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門,榮國府牌匾之下,薛蟠的四個小廝說得正在興頭上,圍觀的百姓隨着幾人的講述不停發出驚呼之聲,這個說「恩將仇報」那個說「無情無義」,個個皆為薛家抱不平。
西角門處,門房因被熱鬧引着,翹首朝外張望,未料得一行內院僕婦一陣風似的颳了出來,待他揉眼瞧過去,眼睛瞪得銅鈴般大——那打扮得珠光疊翠的杏色比甲婦人,不是周瑞家的又是哪個?
她身邊跟着的是她自個兒的女兒,並身邊常帶着的兩個丫頭。這四個人簇擁着居中一個穿紫色繡纏枝紋褂子的貴妃,神情冷清,眉目間含煞帶怒。門房平素里雖說沒機會伺候後院的太太奶奶,自己的主子定不會認錯的,因見到她,才驚訝不能言語。
這一行人第一時間便吸引了薛蟠的注意,鼻子裏輕輕哼出一道冷音,薛蟠對身邊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小廝意會,刻意放大着聲音道:「這是舅太太出來啦!您來的正好,快給我們家大爺做主啊。」
薛蟠忙忙地止住,上前幾步,行禮道:「姨媽,不要怨小侄魯莽,我們家父親去得早,母親拉扯我與妹妹大不容易,就這點兒傍身的銀子,妹妹的嫁妝,實在不是我們捨不得,要上門討債,您是個慈心人,兒女都是成才的,定能體諒小侄這一片愛妹之心吶。這諾大國公府,哪會拿不出這點兒銀子呢?」
王夫人氣得臉色煞白,原是有三分的不舍,如今也煙消雲散,心中拿定了主意,見薛蟠作勢,便對周瑞家的使了個眼神。
周瑞家的依之前的吩咐上前,咳嗽了一聲,正要提高了聲音說話,便被薛蟠一句話堵住:「周姐姐,我淨着你平日在姨媽身邊是個得力的,我妹妹往日也與你要好,勸你一句,如今且是主子們的事情,你在國公府是哪個牌子上的人,可以替主子做主?」
周瑞家的心裏惴惴,出這趟差事是千萬個不樂意,但她是王夫人陪房過來的,身家前程依靠在主子的身上,王夫人在府里沒落了,她一家子就受到冷落,如今是王夫人將功折罪的時候,她為着自己的好,豈有不依,又豈能不依?不過,薛蟠的話到底也點醒了她,這本是主子之間的事情,自己是有幾個臉子,趕這樣編排姑娘們的事情了,不說薛家,往後在林姑娘面前能落得好?若王夫人的目的達到,往後自己的主子之名,總不過在這林姑娘身上罷了。
周瑞家的是個有成算的,因着這份思量,嘴裏頭的話轉了幾轉,語音自然也柔和了下來,便勸道:「原不該我這個做奴才的多嘴,只是大爺到底也瞧着太太的臉面,不好鬧這一出呢,親戚家的,打斷骨頭還連着筋,有什麼解不開的?況太太的為人你盡知的,也莫讓太太難做才是呢。」
王夫人已經皺眉:「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還在呢,你便認了主子不成,不成器的東西,退下!」
周瑞家的喚了一聲太太,王夫人只當沒聽到,已經提聲道:「蟠兒,原以為你是個好的,不想你今兒這般污衊我賈家,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早有人在薛蟠那幾個小廝刻意的指引下圍攏到這邊,賈府的人反而被人群有意無意地阻隔在外,只油的王夫人主僕五人被圍在中央。一直在門前查看消息的管事見着不對,忙使人內院通告。
薛蟠已經叫起冤來:「姨媽這樣說,讓我如何自處!當初是姨媽口口聲聲為難,拮据,讓我母親幫一把手,生生哄得母親把最後一點兒傍身根子都拿了出來,如今是要翻臉不認人呢,還是要倒打一耙?」
