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華接到帖子,與夫人宋氏一併前來,在宋府外頭下了馬車,便被迎了進去。lwxs520|錢夫人一入門,左右側首,這是她幼時常常出入玩耍的地方,經年不得歸來,如今乍一瞧去,入眼的每一處景色都能讓她眼前浮起無數回憶。
「慧娘,妹妹。」一道遲疑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錢夫人聞聲看去,只見堂前站着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穿着深藍色團花鍛袍,眉眼濃黑,便是上了年紀,仍見得郎朗俊秀。
錢夫人悲喜交集,往前兩步,福身一禮:「二哥,別來無恙。」
宋良功眼睛粘在她的臉上,不敢相信似的,竟是捨不得別開目光。他先前被父親派出去採買下一回出海的貨物,在外頭奔走,待聽得妹妹與父親和好,匆匆趕回來之時,卻未來得及見她一面。
這些日子,每日交接貨物,也忙不得閒,便是想着要去拜訪,因父親沒有發下話來,也不敢輕舉妄動,今兒聽到消息,特意在堂前等着。終於見到故人,宋良功一時便滿肚子的話都融化在舌尖上,往日靈便至極的舌頭竟是動不得了似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被他那目光盯着,錢夫人激動的心情穩了穩,便也覺得有些過了。錢華已經略皺了眉,上前一步,半擋在宋慧娘身前,「二哥,我與阿慧進門,未及拜見岳父大人,莫不如改日找個好時辰,我請您過府一敘,可好?」
宋良功已覺自己失態,便順勢道:「正該如此。父親也該起了,我與你們一道去請安。」
宋清明已經在宋良辰的服侍下用過早飯,見到女兒女婿來了,便道:「子光、慧娘來了,來見見你們的兄長們,再去後院給太夫人,兄嫂們請安吧。」
錢華夫婦忙見了禮,錢華便與宋氏兄弟敘話,宋慧娘自去後院不提。
宋良辰是個極溫和的人,與他這庶弟比起來,便是忠厚得多。錢華一貫知曉這位夫人的胞兄的性子,與之交談起來,倒也頗為快意。倒是這位二老爺,不知為何,卻是三句話中夾着兩句試探,錢華是一個海運商行的當家人,自是精明得很。宋良功這番表現,便讓他敏感的嗅出了一絲不尋常處。這位二老爺對他似乎頗有意見呢。
錢華心中有底,說話便越是滴水不漏。一面又觀察着岳父宋清明的表情,不知這位老丈人是否有什麼想說卻不好說的,需要他去理會呢?
其實錢華是多想了,宋清明只因着女兒與自己相認,又得錢氏海運這樣的助力,正是越看錢華越滿意的時候,哪有旁的心思去想其他呢。故而宋良功這一番異常,他倒反不如錢華反應得快。
不多時,黃宗瓷父子與林銘玉等人都來了。宋清明見黃宗瓷不似開懷之色,便道:「黃兄,可是常氏那頭未得回信?」
黃宗瓷一臉失望:「唉,帖子遞進去,不片刻便退回來了,說是常百年身體不好,不能來了。」
眾人皆知宋錢常三家的舊怨,這時倒都不知如何說話。宋清明道:「常家與我宋家的心結未解,這是記恨着我呢。若要請他,得想個法子化解這段私怨才行。咱們三家已經聯合一體,倒是把常氏海運至於最危險之地了。這事也得有個章程。」
「當年我也有不該,應與常氏一個說法。這事得好好思量一番,今兒怕是請不來常氏之人了。我們還是先看了船,回頭再做計較。」錢華詢問地看向眾人,最後把目光落在林銘玉身上。
錢華早看出宋黃兩家如今竟有隱隱以林銘玉為首之勢,心中雖存疑,到底是個穩妥人,姿態還是做足了。
林銘玉道:「錢當家說的在理,咱們今日且去瞧瞧新船。原先這般貿然請常氏的人,也只是為了告訴他們,若是他想加入我們,我們並不會拒絕。這事原就沒有十足的把握,他的反應也在預料之中。咱們的目的達成了便罷。余者往後再理論。」
當下再無多話,眾人各上自家的馬車,聲勢大張地往宋氏新船塢而去。這般動靜,引得福建百姓紛紛張望,便是大大小小的海商勢力也被驚動了。其中便有前頭吃癟的順昌海運的眼線,那些人不敢跟得太厲害,可那偷偷摸摸的行徑卻未逃過林銘玉的耳目。
「大爺,要不要趕了他們。」林大掀開帘子往外頭望了望,眼中透露出厭惡之色。
林銘玉在馬車內閉目養神,只輕輕勾起唇角,笑道:「魚兒上鈎了,趕走了豈不是白費了工夫?放心吧,我便是要讓人猜,猜我們會做什麼,又讓人看不着。這福建的水越是渾濁,便越是能給咱們渾水摸魚的機會。你等着瞧吧。」
