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明等人來到船塢,管事的迎出來,果然又是一副苦臉。還未交待清楚明白,宋家老二宋良功已經匆匆趕了過來。
宋良功是宋清明的庶子,雖然是庶出,但他姨娘是難產去的,自小也是養在正室夫人名下,故而待遇比宋清明的長子,宋家大老爺宋良辰也不差。再者他聰穎靈巧,長袖善舞,很得宋清明的看重。如今宋家看着是嫡長子當家的,這位二老爺實際也擔當了半邊天去,不然也不得貨艙這樣重要的地方由得他的兒子來管事。沒見身為嫡孫的宋文寧還未正式的接管家業呢。
宋二老爺已是聽聞了兒子犯下蠢事被太爺懲罰,如今就是趕着來請罪的。一見父親到了船塢,臉上就先變了一變。他城府深重,就這一瞬間的變色便已經警醒過來,一面調整神色,一面心裏就已經計較開如何讓老父不遷怒到他頭上的章程。
說來話長,其實只是短短几秒,宋良功已經彎腰對着父親恭敬地行禮,「父親,兒子來遲了。章兒的混賬事,兒子已經知道了,先下已經派了最老成的人去管教他。都是兒子的錯,讓這不成器的東西鬧出這樣的大事,惹得父親生氣,家裏的營生也因此而受影響。兒子心內難安,求父親狠狠責罰兒子!」
宋良功情真意切,悔恨交加。並不掩飾搪塞,上來便是認錯。並把一切的錯誤,都歸結在自己身上,說着說着眼睛裏便泛起了淚光。
他已經不年輕了,快五十歲的人,雖然是錦衣華服的打扮,但因常年料理家裏的產業,早年還出過海,鬢邊已經斑白,更顯得老成。比起大兒子,宋清明私心裏更疼這個小兒子一些。他出身不好,才華比老大要高,卻註定得不到最高的地位,他那姨娘也是苦命之人,曾是服飾他的丫鬟,年輕時,對宋清明也是知冷知熱,小意逢迎,終於得了宋清明的抬舉,卻還未揚眉吐氣就去了。因這些,對這個兒子,他總有一些想要補償的想法。
如今看着宋良功顯出老態,眼圈通紅,一下子就勾起他慈父心腸,心裏不由得就柔軟了幾分,那一腔懷疑氣憤的怒火也壓了下來。
「起來吧,老大不小的人了,在小輩們面前還拿不住,也不怕人笑話。」
宋良功聽了這話,知道老爺子服軟了,更加恭敬地彎了腰,走到老爺子面前,才微微抬起身,道:「父親,船塢的事情兒子跟您說。」
那管事的早就避在一邊,聞言更退了幾步,不再回話。
宋良功道:「父親跟我來,我們一面看,一面說。」
林銘玉跟在宋家人身後往船塢走了一遍。這船塢佔地極廣,因設在碼頭邊上,裏邊倒有一大半是浸透在海水中。船塢里停着五艘大貨船,有的木料已經開裂,十來個工匠在上面敲敲打打地修補。
這種效率,林銘玉一看就皺了眉。不用他說,宋清明已經不滿:「工匠怎的這般少?我不是已經說過,要趕在下月初把船都修葺好了,這五艘船回來這半月,竟只修好了兩艘,如這般一艘一艘來修葺,何時能夠試航?我的話也不管用了?」
宋良功道:「父親想岔了,不是工匠們怠慢,實在是他們也騰不出身手。」他一招手,讓管事把船塢的出工記錄拿出來,翻給宋清明看:「父親您看這處,還有這處……」
他指了幾個地方,宋清明看了便陷入思考。良久,他才道:「這不對,咱們的船隻雖然有舊船,但船塢里工匠不少,還專有一個工匠房是造新船的。去年冬,二十艘舊船需要修葺還罷了,每歲年根下,舊船全面檢修,這是咱們家的慣例。但今春船都是修葺好的,怎的方過了數月,便有五十餘艘待修的?莫非年根前的舊船未修不成?」
宋文寧也看了記錄,不解道:「就算去歲的舊船未修,咱們家的新船是佔了六成的,總得九十餘艘小船,未必舊船就全都壞了?新船方下了水也壞了不成?我記得今春才換了一批舊船,如今壞船數竟已過半,若非是發生大風浪,怎的損壞如此之多?」
宋良功連連點頭,似是贊同:「不錯,若非大風浪,不會損壞如此之多的船隻。不僅如此,咱們停在碼頭上的兩艘大貨船船舷也壞了,今日工匠們就是去了碼頭,忙着搶救那兩艘船,如今船塢的人才這般冷清。父親,您也看出問題了。事有反常,必然有妖。兒子這些日子便是在調查此事。因船隻損壞程度不一,今日一二隻,明日三五隻,竟無人引起重視,兒子忙着他事,疏忽至此。沒得出因由,實在不想聲張,今兒方找您匯報,卻未想到發現那畜生做的蠢事,實在是慚愧!」
宋清明哼了一聲,道:「你可是發現了什麼?」
「不是確切,也是□□不離十了。」宋良功道:「我讓人查了這些船損壞的因有,有說是風浪的,有說是拼鬥的。我又查了損壞程度,發現一見怪事。這些船竟都是壞得蹊蹺,不說損毀程度如何,偏有一共同之處,便是修理起來最是耗費工夫。不需要花多少銀子,只要花細磨工夫,皆能修好,更無一艘是毀了不能用的。修之費力,棄之可惜,竟像是為了拖延咱們的時間似的?管事的們正如兒子猜測的這般,無一人想要棄船,便讓工匠們修葺,如此一來,等這些船能夠用上,咱們的大貨船船期卻是趕不上了。」
