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紀重天師兄弟五人宴謝藤代遠和邱仆承,席間一名弟子匆匆入屋,拜道:「稟掌門,薛莊有人拜島,還帶了不少禮物,正在前來路上。」石門龍霍地站起喝道:「好得很!果然,續踵而至,來了多少人?叫他們有來無回!」報訊弟子恭聲道:「二十多個,不過看起來確像送禮的,幾乎每個人都沒閒着手。」眾人大奇。紀重天似早有所知,道:「三師弟稍安勿躁,看看情況再說。」眾人離席走到門口,佇立守候。將近頓飯工夫,一長隊挑抬提扛的薛莊弟子慢行而來,看見門口眾人排列相迎,為首一人加快步伐先行來至,大聲叫道:「敝人蕭恪拜見紀掌門!李兄,數日一別,咱們又相會了。」此人三十多歲,短鼻凸唇,相貌稍嫌醜陋,李厚山先早已低聲告知紀重天也是薛縱的客僚上卿。紀重天摸不清蕭恪來意,道:「幸會!不知蕭先生為何帶來如此隆重的厚禮?」蕭恪向一旁紀玲望了一眼笑道:「這是縱少爺的心意,一會再說。」此時後面挑肩的人珠串而至,他讓到一邊,指揮眾人將物什擺放在庭中。
諸禮盡帶紅色系扎,待一樣一樣擺將開來,只見金銀寶錠、綾羅絹匹、璋璧珏玉,不知其數,又有合歡、嘉禾、阿膠、九子蒲、朱葦、雙石、綿絮、長命縷、乾漆九物,其餘別類,多不勝列,這分明是納徵下聘之禮,看得邱仆承一顆心沉到了腹腔內。禮至納徵,意味着納采、問名、納吉已定,已然提親訂親,只等着請期親迎了。紀重天幾人面上逐漸難看起來,紀玲更是氣得俏臉煞白,不等眾人擺放完全,石門龍喝道:「姓蕭的,誰讓你把這些帶上天南島的?壞我玲兒的名聲,捲起它們,滾!」邱仆承察言辨色,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狂喜之餘,又驚又奇。蕭恪被指着鼻子罵,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暗怪縱少爺迫不及待近乎荒唐,惹自己受辱。他儘量壓住怒氣,強笑道:「各位勿怪,實在是縱少爺仰慕紀小姐風華絕代,思念度日如年。天南派與薛莊相隔萬里,幾趟來回不知要耗費多少日子。所以縱少爺吩咐,準備好禮物前來提親,若果紀掌門和小姐答應了,着在下在貴島張羅一切。」紀玲怒叱道:「誰要答應嫁給那混蛋?」蕭恪似沒聽見一般笑道:「縱少爺一表人才,才智超絕,結賢納士,當世不多有,紀掌門為千金着想,望多加考慮。」紀重天冷眼還視,不等說話,唐盛元截然道:「玲兒不喜歡,皇帝老子到了這裏,也休痴心枉想!」蕭恪忍到此時已相當不容易,笑容斂去,道:「好,天南派的門檻高得連薛莊都邁不進,席千風呢,你們將他掖在了哪個角落,天南派是這樣待客的嗎?」他一提席千風,眾人更加氣憤,石門龍罵道:「你們薛莊什麼居心?竟敢投毒投到天南派來!」蕭恪愕異,旋想席千風此時不見人影,莫非遭了天南派毒手,他們倒反來安裝罪名在他頭上?想到這他勃然大怒,吼道:「你們把他怎麼了,快把人交出來!」藤代遠忽道:「席千風意**對天南派不詭,為本門代為除掉了!」蕭恪想不到席千風當真死了,震驚脫口道:「你又是誰?」藤代遠道:「本門藤代遠。」「梅山派掌門?」蕭恪心路屢轉,再驚時已想着怎麼保住自己性命要緊了,萬不也被坑害。紀重天看出此人色厲內荏,道:「請蕭先生帶回這些重禮,轉告薛縱少爺,席千風在天南派投毒,已被紀某懲斃。」蕭恪倒是想走,卻不得不義正嚴辭道:「奉二莊主之命,本人還有要事相商,紀掌門是否過於急着趕走客人了呢?」紀重天微愣,旋想到了那件事,道:「既如此,便請蕭先生盤旋幾日!」說完又命令一名天南派弟子領蕭恪把庭中的聘禮暫時安頓去星閣。
藤代遠張開口剛要向紀重天等人作別,睃見又一名天南派弟子匆遽奔來,將話掐死。紀重天見那名弟子神色緊堆,詢問道:「甚事慌張?」那名弟子先說了句「有魚!」然後湊近紀重天低語,道完由來路去了。紀重天瞥了一眼邱仆承,向眾人道:「一起去岸邊看看!」
