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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說完話後,就抬手將上前扶他的李晤揮退了下去,手握坐在他旁邊的祁皇后的手,靠着迎枕閉目。
本就站在門邊角落裏的內侍上前,看着一身僵硬的李政,開口道:「楚王殿下請。」
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內侍冷目對待,一向在軍中施號發令的楚王李政此刻倍覺自己受到侮辱,再看向那闔了目的父王、側臉不再看他的母后、跪坐着垂眸不動聲色的三哥六弟,他心臟被誰刺了一下。
他不過是被李蒔故意說了句他同餘文晉那廂吃酒罷了,不過是一句話,如何就
李蒔垂着眸,看着地上李政壯實的身軀投下的影子,攥了下拳。
文帝何等多疑這一點他毫不懷疑。
就比方說,他被文帝派去壽州治疫一事,按他的暗線匯報,彼時他身邊四周都佈滿了文帝的眼線。
在那麼一個環境中,文帝尚且不對他這個沒甚權力的兒子放心,更何況說,此時此刻他病了,又豈會對身邊一個有軍權會打仗的兒子,與本該忠誠於他的禁軍有關聯呢?
他本意不想害李政,但今日不打他這個出頭的鳥,就攪不動這場難得一見的混亂場面中的風雲。李政無辜不無辜,事後皆會被查實。只要李政的擁簇者不亂來,他並不會有大礙。
——李蒔如此想,卻失算了人的情況之複雜。
他垂眸靜默之時,門口處,一些跪坐的小皇子們聽聞裏頭聲響,知道文帝已經轉醒,便有幾個是人精、懂抓緊時機的嬤嬤,推了下自己伺候的小皇子,鼓勵他們上前來朝文帝請安。
李政一時在原地怔忪住,沒動作,察覺到從門口又進來了幾個皇子,視線落在李元逸身上,看着他頭頂,再看了眼對他如此無情的文帝,驀地高聲道:「你過來!」
幾個年幼的皇子被這一喊給喊停了步,一時不敢再往前去。
李政:「我說是九弟你!」
李元逸嚇得一個激靈,最終卻沒朝李政走,而是快跑了兩步,跑去了文帝跟前,拉着文帝的手指道:「阿耶,阿耶,你怎麼了?母妃和逸兒都好擔心你啊!」
李元逸長得像鄭秀,性子也像,很會討好文帝。
「楚王殿下請!」李政身側的內侍又催了一下他。
一邊是父子情深,一邊是被「拋棄」,自小被張貴妃疼着、被文帝重視着的李政,此時心中落差太大,根本無法自我消化。
他遲遲不走,內侍不得已上前扯他,李政本就身形魁梧,內侍那點力氣毫無作用,李政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他冷笑一聲,用本就洪亮的嗓子高聲道:「九弟的頭頂有三個發旋!二哥的頭頂也是三個!父王你不覺得這太過巧合了?」
一句話落,眾人驚愕失色。
文帝落在李元逸的目光霎時一晃,終於再度看向李政。
李政對上文帝那蒼老又露出了一絲慌的眸子,當着所有人的面,狂笑幾聲,將皇家的遮羞布殘忍地撕了下來:「二哥與鄭氏在離宮私通的事,大家都忘了是麼?」
文帝的聲音有些顫:「你給朕住嘴!」
李政直直看着他的父王,又說了一句話:「他二人何時開始好的,誰又知道?他究竟是你的兒子,還是你的孫子,誰知道?」
李蒔眼神複雜地看向激動的李政。在李政尚且自身難保之際,他此刻故意激怒父王,太不是明智之舉了。
「住嘴!」
得了消息趕來的張貴妃捂着自己突出的小腹,撲通一聲在文帝眼前下跪,替李政求情道:「陛下恕罪,莫管他的失心瘋胡言亂語。」
李蒔靜靜看着跪地的張貴妃,想有母親的人是何等幸運,至少犯錯後,還能有人替他求情。而他自己,從不敢行差一步。
文帝大病初醒,一時聽到五子李政和六子的爭執,又聽到這番對九子身份的懷疑,還沒恢復的力氣似又泄出去了幾分,捂着額頭,煩躁道:「拖出去!」
祁皇后見他動真格,朝身後示意了一下,有宮女朝門外說話,隨後即刻進來幾個禁軍的人,架住了滿臉怒紅的李政。
李政掙扎怒吼:「父王為什麼?為什麼?兒臣做了什麼要被你關押?父王!」
文帝眯了眯眼,眼中毫無溫度地看着他。
李政緊着拳頭、咬牙切齒,再是怒吼、不甘,但到底也不敢在文帝眼皮子底下動手,只能屈辱地被人拖了出去。他的母親,朝文帝哭喊着求饒的張貴妃氣至昏厥,被幾個嬤嬤帶了下去。
