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穿梭般的快,靳輔和陳潢在極度繁忙中度過了三年。看小說網 m.kanxiaoshuo.net受命以來,戶部每年照撥二百五十萬兩銀子,倒也沒敢剋扣刁難。為把這筆銀子使到刀刃上,靳輔、陳潢和封志仁真是操盡了心,絞乾了腦汁,跑斷了腿。日裏測量堤土工程、夜間繪圖制表核算,不隔十日一道陳情摺子直奏康熙,俱都是陳潢草擬,靳輔繕清鈐印拜發,並將當地雨情、水情、土木堤工進展一併補入。康熙的旨意亦不經部院,均用飛馬直發清江河督署。君臣合力,中間又少梗阻,立時便成數十萬河工的行動,辦差的效率自平添了三分。
治河總督府遷至清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原河督衙門設濟寧,與山東老于成龍近在咫尺。那于成龍自謂深通水利,三天兩頭干預河務,事事掣肘。恰于成龍乃盛名鼎鼎的清官,領着宮保銜,官拜大學士,說出話來口氣便異樣硬挺,且人人附和,所以歷任河務總督對他無不頭疼。衙門移駐清江,既臨近工地,又少了這件麻煩,江南巡撫丁諾是個省事的,除了咨會公文,並不插手河務,靳輔和陳潢便覺事事順手。
眼見堵決工程漸次告竣,經過幾番縝密的踏勘,靳輔和陳潢決意清理漕運,請旨後便修築了江都漕堤。
「總算有了點眉目。」陳潢站在新築的漕堤上,那泥土在三月春風下已是吹得半干。他本來膚色就深,幾年風風雨雨,更顯得黧黑,被河風吹得眯縫了的眼睛遠遠望着一線筆直的堤岸,回頭對着似乎心事重重的靳輔說道,「什麼苦都吃了,才算有這麼點結果,皇上不至於為漕糧的事打咱們板子了。」
靳輔點了點頭,乾裂的嘴唇繃得緊緊的,沒有立即回答陳潢的話,卻轉身問身後的封志仁:「固堤的樹都運到了?到底怎麼栽,得有個章法。這是聖命再三吩咐過的,馬虎不得。」封志仁有個迎風流淚的毛病兒,聽靳輔問話,乾笑一聲,拭了淚水說道:「樹都運來了,都是些刺槐、楊柳,照天一說的不合用。天一主張栽子孫槐、栽草,但這兩樣東西賣不出價錢,我去清江道問了幾次,道台丁憂去了,如今是個搖頭老爺坐衙兒。幾次去問,都說如今青黃不接,誰有工夫再去挖子孫槐來賣?」
「先將買來的樹栽在堤外,」陳潢說道,「這些高大喬木斷不可栽在堤上——等着新任觀察來了,我們再去商量。」
「已經到了。」靳輔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來,「是于成龍。」見他二人一臉驚訝,又道,「不過不是山東於宮保,倒是他的本支堂弟,恰也叫于成龍!這個人我曉得,不但與他哥哥作派一樣、風骨一樣,連脾氣都似從一個模子脫出來的——一來就來了個下馬威呀!」說罷嗟嘆一聲,不知是誇讚于成龍,還是貶斥,只苦笑道:「但願今歲秋汛小些兒,于成龍和咱們就都歡喜不盡了。」
陳潢跟在靳輔和封志仁身後慢慢走着,沉思道:「可惜上頭蕭家渡減水壩尚未完工,不然,秋汛就大些,總有法子護這段堤。」他用手遙指舊堤一帶低凹處笑道,「我倒有個新想頭,秋汛來時,在此扒開一個決口……」
「妙!」封志仁尚未聽清,靳輔突然一擊掌,興奮地說道,「築堤挑土,這裏已成窪地,黃水一灌,就會淤平的,立時可得萬餘頃良田!」封志仁見靳輔突然高興起來,想了想也恍然大悟,興致勃勃地接着說道:「淤平後地勢增高,也有固堤之效,再修堤時挖方也就容易了,豈不是一舉三得?」
