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咚咚。
皇帝的車駕已經自太極宮駛出,沿朱雀大街出南門。
長安六街,擠滿了百姓。一個個拖家帶口,扶老攜幼,他們挽着包袱,背着被褥。
有的趕着牛馬,有的推着車。
更多數普通百姓,只能邁開兩條腿,跟在密集的人群後面出城。
秦琅站在長安城頭,看着這大逃難似的一幕,心情沉重。
想武德九年,皇帝剛即位,頡利率數十萬騎南下,飲馬渭河畔,可長安城都不曾出現這種全城逃亡的情況。
貞觀元年,大旱之後又起大蝗,關中饑荒,百姓也沒逃。
可去年底大唐滅亡了一直如把利劍懸在頭頂上的突厥汗國後,卻要逃亡了。
說來,其實去年打這場仗雖然時機不錯,可也依然耗費了朝廷手裏最後那點糧食儲備。
十八萬大軍北伐,幾十萬民夫轉運糧草軍械,備戰一年。
雖然一出手就滅掉了突厥,整個中原的糧食,幾乎都調往了邊塞前線,夏季的豐收,讓朝廷自信滿滿,雖早有預警,說低溫早霜雪災可能要接連幾年。
但低估了。
去年秋比前年秋的早霜更早也更嚴重,前年秋收只是減產幾成,今年幾乎絕收。
這也使的出現了可怕的饑荒。
糧倉是空的,百姓家的糧倉也是空的。
朝廷無糧,百姓也無糧。
這其實是天災加人禍,是朝廷的嚴重失誤。
可最後結果,卻是要讓所有百姓來承擔。
皇帝太心急了,若能再等兩年滅突厥就好了。
去年的大明宮修建,更是加劇了長安的糧食儲備消耗,數十萬民夫聚集長安修大明宮,讓辛苦從關外轉運進來的糧食迅速的消耗掉了。
「老師,他們出關能解決溫飽吧?」承乾來到秦琅面前,低聲問道。
秦琅苦笑了一聲。
在家鄉,都解決不了溫飽,這背井離鄉的,又到哪裏去解決溫飽呢?
這不是一州一縣的饑荒,是整個北方整個中原的饑荒啊。
就算從關中往外逃荒,可沿途都是一樣的災區,就算是出藍田武關和陳倉散關,去山南和劍南這兩個飢情沒那麼嚴重的地方,可問題是,那麼多饑民涌過去,也承受不起啊。
漢中蜀地,江漢平原,這些地方去秋受早霜影響不大,可問題是這些地方人口不多,糧食產量也是有限的,還一直在往中原輸糧,自家也沒什麼存糧。
現在這麼多百姓涌過去,結果其實只有一個。
就是隨着災民的大量湧入,巴蜀、江漢各州,會一個接一個的被蝗蟲入境般的災民們吃光糧食的。
可以想像,當那些州縣也再拿不出糧食後,會出現什麼後果。
飢餓的百姓只能往更南邊跑,或者乾脆搶劫那邊百姓手裏的餘糧,要麼就只能餓死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
承乾不解的問。
是啊,為何會這樣?
思來想去,天災只是一部份原因,重要的還是朝廷決策失誤。在本就千瘡百孔,倉無餘糧的這開國之初,還一心想要辦太多事情。
朝廷的初衷也許是好的,可卻沒好結果。
「殿下,我們花了沉重的代價,明白了開國之初,大亂之後想要大治,只能儘量別折騰,與民休養生息是最重要的,讓百姓留住自己的糧食。藏糧於民,遠比聚糧於國倉更重要。」
朝廷手裏有錢有糧,就忍不住會有已經富足強盛的假想,就會忍不住想要搞事情,而不管是征戰還是大興土木,都可能帶來的是系統性的巨大風險。
大唐這還是打贏了突厥,滅掉了朔方梁師都,招降了代北苑家等,可這些勝利,沒有給大唐立即帶來好處,反而成了包袱。
用兵費了錢糧,打下來後接收的這些地盤,安置那些百姓,都往裏貼。
「我們該怎麼做?」承乾問。
皇帝已經去洛陽了,雖然洛陽的宮室在當年破王世充後,已經拆毀了,可起碼那裏接收東南來的糧食要近的多。
皇帝走了,百官帶着家眷走了,貴族們也往南跑了,數萬大軍也走了。
長安城最終留下來的,也就是萬餘人。
「我們得自救!」秦琅望着南逃的人群,喃喃道,長安城還有一點糧食,可這點糧食少的可憐,就算只剩下萬把人,也撐不了多久,一樣還得依靠從關外運來的糧食。
好在秦琅是有過救災經驗的。
關鍵時候,只要拿出魄力來便不怕。
皇帝車馬遠去,秦琅開始以留守輔佐大臣身份,以太子詹事、京兆尹、參政的名義,下達一連串的命令。
立即徵收清點所有能吃的,五穀和各種雜糧,以及其它一切能吃的,牛馬豬羊雞鴨鵝駱駝甚至是貓狗鷹雀。
關閉所有的飯店酒樓,停掉所有的釀酒坊。
甚至連皮革坊里的廠料子都要徵收,這些東西以牛羊豬馬狗駱駝等皮為原料,當然也還是可以煮的吃的。