王夫人平日甚少大聲說話,何況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的,已經是她的極限。這極限一突破,便也無所畏懼,眼中出現一抹悍厲之色,大聲道:「當初,是你母親帶着你兄妹來投奔,我好心喚人掃了院子出來,讓你家住,一應物事與我皆同,更把你妹妹當成女兒一般看待,比對外甥女兒還親熱。你卻攛掇着在家裏鬧事,顧着你母親的面子,我還是勸着老太太,老爺,繼續跟你家來往。誰知道,你們家不教好女兒,看上我兒,設下這樣的計謀,賴着我兒娶你妹妹,若是不許,便這樣來大鬧,這般指黑說白,好生厲害。你也不要拿這個來唬弄百姓,好教你知曉,寶玉不是什麼人都能惦記的,我們家國公門第,多少名門閨女娶不得,寶丫頭便是個好的,到底是商戶人家出來的,怎比得姑爺家裏仕宦之女懂得禮數。你不要再來歪纏,寶玉已經說了林姑娘,斷然不會娶你妹妹!這般教養,我賈府也沒這個福氣受用。」
「說得正是呢,這般教養,我林府更沒這個福氣受用!」薛蟠也是個脾氣直爽的,就這,還被王夫人的話氣的頭疼,一時半會兒竟沒來得及阻止,此時怒火攻心,手中的拳頭攢得咯嘣兒響,就要向着這曾經熟悉如今教人噁心的臉上揮過去,只聽此一言,心裏一個怔愣,便讓人搶到眼前。
林銘玉面覆冰霜,一身正氣怒氣地站在王夫人跟前。
「二太太,敢問你賈家何時與我家商量了定親之事?誰人做的主,誰人說的媒,誰給的生辰八字?你也是大家出來的,難道不知道,毀人閨譽,是最為卑劣之事麼?你也有女兒,長女身為皇妃,次女亦是宮中當差,莫非,這便是貴府的家教?」
「你,你小孩兒家,說話怎的如此惡毒?」王夫人氣急,若不是顧及賈寶玉的名聲,她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接受林黛玉做她兒媳的,就這樣一個林銘玉,她便千萬般看不上眼,與當初的賈敏如出一轍,一般的令人生厭。
「我說的句句屬實,便是惡毒?二太太說話信口雌黃,用詆毀姑娘家聲譽的法子,來往貴府上貼近,是要掩飾什麼樣骯髒的真相?二太太,你說你這個樣子,惡毒不惡毒?」
圍觀的百姓已經被這齣好戲點燃了,紛紛入戲,指着王夫人七嘴八舌的指責起來。
林銘玉掃了薛蟠一眼,薛蟠一機靈,當即反應過來,放聲道:「萬萬想不到您是這樣的人,我妹妹青青白白的姑娘,都要說人家了,您是長輩,不說句為她好的話,反而如此中傷家母與妹妹,姨媽啊姨媽,我薛家到底是做了什麼孽,讓你這般看不順眼!您欠了銀子便欠了,還不出來便還不出來,何苦這樣顛倒黑白,這是要逼死我母親妹妹啊!」
薛蟠聲淚俱下,林銘玉也道:「若是為了銀子,真是罪孽了。前兒父親還應舅舅之邀,傾盡闔府之力,湊了些銀錢來接濟,卻不想,這成了你攀咬妹妹的由頭,若是妹妹與父親得知,還不知道傷心成什麼樣兒呢,這樣的親戚,如何結得起喲!」
林銘玉說着眼睛已經是紅了,橫臂當前,強忍着悲傷。
這模樣實在教人不忍,便是薛蟠瞧了,也是心中一痛,對着王夫人怒目而視。
王夫人已然慌了,又見林銘玉惺惺作態,強忍一口怒氣,尖聲道:「你胡說!你……」
西角門內,姍姍來遲地賈政賈赦等人方衝出來,便聽到林銘玉唱作俱佳地一番話,又見到王夫人滿臉駭人之色,毫無身份地尖叫。賈政氣極,三步兩步撥開人群,到了近前,斷喝道:「你住嘴!」