陳潢搖頭笑道:「最要緊的你們沒想到。試想,這裏一開決口,黃河入運河的水勢必緩,入運水緩,漕運便不至因秋汛中斷,汛期漕運工程也能接着做——這邊來年又有這麼多好田分給百姓,于成龍再厲害,也得講理,他是清官,見此利民之舉,能不歡喜?」
「妙哉!一石數鳥!」靳輔未聽完,已是拊掌大笑,「你這個陳天一呀,命中注定不得做官,哪怕中個同進士,我必薦你來任河督!」
說到功名,陳潢和封志仁便都默然。陳潢看着巍巍壯觀的大堤,半晌才道:「苟有利於國計民生,報君恩、固皇圖,則一己之榮祿,猶如腳下這抔黃土!」說着,一腳將一塊黃泥塊兒踢下了堤,看着它翻着個兒滾入水中。
三人踏堤迤邐北去,恰見黃河入運交口處,一個中年人背手立着遙望黃河,似也在查勘水情。封志仁和陳潢都不認識,靳輔一眼瞧見,緊走幾步,抱拳一揖,呵呵笑道:「哎喲,是振甲兄!怎麼,不認識了?我是靳輔呀!——志仁、天一,這位便是於觀察,才到任就來踏看河勢了!」
于成龍!正是那個擅自借糧,賑濟災民的縣令,又從寧波升任道台,回來了!陳潢打量着他,瘦骨伶仃,雙頰清癯,一件灰土布長袍外頭也沒套褂子,腳下那雙「踢死牛」的雙梁兒黑土布鞋沾滿了泥土,辮子和袍角被風撩起老高,很有點道骨仙風。封志仁只看了于成龍一眼,立即便感受到一種寒徹骨髓的冷意和無形的巨大壓力。
「靳大人,」和靳輔淡淡寒暄數語,于成龍便開始說正事了,「這個堤頂得住秋汛麼?河道修得太窄,不行吧?前日捧讀皇上明發聖諭,命栽樹固堤。聖上高居九重,尚能詳慮至此。我們做外官的,身邊養着一群清客、幕僚,養尊處優,更須多加留意才是。」
于成龍說得雖然口氣緩和,但這幾句話兒無一不是在教訓人,他不喜不怒,嘴角微微向上翹,似乎隨時都在向對方表示自己的輕蔑。靳輔覺得比起其兄老于成龍,更難打交道。靳輔三人見他這樣兒,自尊心都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剛剛鼓起的歡快心情頓時蕩然無存。靳輔強按下心頭的不快,背着手看看天,又看看奔騰不息的黃河,格格一笑說道:「於觀察,這件事本督已有處置。有道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觀察下車伊始,不問情由,何知我不承皇命,又何以知我護不了這段大堤呢?」
「大人!」于成龍彬彬有禮地一躬,也端起了官腔,「並非卑職斗膽過問河務。須知皇上命卑職來守此郡,則此地百姓土地,一絲一縷、一粥一飯,其責皆在於我。河堤無樹加固、河道又如此狹窄,乖於常理,萬一決口,恐大人與本道皆難辭其咎!」
封志仁見靳輔的臉漲得通紅,知道他要發作,忙笑道:「二位大人其實是一樣心思。栽樹護堤的事我們方才還議論來着……」
「請自重,我正與靳帥回話。」于成龍臉上毫無表情,冷冰冰地截斷了封志仁的話。靳輔冷笑一聲說道:「他是河務幕賓,說說有什麼干係?此人櫛風沐雨實心辦事,也非等閒之輩,朝廷五品命官,並不是那些徒務虛名、做官樣文章的愚儒!」于成龍淡淡一笑,說道:「如此說來倒是學生孟浪了。若真的這樣,則是我一郡百姓之福。」
于成龍因哥哥曾在河工上栽過筋頭,一向不服,見靳輔護短,越發來氣。但靳輔品位畢竟高出他很多,便壓着性子說道:「卑職焉敢來大人這裏惹是生非?只因事關一郡生靈,不敢不問。因去歲秋汛,又衝決敝邑十幾鄉,饑民的事至今尚未安頓好……」