路上紀重天解釋了怎麼回事,原來李厚山聽了邱仆承警告,撒出弟子到幾處能經由從而渡水來天南派的隱匿地方潛伏。若有人乘船渡海,那些水性絕佳的弟子便會悄悄潛入船底,探聽訊息。若有對天南派不利,他們便放飛鴿報訊,便提早防備。先前蕭恪等人離岸便有訊息傳回,不過沒這次緊迫。據悉這趟有七十多人,至少半數身懷絕技,他們似乎已料定天南派染食了毒藥,前來島上除宗滅派。
一艘巨船在海面上漸次現了輪廓,緩緩駛來天南島,甲板上沒人,船上靜悄悄的,若非早有警報,任誰都不會想到,船里隱藏的詭譎陰毒。巨船近岸將近一里的時候,甲板上終於出現了人,且越來越多,船也加快了速度,一些人奔走來去,異常慌亂。行了半里,船身吃水明顯漲了幾尺,瞧那水線上掩的勁,離岸不足半里的距離,船駛不到一半便將徹底沉沒。船頭開始有人向岸上大呼:「天南派的朋友快來救命,我們是來拜訪貴派的同道!」呼喊的漢子身形滾壯,李厚山面色死沉,向紀重天等人道:「這一批人大不簡單,那人是青州會會主馬焰,咱們沒得罪他們。」「的確大有來頭!」藤代遠指着船頭一個站直一動不動平靜如山的中年人道,「那個,是陳何幫幫主陳中新啊!」邱仆承等人俱驚,陳何幫是江淮一帶的大派,因走私販賣海鹽起家,又被人叫作鹽幫。幫主陳中新武功相當了得,據聞性情豪爽仗義,卻不知為何也向天南派尋釁。藤代遠後面的話令天南派眾人心涼半截:「戴虎形面具,聽說虎跑寨寨主顧彌峒是此打扮。拿棒那個,有點像魏齊眉魏喆赫的得意弟子殷導傳。他?河東風家風全富怎麼也在其中?」天南派雖鮮走江湖,一些大的門派和江湖成名人物還是知道的,藤代遠一一念出的這些派系和人物哪個又是輕易相與的?李厚山凝重道:「大師兄,別不是弄錯了?咱們沒惹他們任何人啊?」紀重天沉思道:「這麼多不相干的派別集聚天南派,錯不了,嗯,也不能草率殺了他們。」眾人理會,真全了結了他們,天南派以後就別想有安靜日子過了。石門龍怪笑道:「也得讓這些人嘗嘗苦頭。」
船在離岸三十餘丈時完全沉沒,幾個輕功好的**踏水上岸,卻被一隻只從水中冒出的手拽住腳扯入了水中。那些人將近半數不會水性,海水又深,想沉入水底閉氣都難,不會水的猛吞鹽水,個個像長久淡食的苦命孩子。
早有兩艘長船如離弦的箭離岸駛出。兩船相隔五丈,船上各有二十個天南派弟子搖槳,船頭有人共同拉緊一張卷收如一根長達五丈大繩的粗網。兩船同步越過沉船立緩,卻並不停頓,同時擺尾調了一個方向。船頭人將長網下端抖開灑入水中,水中立時冒出十來個頭,扯着網底往底下抄。兩船往回,數十人共同撥槳,飛一般的劃向島岸。
會水的,不會水的,都被兜進網裏。七十餘強人像一網魚被兜拖上岸,喝飽喝足的脹着肚子癱在網中一動不動,習水尚算清醒的羞憤難當,手足並用掙擺漁網。海中陸續冒出幾個人爬上岸,都是漏網之魚,陳中新赫然也在其間。雙方的人都沒急於爭執,任着網中醒活的人爬起來。藤代遠這時方道:「風兄,怎麼是你?」風全富只是嗆了幾口水,不過他的應手兵器鐵缶已沉入海底。狠聲道:「在下還想問紀掌門和藤掌門這是怎樣一個迎客禮呢?」紀重天微微表現得歉疚道:「紀某冒犯各位豪傑了!諸位有所不知島上昨日有人投毒,被我們抓住,刑詢得知今日將會有一船人侵犯。方才我等遠望船上無人,這才派人鑿船得罪,等知道弄錯人時為時已晚,紀某實在愚頓!」風全富怎會相信他的話,道:「一派胡言,我們有馬焰會主呼救,為何不派船來移接,卻以漁網相迎?」石門龍忍不住要作,紀重天厲目制止,作驚奇望向昏厥的更加壯碩的馬焰道:「什麼?這位是青州會會主馬焰?天,他為何不報名號?我等還以為是什麼水盜海賊,快來人,將馬會主救醒!」邱仆承暗地向旁邊紀玲眨眼睛,意為沒想到你爹還有這般神通,紀玲瞪目語脅。馬焰的一名手下尚有意識,阻止了天南派弟子救治,自然怕馬焰醒來窘羞難堪。