王夫人瞧着賈政的神色,心中一凜,後怕一陣陣湧上來,然而,瞧着賈政迫人的神情,她又不甘起來,忙忙道:「老爺,他說的不是真的。寶玉,寶玉明明是說了林丫頭對不對?我都聽到了,丫鬟們都說寶玉沒瞧上寶丫頭,老太太親口說的,說了林丫頭呢。如今什麼時候了,沒得為着旁人,污了寶玉名聲的道理,我……」
「快住嘴吧!」賈政已經急得額頭冒汗,一把捂住王夫人的嘴,對周瑞家的喝道:\」太太糊塗了,你們也糊塗了不成,還不快扶着太太回去。」
王夫人掙扎不休,林銘玉冷眼旁觀,見周瑞家的已經大着膽子與女兒一邊一個,挾着王夫人就要走,他往前攔住,對賈政拱拱手:「舅舅,大庭廣眾之下,讓二太太就這麼走了,怕是我姐姐,薛家姑娘的名聲兒就沒了,話不說清楚,誰都不能走。」
「對,話不說清楚,不能走!」薛蟠也上前,擋在周瑞家的面前。
他一動,他身邊的小廝們便往這邊圍過來,難免動手動腳,把周瑞家的等人推開。王夫人掙脫出來,猶自憤憤:「我也要說清楚呢,究竟是誰不知廉恥,癩□□想吃天鵝肉,鬧出這一場來!」
賈政好容易先聲奪人,把王夫人帶下,讓大事化小,不想王夫人今兒吃了豬油蒙了心,偏就不懂他的苦心,如今又比林薛二人用話拿住,進退不得,心裏不由把王夫人蠢婦賤婦的罵了個熟爛。
賈赦巴不得在一邊兒看熱鬧,故意拖拉着,拿話壓着身邊的人不好去幫手,這時方裝作費勁力氣擠進來的樣子,道:「都是誤會,都是誤會,說開了,就好了,值當多大的事呢。」
林銘玉冷笑:「大舅舅這話說得好笑,合着別人的閨女,自然是好是歹是死是活在你們的眼裏,都不是事,莫怪空口便侮人了。」
「我林家教女極嚴,不說姐姐自小在母親跟前長大,稍大是在老太太跟前盡過孝心,與貴府大姑娘如今的賢德妃一般,由老太太親自教養,極為守禮。也不過略住些時日,便由父親接回府中,請宮中的默默教養,更因選成為女官,蒙皇家隆恩,浴聖人教導,發願為母親齋戒三年不談婚嫁,聖上親口稱讚了的,如今,為了你們家的腌臢事,把污水潑她身上,作為兄弟,姐辱弟死,我是萬萬不能同意的。姐姐清清白白,若你們能拿出兩家婚書,或姐姐的生辰八字,我便還能好好商量,若不然,我也沒有好話說,自然要與你家劃清界限,再不敢往來的!」
「還有我家,也是一樣。沒個說法,沒拿出證據,就算告到堂上,我也是不怕的!」薛蟠已經回過味來,雖不知林銘玉到底是何意,但也知此時機會難得,心裏亦有了打算。
「什麼婚書不婚書,婚姻是父母之命,某妁之言,老太太親口說了,哪有你置喙的餘地!」王夫人聽林銘玉話里話外地說林黛玉如何好,心中嫉恨不已,仗着有老太太的話,嘴上忘記帶着把門的,把平日思來不妥當的話都脫口而出了,心中還並未意識到不對。
然而,一邊站着的賈政卻聽出了不妥來,忙要補救,已經被林銘玉抓住機會,搶白。
「原是這樣,流言原是這樣來的。大家給我評評理,這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老太太即便是外祖母,也是姓賈。我姐姐有親爹在,親族在,親兄弟在,談婚論嫁,父親弟弟說不上話,倒要靠旁姓人做主了?這樣的親戚,我是萬萬不敢認了,要麼,來日還不知我林家到底姓林姓賈,是否還有我林家人說話的餘地!」
「賈大老爺,賈二老爺,你們是親耳聽了的,這樣大的事情,你們賈府自然關起門來瞎說胡鬧,我管不了,也不需管,但再莫打着我林家的幌子來說沒良心的閒話。自今日起,林賈兩家再不相干的。賈府之事,林家不聞亦不敢過問,林府之事,也請賈府再不要插手。在場的諸位,都是見證。是我林銘玉年少不知事也好,膽小也好,然而我為人子,為人弟,是絕對不能忍受旁人侮辱我的家人,哪怕是親如舅族,外族,我林家的根骨還在,斷不能讓門風異姓!原是要問貴府是不是還缺着銀子,現下瞧來,即便是一時的不趁手,有你們這樣一張妙口,自然也能張家李家王家趙家的找人撐腰去,我林家就不高攀了。瞧着從前一點子情面,銀子等你們得了再還,左右我家還有個住處,往後不要往來了方好。」