到底文人心智多。于成龍只輕描淡寫一抹而過,靳輔便知他的心意,先放一句話兒,留作將來參劾。去年因集中財力人力搶修漕堤,黃河這邊時有決口,淹了清江縣十七個鄉。靳輔想着,咽了一口唾液,捺着性子道:「你兄弟治水原也不是外行。這不是讀幾句子曰詩云就說得清的事。就是禹王治水,也需九年。這九年之中,難道就無一處決口,無一處受災?」
話越說越擰,于成龍也覺事由己起,做得過分了些。但一想到這位顯赫的紅頂子大員竟會在京大走明珠的門路,于成龍便覺得厭惡,遂冷笑道:「這麼看來,要九年才得境中安寧?也好,九年十年是督帥的事,卑職既在此境,卻不能聽任洪水再泛九年!」
「你說是我的事,錯了。這是黎民社稷的大事。」靳輔一口就頂回來。他深知,在這樣人跟前,半點把柄也不能留,因道,「我說禹王也並非自比——河務糜爛至此,總得一步一步收拾嘛!你兄弟崖岸高峻,我十分佩服。但你畢竟不在河工上,有些事不明就裏。遠的不說,前年高郵清水潭、陸漫溝和江都大潭灣幾處決口,共三百餘丈;去年五月清水潭再決,興化城水深行舟!你不在,令堂大人就住這裏,請她說是我們不出實力,還是地方官怠誤了?不要覺得就你一人關心民瘼,百姓遭難,着急的豈只是你我?皇上都急得數夜不眠!」靳輔越說越激動,話像開閘的水樣一瀉而出,上前一把一個扯起陳潢和封志仁的手,伸給于成龍:「面前這二位,是你說的『清客』,養尊處優的人——封志仁不足四十,陳潢才二十九歲!你看得出麼?你看看他們的手,是彈琴下棋的手嗎?」
于成龍見他如此激憤,驚得後退一步,這才認真打量了一下靳輔、陳潢和封志仁。封志仁看去像有六十歲,已是禿頂,稀稀的花白髮總在一起,不足一個小指粗。陳潢的臉被河風吹得刀刻一般,滿是皺紋,古銅一樣黝黑,只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表明他尚在盛壯之年。
于成龍臉色一沉,他也有些動容了。但這只是剎那間的事,他血液中流動着本性帶來的傲氣很快就戰勝了一閃而過的溫存,微微一笑說道:「大人,河工勞苦卑職知道,但比不上我的百姓!國家用兵,三分之一財賦出於江浙,他們受的什麼罪?到任以來,才十天,我設的育嬰堂已撿到四十多個棄嬰,他們的爹娘若有一口糧食,也不至於拋棄親生骨肉!」說至此,于成龍停頓一下,雙眼閃爍着晶瑩淚光。他望了一眼遠處的桃林,舉手一揖,頭也不回地去了。
靳輔板着臉咬着牙回到督署籤押房,一聲也不言語,挽袖磨墨便要拜寫奏摺,參劾這個無禮的道台,卻被封志仁一把按住,說道:「督帥,使不得!」
「什麼督帥,這個總督真不是人當的!」靳輔嘴唇氣得發青,哆嗦着將筆一摔,淋淋漓漓的墨汁甩了陳潢一身。恰在這時,上月才看河回來的僉事彭學仁進來稟事,臉上也着了一滴,立住腳步詫異地問道:「大人,這是怎麼了?」陳潢見靳輔不答,便道:「大人和新來的於觀察慪氣,要具折參劾……」
彭學仁一聽是于成龍,站着怔了半晌,方嘆道:「大人,依我說這件事罷了吧,參不得的。」封志仁也勸道:「老彭說的是,于成龍雖說傲慢無禮,到底是清官,下頭民工都是這一帶人,大人官聲本來不錯,這一參怕壞了名聲。」
「他是清官,難道我是贓官?」靳輔心中的火一躥一躥,大聲吼道,「雪松以前在安徽做過縣官,天一和志仁更不必說,瞧着我靳輔貪墨?我的幕僚裏頭有親戚?我為官二十年,家裏倒賠一萬兩銀子,他于成龍知道麼?」