人餓急了,土都能吃,何況是皮。
所有這些東西,全都徵收起來,入庫登記。
然後做統一安排配給。
糧食定量配給,粗細雜糧搭配。
維持最低的需求水平。
連戰馬、坐騎,都列入了名單,該宰殺時就殺,這種時候,也沒有餘糧來餵戰馬了。
畢竟戰馬的消耗超過五個步兵,而一個步兵的消耗,若是精省點,能維持一家四五口人的勉強活着。
一匹馬宰殺了還能得到幾百斤肉,連皮子和下水都吃掉的話,又能得到許多。
特進、尚書右僕射李進趕了過來。
「三郎你下令要殺戰馬坐騎?」
「代公,不殺不行,我們沒有這麼多糧食來養馬了,尤其是戰馬,光吃草可活不下去,與其讓它們餓死瘦沒,不如趁現在膘肥體壯的時候宰殺了吃肉。」
李靖痛心疾首。
「你知道一匹優良的戰馬,多麼的不容易嗎?每匹戰馬都是千挑萬選的上等好馬,而且還要經過數年的馴服,如此才能成為一匹合格的戰馬,每匹戰馬都是來之不易啊。」
「代公,我也是打過仗的人,哪裏不知道戰馬的寶貴,一匹上等戰馬,那就是騎士的第二條生命,有時就跟自己的兄弟親人一樣。可是,現在我們沒有辦法養馬了,我們連人都養不起了。」
殺馬吃肉,這個代價是巨大的。
一匹戰馬不說價值數萬錢,就說他訓練的周期也是十分長的,一匹野馬捕來,或是一匹牧場的馬捉來,並不能就成為戰馬或坐騎。
一匹合格的戰馬,不僅基本的性能上要好,它還得經歷各種陣列、行軍、衝鋒等訓練,還要經歷防驚防嚇的訓練,還有跳高越遠等等各項訓練。
李靖是一個老將,對於戰馬深知難得。
秦琅又何嘗不知,但現在是沒辦法的。
「代公,百姓與戰馬的命,你選哪個?」
李靖無言以對。
「代公,戰馬沒了,我們將來還能再養再馴,可人沒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錢財沒了可以再賺,馬沒了可以再養,人沒了就是永遠的損失。」
「不到萬不得已,請不要吃戰馬,先吃其它的。」李靖痛苦道。
秦琅點頭。
「我會讓人做好統計,戰馬,尤其是上過戰場的馬,會儘量先養着,沒有糧食吃,就吃草頂着。如果我們能撐過去,我們就不會宰殺他們,可一旦撐不過去,只能宰殺。」
「在人和牛馬之間,我只能選人。」
秦琅發佈命令,百姓的耕牛和士兵們的戰馬,先登記入冊,只在最後時刻才會吃它們。
秦琅帶頭表率。
秦家在關內的各個養殖場,豬廠、羊廠,雞鴨鵝廠,還有牛廠,魚塘等,全都開始清欄屠宰。
屠宰後都歸朝廷調度供給百姓,至於錢,以後再結算。
這樣做的損失會非常巨大。
但秦琅也沒有辦法,他是京兆尹,是留守大臣,如果他家裏的東西都不拿出來,又如何向其它貴族官員家裏徵召他們的糧食牲畜?
「誰敢在這個時候還囤糧倒賣,老子絕不客氣。」
「可誰若有本事,能從外面販糧運糧過來,老子重重有賞,運來的越多,老子賞的越多。陛下授予了太子除授六品以下官員的權力,所以只要肯想辦法運糧來,運的多不僅有賞,老子還會建議太子殿下給他授勳官甚至是授散階。管他是商人還是工匠還是百姓,就算是胡人蠻夷,能在這個時候運來過來,都一樣。」
秦琅也鼓勵關中那些豪強大戶們也出關去。
允許他們帶上路上的口糧。
這樣他們走後了,家裏的糧食就能拿出來供給百姓了。
不願走也沒關係,可家中糧食也一樣要全部徵收,這次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先給你留足口糧,這次秦琅是直接先把所有糧食全都征走,然後給你按人定量給糧票。
這樣最大化的避免糧食浪費。
困難關頭,大家都要節衣縮食,吃頓飽飯這個時候都是罪惡的。
秦琅都已經宣佈,把自家的糧食全都交出去,以後也一樣憑定量的糧票去領糧,家裏以後每天一干一稀,一天兩頓。
長孫無忌和王珪兩位留守宰相聽聞後,都不由的直吸冷氣,秦琅也太狠了。
他天天一干一稀,那其它人還好再大魚大肉?他把家中存糧都交出來了,甚至把家裏拉車的馬代步的騾都交出去宰了,別家好意思留着?
秦琅只留了家裏的戰馬坐騎,其它的都交出去了。
這態度,讓留守長安的一眾官吏將士們,無不肅服。
「古有叛軍圍城守軍糧盡後,將軍殺自己的侍妾讓將士們分食的,我秦琅做不到這點,但把家裏糧食和牲口交出來給災民們分食,還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