林銘玉涕淚橫流,像是強忍着痛心,深深瞧了賈府的門楣一眼,仰天嘆了一口氣,一抹淚水,脆聲說了一句「林府與賈府今日起,再無瓜葛,再無親戚情分,好自為之!」便佝僂着身子,仿佛承擔了千斤重壓,踟躕往前走去。
圍觀的百姓中有那感情豐富的,自然也陪着流了兩行淚,紛紛嘆息指責着賈府,最終也不過搖搖頭,與微風中,再添一抹談資。
林銘玉轉了一個圈,表演完傷心欲絕的被背叛親戚戲份,便晃悠着鑽進一條巷子,上了一座茶樓,雅間裏面,宋文寧端了杯茶,立在窗台前往外看。
「若不是知曉你的打算,我也要教你騙了,好一出熱鬧的大戲。」林銘玉因一番哭訴表演,眼眶還有些發紅,嗓子實在有些兒幹了。宋文寧便把手邊的茶遞了過來。
林銘玉接了,一氣兒灌下,又自己添了一杯,再喝下半盞,方覺得舒服了。做到窗邊,往外瞧着那頭的熱鬧。這窗正對着榮國府大門,方才他說得痛快,又痛快的走了,心裏其實也惦記着接下來的戲肉。瞧着薛蟠也是有備而來的,應該不會讓他失望才對。
國公府門前吵吵嚷嚷,不多時雙方便廝打起來,引得巡城的官兵過來鎮壓,梢頭混在人群中,看到事情始末,這會兒來到茶樓,學給林銘玉聽。
薛蟠果然不是個蠢人,緊跟着林銘玉,他與賈府來了個割袍斷義,許是不忿賈府把寶釵抹黑太過,便廝打起來,大鬧了一場。雖然被兵馬司的人拿住了,但不知上頭拖了什麼人,不過一日,便被毫髮無傷的放出來。賈府吃了這樣一個虧,雖然得了兵馬司大人的慰撫,但緊跟着,後宮的申斥就落到賢德妃的身上,這對賈府來說,才是致命的打擊。至於名聲什麼的,賈府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來挽回什麼了。
對於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夫人,賈母真是恨之欲其死,然而,她畢竟是賢德妃的生母,休妻是不能了,只能關在後院的佛堂之中,再不能踏出院子一步。也不許人探視,被關佛堂那日,王夫人跪在賈政腳下苦求,賈政不為所動。
趙姨娘穿着紫色輕衫,頭上贊一朵鮮活的宮紗玉簪,素手帶着一直油碧翡翠鐲子,端着茶輕聲細語地對着賈政勸道:「老爺息怒,喝口茶潤潤喉嚨。」
王夫人目眥欲裂,她要強了一輩子,臨了卻還被一個娼婦踩到頭上不成,她撲上去。指甲劃傷了趙姨娘的側臉,一縷紅線細細密密沁出來,在趙姨娘驚恐的尖叫中,王夫人發出癲狂的笑聲。
王夫人不可能放出來了,她註定在佛堂中,青燈古佛度過餘生。
然而,其他人的日子,還是要照過。
最難過的是賈寶玉,前一日還做着娶林妹妹,與林銘玉一道上學舉業的美夢,後一日,母親便被迫榮養奉佛,府里一股低氣壓,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晴雯從屋外頭進來,手裏的燕窩溫熱剛合適,端到賈寶玉面前,用勺子輕輕攪動,嫩白的小手尾指彎彎,指甲上的蔻丹鮮艷欲滴,她低下頭,細膩的脖子呈現在賈寶玉眼前,幽幽的香氣縈繞。晴雯一笑,柔聲道:「二爺,用些燕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