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車,去執金吾衙門。」
「是。」
中書令進入了車廂,手輕拍天鵝絨軟墊,贊了一聲:「極盡能巧,這如何了得啊……」
本想回味一下往昔的艱苦歲月,卻又心一橫:「老夫堂堂宰輔,焉能寒酸。」
說是要去執金吾衙門,實際上是要去對角的魏徵宅邸。二月里魏徵要守在普光寺,這是御賜的老魏家廟,身體不怎麼好的老魏,就時常來這裏尋找靈魂上的慰藉。
畢竟,大唐第一噴子心中也有一種遺憾:他慫了。
「令公,到了。」
「嗯。」
下了馬車,就見普光寺的正門外頭有個年輕僧人在那裏掃雪,長孫無忌見他英俊非凡,便道:「年輕和尚,老夫可曾在哪裏見過你?」
「貧僧曾在會昌寺和令公有一面之緣。」
說到這裏,長孫無忌愣了一下,竟是像個街頭老倌兒也似,拍了一下腦袋,「老夫倒是糊塗了,曾去金城坊和那些胡種做些場面,倒是在會昌寺里和你攀談過。」
老陰貨口稱胡種,顯然是瞧不起那些蠻夷雜種,年輕僧人眉頭微皺,卻也沒說什麼,只是雙手合十,抱着掃把微微鞠躬行禮。
見那僧人心中有想法,長孫無忌也不理會,邁步進門光景,突然停頓了一下:「魏玄成還在吃齋?」
「在的。」
僧人不卑不亢,如實回答,卻也不因和當朝宰相相近說話露怯。這讓長孫無忌更是驚異,便又追問了一聲:「你法號甚麼?」
「辯機。」
「原來是道岳法師的弟子,怪不得你能在普光寺掃雪。」
言罷,長孫無忌里也不理他,徑直走到裏面,身旁幾個跟着行走學習的中書省令史快步跟着問道:「令公,緣何對那和尚不喜?」
「你怎知老夫不喜?」
長孫無忌笑了笑,然後自己坦然道,「跟張德那廝相處久了,倒是想法也不同起來。道岳人稱高僧大德,老夫亦曾欽佩,貞觀十年圓寂,老夫還曾弔唁過。只是現在想來,道岳兄弟六人,有三個出家,嘿,於他家兄弟,不拘是求圓滿還是甚麼,總歸是心有所屬心有所得,於國於朝廷,有個甚用?」
幾個年輕令史微微點頭,頓時記在心中。他們跟着長孫無忌行走,沔州鄂州都去過的,也見識過黃州禪宗的氣派,談玄辯機的風範固然是一時讓他們為之神往。可當看到王學門徒要丈量山高水深,居然赤足下河風餐露宿,那種同天地偉力搏殺的大氣概,頭一次從靈魂深處震懾着他們這些宰相門徒。
於那時,他們雖然不知道如何去解釋心中的傾向,卻總覺得佛門弟子多了,總歸沒甚用場。至於帝王心術朝廷經營,關於民力丁口的變數,也是正式進入官場之後,才逐漸琢磨出來的。
而現在麼,長孫無忌一番話,頓時讓他們通透起來。
那些個佛門中人求空求悟求圓滿,對這滿朝文武天下百姓而言,用漢陽城時下流行的一句粗鄙之語形容,那便是:這幫光頭吃米喝水卵毛用沒有……
見到了魏徵,鄭國公正在那裏和一個小光頭下五子棋,贏了一手,魏玄成拍手哈哈大笑:「小兒,老夫又贏哩。」
小光頭輸的大約是慘了,竟是哇的一聲大哭,抱着光頭就沖了出去,讓在屋內的魏徵哈哈大笑。
「魏玄成,你竟和小沙彌搏戲,也不怕老夫告之陛下嗎?」
「你自去就是。」
老魏淡定的很,無事一身輕,總之,現在是無事一身輕。當然說不定皇帝想起他,還得把他提溜出來,可是,大唐第一噴子已經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不會再出山噴任何人,哪怕皇帝請他出來噴。
「老夫有事和你說,不過見你這般愜意,怕是說了也不能成事。」
「你自說你的,老夫如何你何必理會?」
說着,魏徵指了指一張空出來的軟墊竹椅,「坐下吃茶。」
旁邊的煤球爐子上,銅壺正冒着熱氣,裏面煮着茶。修長的壺嘴怕是有二尺,也不知道這長長的壺嘴要來要來何用。
「老夫以中書令之位,總制荊楚。雖有人戲稱總督,又言荊楚乃『行中書省』,不過,魏玄成,老夫今日前來,便是想要和你說一聲:這未必是戲稱啊。」
見長孫無忌一臉的感慨,魏徵眉頭微挑:「便是真『行中書省』,又能如何?以你長孫無忌之能,哪怕外放荊楚,朝中大事,還能繞過你不成?」
「噢?要是老夫告訴你,皇帝曾在正旦宴會戲言:何不分置行省,多多益善?」
「既是戲言,又有何妨。」
「君無戲言。」
作為皇帝的大舅哥,長孫無忌最是能夠感覺到,皇帝越來越不滿足本就相當強大的皇權。武德年到貞觀年以裴寂下台為代表的相權削弱,本來是為了維持「貞觀」這個天地正道,玄武門元謀功臣帶着皇帝一起作出的妥協。
但是誰能想到,在貞觀朝短短的十四年中,會有恁大的么蛾子撲扇了一下翅膀,然後呼啦啦的一片么蛾子在那裏振翅高飛。
以至於,皇帝他媽的不要大舅哥來張羅筵席,也不需要大舅哥來做惡人背黑鍋,也不需要房謀杜斷來給皇帝增加稅賦增補內帑……總之一句話,就像是王珪溫彥博那樣,皇帝越發地使喚宰輔如內侍,讓貞觀名臣們,透着一股子憋屈。
「輔機兄,有話直說,但說無妨。」
說罷,魏徵揮揮手,家中忠僕都放下茶壺、拂塵等器物,一一退了出去。
「正旦大朝會之後,皇帝召我問對,言侯君集討逆未盡全功,功過相抵,當另有任用。如今征討西域及西突厥諸國,侯君集為老練干將,可置軍政新府,以輔三省。」
「這是甚麼意思?三省於軍政之權,要劃撥給軍政新府?」
「便是如此,還設有正副二使,以備不時之需。」
言罷,長孫無忌目光森寒,「不過,老夫說的不是這個。」
「不錯,皇帝雄才大略,食髓知味之餘,更是要得隴望蜀,既然能剝離三省參知軍政之權,怕是三省都要被算計。」
「玄成兄,你說中矣!」
長孫無忌目光顯得有些凶厲,「自江淮中原諸州貢賦膨脹,皇帝所持之力,遠勝諸代。漢武糜費文景積累,於今時今日,也不過是一年所得。自貞觀五年之後,外朝內廷結餘幾何,你是知道的。」
講到這裏,魏徵點點頭,「如輔機兄所言,只怕皇帝欲改制三省,所圖甚大。到時三省權柄愈小,不過是總領六部……」
猛地魏徵有些驚悚,忽地壓低了聲音:「皇帝春秋鼎盛,再有二十年春秋,怕是三省也不過是點頭宰相。」
「今日老夫也不諱言,便問你魏徵一句:今時皇帝戲言,何不分置行省,多多益善,你當如何!」
半晌,已經休息長久的大唐第一噴子沉聲道:「那老夫便上疏一封,言明君無戲言,然後自請『行中書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