能順利成行了。
弄不好還會連累公司的經營,影響壇宮飯莊和天壇公園的日後發展。
說真的,他自己怎麼樣其實無所謂。
就是從此沒了任何進項,徹底「社死」,也餓不着他,更餓不死他家裏的小板凳。
可他怕對不起相信他的那些人啊,好些人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背一輩子感情債的包袱可太難受了。
所以事到如今,也只能盡力而為,希望事情別走到最壞的那一步了。
「與智者言,依於博;與博者言,依於辨;與辨者言,依於要;與貴者言,依於勢;與富者言,依於高;與貧者言,依於利;與賤者言,依于謙;與勇者言,依於敢;與愚者言,依於銳……」
寧衛民仰靠在椅背,小聲默默念着康術德的告誡。
於此同時還從煙盒拿起一根煙點燃,深深吸了起來。
別說,這倒管用。
溫習着這些重要交際準則讓他心裏多少有了底,煙草的尼古丁也讓他的情緒穩定了下來。
而一旦恢復鎮定後,智商好像也回來了,忽然間他就想通透了。
沒道理啊!我他媽已經夠小心翼翼的了。
不就是跟霍欣沒成嗎?
可我自問一直恪守道德底線,沒做過任何過分的事兒呀。
既然碰都沒碰過她啊,連戀愛關係都沒確定過。
霍欣他爸憑什麼不依不饒的跟我過不去呀?我不當你們家女婿還有罪了?
操,要是這樣都能招災惹禍,那他媽簡直就是無妄之災,怎麼都沒老百姓的活路了。
何況常言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就一爛瓦片,他大司長可是精美的玉器啊。
身居高位的人,智商是不可能太低的,沒道理非這麼明火執仗的跟我硬碰硬啊。
別說勝之不武,他就是把我碰碎了,自己也虧大發了啊!
這事兒落人眼裏,司長形象不全毀了,他的官聲和名譽還要不要了?
對對,絕對不能!頂多就是嚇唬嚇唬我,這位霍司長一定另有他意。
正常情況下,真要給我拿龍,他也不能親自來找我啊。
咬人的狗不叫,他反而得撇清自己才對嘛。
靠,丟人丟到家了,太衝動了,居然上當了!
還是缺乏安全感,沒能練出老爺子說的那份鎮定自若,高雅沉着的貴氣啊。
這要讓師父知道,我自己就把自己嚇成這樣,非得一怒把我逐出師門不可。
就這樣,寧衛民雖然還很忐忑,可是已經不再慌亂,基本上有了面對霍司長的勇氣。
他站起來,掐滅了手裏的煙蒂,盡力整理了一下儀表,把桌上的文件收了起來,終於走出了辦公室。
而當他走下樓梯時,腦子裏已經在琢磨霍司長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去年那一面見的太草率,只覺得是一個高高在上,儀表堂堂,很有氣質,也很有氣勢的人。
光看表面,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
霍欣骨子裏的高傲,很大因素應該是擁有這樣一個值得羨慕的父親所帶來的。
今天更見識到了其秘書出色的素質,能駕馭這樣的手下,就更能說明一些問題。
那麼他除了級別註定身為貴者,還有職務需求賦予的辯才。
會不會還身兼智者?又或是博者的屬性呢?
如果是這樣,接下來的對話將會是一次巨大的考驗。
想要平穩過關,弄清其真正的用意恐怕不易。
對話的分寸太不好拿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