藤代遠又向陳中新抱拳道:「閣下是陳幫主?」陳中新神情非常平淡,也不避諱道:「正是!久仰藤掌門大名,沒想到在這種情形相遇。」藤代遠笑道:「都是誤會!紀掌門也是為一派着想,過于謹慎才唐突各位。」紀重天望向藤代遠暗示感激,轉向陳中新道:「多有得罪,請陳幫主斥責!」陳中新道:「紀掌門沒有做錯,擱本幫本人也會這麼做。」言中已暗示承認了己等來心不善。紀重天對此人好感頓升,也聽出了言裏另一潛詞,來非己願,他即刻又想到雲刀幫。藤代遠忽走到臥在地上那個戴着虎形面具的人旁邊,一邊去摘面具一邊道:「兄台沒事吧?」手觸面具時,地上那人閉着的眼睛突然睜開,卻沒阻擋。摘去面具,一張恐怖的臉出現在眾人眼前,幾道長短不一的刀傷交錯臉上,刀口舊肉外翻,十分嚇人。藤代遠道了句「對不住!」替他重新戴上,伸手去扶他**為其催功療理。遮面者不等藤代遠手到坐了起來,挪到一邊,似在惱他多事。藤代遠尷尬退回紀重天身旁,後者正假意勸風全富等人留歇兩日,但遭嚴詞拒絕,只要天南派派船送他們離島。紀重天喚人準備兩艘比他們所乘小得多的船隻和數十套乾爽衣服,正躊躇是否派弟子相送,藤代遠道:「紀掌門,本門叨擾多日,得貴派竭誠相待,感激不盡。今日這便告辭,並了和諸眾豪傑塊伴而去。船上兄弟的安危,就交由本門照顧吧!」紀重天聽他這便離去,挽留道:「藤掌門何不多留幾日,這麼走未免倉促!」藤代遠哈哈笑道:「紀掌門不是怪我抽身自保吧?」紀重天道:「哪裏!既如此,在下也不多留了,保重!」藤代遠道:「後會有期!」紀重天當然信任他,遣了些弟子划船相送。
邱仆承回星閣,薛莊二十幾人已都安置進去了,想起一塊來此的席千風藤代遠一死一離,不禁神傷,思量自己何去何從。明日下午,邱仆承正在樓上椅欄呆,眼角余光中多了個人才回神。紀玲站在樓下仰望,邱仆承甚喜,徑直從欄上翻落下來,笑道:「紀姑娘來傳我嗎?」紀玲定定的看着他,有頃方道:「我來問你些話,你會告訴我嗎?」邱仆承異常失落,道:「是你爹讓你問的嗎?」紀玲道:「不!昨天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門派尋門搗事,一個月前在路上我們被截住,接二連三,昨晚我想了一夜,總覺得它們之間有縷聯繫,但總抓不住。我想到了來找你,希望你能告訴點什麼,讓我知道答案。天南派從來沒這麼盪動過!」邱仆承暗嘆一聲,道:「昨日派去送船的人今天都回來了嗎?」紀玲點頭,他才道:「其實我也沒什麼告訴你的,我知道的跟本不多,關鍵還是你們天南派,惹了什麼人,或者有什麼讓別人惦記的東西。」紀玲一怔,只是搖頭。邱仆承一直疑惑天南派為何能與薛莊扯上瓜葛,試着道:「能告訴我薛莊的人拜島另有何事嗎?」紀玲面上沒來由的燙了一下,邱仆承自知此問有關心她與薛縱干連之嫌,尷尬中沒注意到她眼中很快又閃過的恐慌。聽道:「換個地方走走!」紀玲輕移玉步,邱仆承默然跟着,一直走到了前些天他昏睡一晚的礁崖邊。
紀玲揀了塊礁石坐下,良久不語,像想着心事。邱仆承喜歡這個地方,海風拂面,合目愜意享受。紀玲忽道:「你說過雲刀幫對付天南派迫於無奈,又知你師父與哪些門派過從甚密?」「我不知道!」邱仆承回答得很乾脆,引得紀玲失落得**此離去,「雲刀幫只是小門戶,能登門造訪的也僅是當地的同道,引不出大人物。至於師父拜訪別派,這就不是我所以接觸了解的事了。」紀玲還有些失望,但剛才空落落的心總算又填了些東西,嘆道:「你也不容易,想必在幫中被冷落慣了。能跟我說說你自己的事嗎?」淚水差點湧進眼眶,被邱仆承眨了回去,深吸幾口氣後道:「沒什麼提的。幾歲時父母在饑荒中餓死,我也差點跟去,是師父帶我回幫中,才撿了條命。十多年了,就這麼渾渾噩噩活着,能說些什麼呢?」紀玲跟着他一陣難過,道:「你不甘心嗎?」邱仆承平視前方,忽目露熾熱道:「前生帶來的早已註定,值不得怨天尤人,我能做的,只是讓老天把欠我的奪回來!如果還有不甘,那就是這麼些年的耽擱再也窮追不上。」紀玲呆呆的望着他,忽而「撲哧」笑了,道:「這回別又跳海。」邱仆承知她說的上次跳江舊事,心和緩寧靜許多,道:「不過也不全然枉度光景,至少咱還偷了些老先生的字墨,颳了層萬縣尉家的經史子集,即使這些還填不上秀才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