屋中這才稍寂。
文帝一雙精明的眼掃視了一周。
太醫們在祁皇后的示意下進門診脈,皇子們除卻李元逸和李蒔、李晤外,全數被請出了屋。
太醫診脈時,內侍上前通報道:「陛下,蕭世子求見!」
得了准許後,蕭衍姿態高雅地進了屋,在李晤似嘲似諷的目光中,他儀態淡然、目不斜視地直直走到文帝床邊。
餘光看見李元逸頭上的幞頭被文帝抬手揭下,蕭衍垂了下眼皮,掩蓋住眸中的玩味。
他在離宮親耳聽過李耽同鄭秀談他們的兒子,近日也聽聞鄭家人在城中找良醫治頭髮的偏方,方才在門外又聽李政那樣講,他舅舅的這個家醜,看來是不易隱藏了。
蕭衍不動聲色地拱手行禮,話語擔憂:「聽聞舅舅身子抱恙,衍這才進宮看望。」
文帝面上不顯任何情緒,點頭朝蕭衍道:「衍兒有心。」
蕭衍面上長舒出一口氣,這才同李晤、李蒔互相見禮。
蕭衍同李晤對視,心覺諷刺。這個真正要害文帝性命的人在此當了個孝子,那個雖然傻了些但性子素來單純、並無腦子害他父王的李政被押了下去。
再看李蒔時,李蒔匆匆與他對視就撇開了臉。蕭衍瞬間明白,李政之事有李蒔的推波助瀾。
這本就是一個人往上走的路上必須經歷的。文帝多疑冷漠,李晤狡猾殘忍,李政有兵權在手且同張氏母舅聯合在謀劃提供糧草的戶部,文帝早晚會對他出手,即使沒有,落入李晤之手也必死無疑。
故而,見李蒔是有羞愧表情,蕭衍在李蒔的視線重新落至他臉上時,微微朝他笑了下,表示:你並未做錯。
李蒔依舊繃着臉,看向他咳嗽着的、並不在乎他以及幾個兄弟如何的父王。
文帝服用「長生丸」已有數月,這個所謂能讓他長生不老的丸子,實則不過是能讓他產生不真實的、他無所不能的某種幻覺,幾月服用下來,此刻文帝的身子已衰老甚多,期間整日與後宮尋歡,更加速了他的蒼老。
這回昏厥醒來後,他更是渾身發着抖,又強烈渴望再服「長生丸」,百蟻撓心的難受感充斥到四肢百骸。
文帝目色詭異,視線在身前的三個青年身上逡巡,又回到診脈的太醫令面上,問他:「朕的身子究竟怎麼了?」
太醫不是方士,不會說文帝越瘦越有仙風道骨的風采,猶豫半息後,拔出銀針示意給文帝看,實話道:「陛下的身子似有中毒跡象。」
文帝神色一頓,而後臉色變得黑沉。
床邊不遠的幾人同時抬眸看過去,眼中都是露出適當的震驚。
並無多少意外,文帝的猜忌情緒再度飽滿,他看身前幾人的眼神變得怪異,仔細看,還含着一些驚悚。
蕭衍一向在文帝跟前是口無遮攔的毛躁形象,即刻明知故問地問道:「中的什麼毒?哪裏來的毒?」
自然是服用的毒。
但太醫要命,文帝的這種慢性毒素是長久累積而來,他們太醫院被人隔三差五阻攔查平安脈,沒及時查出來,如今累積到一定階段,已侵至五臟六腑,太醫不會傻到將自己的命白白交出去,選擇說道:「哪來的毒臣不敢下決斷,症狀倒是很像西域的一種『百花毒』。」
「西域」二字入耳,文帝心中大驚,思緒驟然回到幾年前,着令可普聯合西域的醫士給嘉城長公主安胎的時候。
也不知那可普究竟去了何處。
又究竟是誰,將他往前的手段使在他身上?
心中生疑,目光在蕭衍臉上極快地掠過,文帝問太醫:「比毒可難解?」
太醫答:「西域的毒種類繁多,傳入我們中原大地的也不少,臣也是在書上看過記載,因此需要時日研究。不過臣聽聞,先前照料先太子的幾個西域醫士並未全數返回西域,還有在長安城行醫的,臣懇請陛下同意,講他們叫進宮來聯合太醫院製藥。」
沒有方士在側,沒有青煙、白紗烘托出的迷幻氛圍,文帝此刻短暫清醒,當即應允太醫令的話。
蕭衍兀自緊了下拳,可普與車永,該是出現的時候了。
不多久,禁軍統領余文斌到了紫薇宮,文帝明面上着令秦王、恆王先去太后處請安,實則是將他們軟禁在宮中。
蕭衍朝文帝拱手請辭,出門後,朝李晤、李蒔道:「我也同表弟們去趟壽康宮。」
幾人走後,余文斌面對文帝詢問何人傳話禁宮門的問話,閃爍了下目光,而後答道:「皇后。」
這一微妙表情,果然勾起了帝王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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