馬車到了船塢,便被一列整裝肅穆的兵士給攔住。林銘玉讓林大出示了塗凌光給他的私印,才得以放行。宋黃二人不是第一回來了,因而並不驚訝。倒是錢華等人,卻是心頭一懍,對林銘玉的身份更是多了一層戒備。宋良功坐在最後一輛馬車,待得帘子落下來,臉上的神情便變得陰沉起來。
塗凌光在船塢內已經聽了外頭兵士的傳令,先一步在外頭等着。見到林銘玉等人,笑道:「船已經備好了,準備上船吧。」
錢華又是一眨眼,對塗凌光真正出現在這兒有些瞭然。他雖打聽得宋家與塗將軍交好,卻未想到已經好到這般程度。望着與塗凌光並肩,不是親密交談的林銘玉,錢華決定,要對這位小公子重新看待。
船啟程了,這一回,操船的是吳大郎。甲板上,林銘玉與塗凌光站在一起,其餘人有意無意地避開着他們,給他們留出一片空處。當然,這船足夠大,這麼點兒人隨便找個地兒呆着也不至於擁擠到誰。
周照青便是這樣出現在林銘玉面前。他比之之前,黑了又瘦了,但精神看起來卻高昂得很,一身幹練的短打穿在他的身上,把他身上的文人氣息也掩去了六分,便透出幾分精幹悍勇來。
「公子,已經準備好了,可以開船了。」
林銘玉點點頭,他便轉身吆喝了一聲。船隻輕輕的晃動了一會兒,很快便感覺到它在平穩的行駛。林銘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周照青,神色滿意道:「照青,瞧着你這樣的精氣神,我便知道你那任務完成得必然不錯了。」
「呵呵,總算不負公子期許。我與大郎在塗將軍的幫助下,已經把常平最重要的那處碼頭收回來了。你要找的人,也已經找到。雖然費了不少銀子和心力,但我相信你若是見了,便知是值得的。」
「我信你的眼光。銀子的事情你自己儘管做決定。現在學堂里的情況怎麼樣了?」林銘玉最關心的便是這一點。先前他把吳大郎夫夫舉薦給宋清明,是想着日後自己主持海運的時候,身邊能有用得着的人。但眼見着宋氏被順昌打壓,他便生出另一個想法。
得用的人才少,就容易被對手看到弱點,不是銀子,便是其他手段,也容易把原是自己的人給挖走。要解決這個問題,還得自己先有足夠的人手才行,有人,便淘汰一些不忠誠的也無大礙。有這一想法,林銘玉便又把吳大郎和周照青調回來。吩咐他們一個秘密的任務,便是為他辦一所培養海商人才的學堂。
這所學堂完全歸他所支配,又要能及時為他提供人才,因而選擇的地址,便不宜離福建過遠。周照青便提議選在常平鎮,常平雖然是小鎮,但到福建城中的距離快馬只需半日,而且它有連通着江河入海的港口,只需要稍做休整,便能形成一處優良的港口。這地方原是一個小碼頭,當日便在吳大郎的勢力範圍之內。只是因吳大郎私放宋氏海運的船靠岸,被順昌出手報復,把他手裏的碼頭都奪了去。
如今有林銘玉和塗凌光的勢力作為依靠,吳大郎順利把碼頭收回來。並且這樣一個小碼頭,並未引起別人的重視。吳大郎的事情行得隱秘,有他夫夫兩主持,再配以塗凌光的兵力協助,這處小港口已經疏通了一部分,過不得一月,便可以完全竣工了。
這且不急。學堂已經先修了起來,林銘玉早便把張成等四個侍衛派過去,先招募了一批身強力壯的漢子充當護院。這一舉措又離不開塗凌光的大力支持,來報名的漢子都是軍中數一數二的兵士,雖然當個護院不比當兵士有前途,但林銘玉給的待遇相當的豐厚,正式的護院還有福利,這麼一算下來,比當兵賺的銀子多了十倍不止。這些漢子也是有家有口的人,若不然便是有父母兄弟,因而很是對學堂護院這個職業滿意,做事也盡心。
這般學堂修好了,護院也準備好了,名師也延請來了,只等着學子一來,便可以開班授課。林銘玉先得的消息,便是學堂已經招收了四名小弟子,還未夠一個班的。這又過了十來日,見到周照青,方有此一問。
周照青揚起眉,忍不住便展顏而笑:「公子,你可是沒瞧見,咱們的學堂已經足足有兩個班了呢。」當日林銘玉定的是一個班十二人,便於進行精英式教育。當時想得也粗略,便未分年齡,等日後管理學堂的人足夠了,便得細細再劃分。
「有二十四個人了嗎?都是些什麼樣的學子?」
周照青笑道:「二十四個,一個也不少。我也覺着巧合得很。這些人大多是過苦日子的漁家孩子,有的便是街頭的流浪兒,能入學堂的,都是我親眼瞧過,或會水的,或是機靈的,或是有一二天分的,總之個個都能成事,值得花精力的方可收進來。咱們的學堂又不需要繳納束修,又提供吃食住處,這般好的條件,周圍的漁民還有一些正準備把孩子送過來的呢。」