彭學仁方才從蕭家渡減水壩堤工上回來,顯得還有點風塵僕僕,聽了眾人的話,已曉得了個大概,他坐下吃了一口茶,說道:「于成龍正等着您參他,你不要上當!」
「為什麼?」陳潢驚訝地說道。
「大人此時參他,自然一參就倒,如今皇上斷不肯駁您的面子。」彭學仁是官場老吏,吃透宦情,平靜地說道,「您說您清,這我們都信,但您出身豪門,顯不出您的清!如今您管着河工,花錢如流水似的,更沒人信了。于成龍寒門書香,沾了這便宜,就清得名聲大!于成龍太夫人在清江三年,自種自吃,杜門謝客,夫人已是誥命,戴的仍舊是荊木釵。他的大公子過節買了一隻雞,當庭被夫人責了二十杖,不是太夫人講情,還不饒呢!這官若不來河務上攪,實在也無可挑剔。這回子您參倒了他,這裏百姓送他萬民傘,攀轅罷市都會有的,不定還有人叩閽。上頭若是昏君,也許撂開手,主上如此聖明,豈肯讓您真的參倒了他?不過半年又開復了。所以這樣的人越參名聲越好,越參升官越快……」
陳潢沒有官職,聽着這樣的升官之道,有點新奇,斟酌半日,又覺頗有道理,便笑道:「雪松既然深得這些升官奧妙,為什麼不學起來?」彭學仁道:「沒法學,家裏有二百頃地呀!」封志仁不覺也啞然失笑。
靳輔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明白,參奏無濟於事。這個小于成龍不就是被葛禮參後,三年間躥越四級,做到道台的。葛禮以國舅之尊尚且弄得灰頭土臉,自己何必步他的後塵?良久,靳輔懊喪地一拍膝嘆道:「有些正人君子辦起壞事,比小人還要難斗!」彭學仁道:「大人說的是了。于成龍心性高傲,孤芳自賞,卻愛民,何不在這上頭打點主意和他化干戈為玉帛?」
「于成龍說的也是實情。」封志仁道,「依我之見,督帥忍了這口氣,咬牙周濟他道里十萬八萬,叫他拿去救濟百姓,兩下里好,不比打彆扭兒強?」
動用銀錢的事,歷來由陳潢管着。他站起身來撐着椅背想了想,說道:「春荒也確實是個事兒——不為他于成龍,還要為百姓!這樣,先拿出五萬交給于成龍!」
「那五十萬銀子誰敢動?」靳輔蹙額說道,「這是可着腦袋做帽子的營生,其實還差着七萬哩,哪來五萬富餘?」陳潢一笑說道:「修清水潭長堤花二十萬足夠,原想剩一點補貼到中河上,河工完時賞民工用的只好作罷了。」
這簡直是在說夢話!靳輔笑道:「天一莫非說笑話兒?我在那兒看了也不下二十遭了,沒有五十七萬辦不下來!」
「你們幾位都是老河務,說的不錯,靠人工去修,五十萬確實緊巴。」陳潢說道,「但我們治河的人不要只想到河害,還要想到河利——」他起身走向設在東壁下的沙盤旁。手指清水潭一帶地勢說道,「這裏地處黃河下游,比河位低出兩丈三尺,汛水一來便高出四丈有餘,若將黃河汛水引來,擁泥沙而築河堤——嗯,可節餘一筆銀子。」他雙手一合,接着,又將開封鐵牛鎮大水擁堤的情形大略講了。
靳輔三人緊走幾步湊近沙盤,一邊聽陳潢講,一邊點頭沉思,已是笑逐顏開。靳輔因笑道:「有這筆額外銀項,不但可以打發于成龍那邊,連中河挖方不足的款項也都補足了。不過這事兒只能咱們知道,戶部那干人,見銀子好似蒼蠅見血,少不得又要打我們的饑荒。就是于成龍,也要言明有借有還,不然倒像我們行賄似的,做了好事,依舊不落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