宋良功嘆了一口氣:「等兒子證實這件事,立馬讓工匠們不需修葺小船,只管好生修葺大船時,偏今兒碼頭的兩艘大船被人斷了弦。兒子正是要向您稟明這件事,只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宋清明怒道:「這些該死的賊子,前頭擠兌了我們還不夠,如今竟然使出這種小人伎倆,實在可恨!」
「可不是?父親,這便是那幾家合夥來打擊咱們呢。我看貨艙那幫記事的,與這些租借咱們家小船出海的船工都已經被收買了。現在咱們除了罰些銀子,還能如何追究?說到底,如今管着海運的還是朝廷,事情鬧大了,便是咱們想要收拾也難了。那一家,可是京都里來的。」
宋良功伸出兩根食指比了比,林銘玉對照着塗凌光先前給他普及的海運各方勢力,知道他這是在暗示,挑事之人有京都二皇子,忠順王府下面的人。
宋清明聞言一震,臉上震怒的神色便緩緩收斂起來,轉而嚴肅地看了宋良功半響。宋良功始終皺着眉頭,神色里滿是無奈。
「林賢侄,老二說的話,你可知道是何意?」宋清明老眼銳利,含着分辨不清的精光:「我宋家樹大招風,已經惹了京都里那位的眼紅,你要與合作,可是要承擔很大的風險,並且老夫並不能保證,這場爭鬥會不會牽連到你,甚至把你拉下水,翻不了身。賢侄,趁着如今老夫還有三分家財,若你改了主意,還來得及。」
林銘玉一笑,竟有些意氣風發的感覺:「宋老考驗我呢,我說過,我林銘玉說的話,做的決定,是自己做的主,就能承擔起後果。你放心,咱們是商人,在商言商,又不犯事,京都里的貴人手眼再通天,總也逃不過一個國法。王府之上,還有朝廷。朝廷是誰說了算,我想普天之下,無人不知吧。宋老,你有話還是直言的好,畢竟咱們合作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若對自己人,還需要動心眼,恐怕才會叫旁人鑽了空子。」
「呵呵……賢侄聰明過人,是我小心過頭。賢侄不要誤會,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宋某就賭了這一把,跟你合作到底了。」
宋清明說得好聽,其實也是因為他別無選擇。林銘玉很清楚,如今的形勢是福建海運上的強龍已經看不過宋家為首的地頭蛇,企圖吞併他的地盤,而且這企圖只怕是已經勢在必行。宋家之所以看重自己,還是因為自己身後站着塗凌光,哪怕塗凌光明面上沒用摻合進來,只要林銘玉住在將軍府一日,他與塗凌光的關係就斷不了。
如今,哪怕自己不做任何表態,也是宋家求上門來的時候。宋清明清楚這一點,偏要裝糊塗,說得好像賣了一個天大的面子給林銘玉一般。既把林銘玉的身份捧了起來,又把自家的氣度抬起來,果然薑是老的辣,這臉皮就非常人所能比!
不過林銘玉並不介意他這點兒小心思,這對他來說,是難得的機會。
宋清明等人已經走到船塢辦事房內,他對宋良功一點頭,不一會兒,就見宋良功捧了一副圖紙出來,攤開在方案上。
宋清明道:「如今形勢緊迫,我也不說虛的了。這是咱們福建本地的海商勢力圖,賢侄請看此處……」宋清明指的是用厚重墨筆圈出來的一塊地方,佔了福建幾乎四分之一的地盤:「這就是順昌海運的勢力範圍,是如今福建最大的海盟勢力,主事之人叫做王重,據說是忠順王府大管事王勤堂弟。這人脾氣暴烈,氣焰囂張至極,如今福建地區大半的中等勢力海盟都依附於他。這人是咱們主要的競爭對手,這次的事情,就是他在背後指使的。」
林銘玉點點頭,於是宋清明繼續指着另一處,與順昌海盟勢力小了近一半,與海岸線交接比較小,勢力狹長的地方,道:「這便是咱們宋氏海運,這圖是兩年前畫的,如今咱們的勢力,其實已經收縮了一些,不如這圖上之多了。」
宋清明感慨了一會兒,又指着幾處比較大的勢力,一一與林銘玉介紹。林銘玉注意到,緊挨着宋氏地盤的,另有幾處圈畫出來的重點,只是勢力不及宋氏一半。之所以引起林銘玉的注意,是他們一個共同的優勢,那便是整個勢力圈都是沿着海岸線分佈,若是與宋氏聯合成整體來看,正好形成一個幾乎囊括了三分之二海岸線的勢力帶。並且勢力帶可向海外擴張,亦可以向內補給,正是擁有格外完美的發展前景。
林銘玉當時就有些心熱。
宋清明看了看,卻立刻潑了一盆冷水:「這幾家不提也罷。不爭氣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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