林銘玉樂了,笑了一會,才道:「你們做得很好。雖是如此,也還是得對入學的人繼續挑選,咱們要的人不再多,而在精。如後培養出來便能擔當一方責任。你多辛苦了。」
周照青正色道:「我都省得的。再說這點兒事並未辛苦,我也做得樂意。只盼着咱們的勢力快一些起來,讓咱們能不受任何勢力的迫害。」
「會的。」塗凌光在一旁聽着並不多言,此時方插了一句:「有我在,必無人敢越過我來找銘玉的麻煩。你儘管做你的事情,需要人的時候我會派人過來。」
「多謝將軍。」
塗凌光點點頭,並不回答,只看着林銘玉。
林銘玉轉回頭看了他一眼,也不言謝,美目流轉間,對他彎起了兩輪而月牙,瞧着便讓人心中甜滋滋的,如同吃了最香甜的飴糖一般。
船行在大海之上,遠遠的望過去,四面八方都是深藍色的海水,雲天與海水連成一條淺淺的線,天高地遠,讓人頓生豪情。
「這片大海,往後都將是我們的。」林銘玉手指一掃,畫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弧,「宋公,黃公,錢當家,我準備聯合咱們四方,建立一個海盟。只有這樣,咱們的利益才能得到統一,並且穩固地抵抗外來爭奪的勢力,你們覺得如何?」
一陣沉默之後,是宋清明先出聲:「賢侄,你說的海盟,可有考慮咱們各自如何加入,如何享受利益,又如何擔當危難呢?這海盟可有主持之人,這人選又如何確定?」
「正是,若是結盟,我們的利益又如何得到保障,賢侄若能把這些問題說清楚,我黃氏海運願意第一個加入!」黃宗瓷雙目露出精光,顯出一個商人的重利本色。
林銘玉道:「宋公與黃公說的,我都有考慮。我已準備一份契書,上頭把海盟的性質,便是海盟是做什麼的,咱們大伙兒需要做什麼,又能享受到什麼,並海盟的管理分工問題都寫得清楚明白。你們看過便知。阿大,把那契書拿出來,給眾位都發一份。」
林大搬出準備好的藤箱,從裏頭抱出一沓裝訂好的冊子,一個個分發了一本。
錢華其實有些不悅,林銘玉那話一出口,他便覺得這是一場鴻門宴,又見宋,黃如此積極,不由得懷疑這是他們三方做的局,只等着把自己請君入甕。這種被作弄的感覺讓他很有些介懷,畢竟,他與宋氏和黃氏已經斷交太久,人心是變得,有當年的恩怨在,如今便是修補好了關係,又能經受得住多大的考驗呢。
錢華心裏的顧慮有許多,這些顧慮告訴他,靜觀其變。若是他不同意,諒林銘玉能量再大,也未必敢迫他,他自有一份底氣在。
因而當他手裏拿着這份所謂的《海盟公約》,他的心情還是平靜的,亦是不以為然的。
「所謂海盟,既今日之林氏海運、宋氏海運、黃氏海運、錢氏海運等海商勢力遵從此海盟公約條例,傾眾海商之力,維護一個平等,公正的海商貿易環境,維護加入方應得利益,懲治侵入者惡意爭奪的行為,同進同退,以此為基礎建立的共同遵守相關約束的商人組織。海盟之公約為……」
越是看下去,錢華便越是心動。若真如這書冊之上所言,成立海盟並非林銘玉藉此掠奪眾海商勢力而扯起來的遮羞布,而是真正有益於海商團結和發展的一個方法。並且他擔心的,一旦加入海盟,盟主的位置便是固定的。這一點海盟上也寫得清清楚楚,盟主是由海盟常務委員會投票選出來的。至於這個海盟常委的資格,便是今日加入的海運勢力。日後,若再有勢力加入,需要經過今日四方共同表決,有任何一家不同意,都不得加入。若有海商勢力想升級為常委,那條件就更苛刻了。總之,這書冊上的條例看起來,都是無可挑剔的,錢華不禁有些心動。
「如何,眾位可還有疑疑慮?」見眾人都看完了,林銘玉等了一會兒,方笑着問道。
黃宗瓷與黃運小聲說了幾句,臉上便露出釋然的表情,他看着林銘玉,道:「賢侄,若你能保證這海盟便如此公約所言,那我便還是那句話,我第一個加入。」
「是,今日之公約,便是來日我們海盟需要遵守的規則。若誰不能做到,這上頭也有懲罰條款。這紙約束,不是我說如何便能如何,眾位都是經歷老辣之人,這份公約代表着什麼,眾位難道不清楚麼?」
林銘玉坦坦蕩蕩地望着眾人的眼睛。在場之人誰不是商人中的精英,若是不懂海盟的好處,便不會這般猶豫不決了。
林銘玉這話也只是讓他們更相信自己的判斷,宋清明眼睛一眯,便要說話。
「父親,這事重大,是否要回去商議一番再給林公子答覆?」宋良功已經搶先一步說道。「再說,我瞧着妹夫也需要決斷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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