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銘玉回府,管家林恆帶着一應小廝擁上來,牽馬的,伺候衣裳的,各司其職。林恆悄悄兒道:「西府里那位大老爺來了,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好歹話不管,獨獨在正房堂上等着,見他臉上顏色,倒不似來挑事的。大爺若是不耐煩,盡可以在後頭避一避。」
林銘玉擺弄着榮妃賞的一座兒精巧沉香山,遠遠擱在一旁,濃郁的香氣便撲撒過來,賞了一時,除了雕刻精細外,也不見其有趣的地方,只是沉香本身,價值便不凡。他隨手遞給林恆,聳聳
鼻子,道:「避一避?為何要避?我就是不耐煩應酬他,也是他避開我。」
林恆笑道:「正是呢,我還道大爺面上抹不開。那我這便去打發了他?」
林銘玉想了一想,止住他:「那倒不必,左右無事,我且去聽聽他有何話好說。再說,我這還有一筆債,正愁找不到要債的地兒。」輕笑一聲,林銘玉整整衣服,表情一凝,不帶一絲兒煙火氣地討債去了。
正堂里掛着林如海搜集來的名家字畫,難得有一副王羲之的墨跡,竟是據傳落在皇宮裏的,賈赦平生所好甚多,其一便是古董字畫,他學術功名均不成,獨獨在這上頭,還有一二眼力。這時便痴痴立在墨跡之前,仰頭觀賞,目光中不絕流露貪婪之色。
林銘玉在門外站了一站,已是日暮時分,正堂里便連一絲燭光也無,全靠着窗外門口透露出來的光線積攢些光亮,他這一站,頓使屋內昏暗許多。
賈赦眯着眼,不虞道:「哪個小崽子擋大老爺的光,速速滾開!」
「大舅舅,小崽子說的誰?」
林銘玉悠悠出口,卻使賈赦驚了一驚。忙回了頭,臉上帶笑道:「哎,原是銘哥兒回了。小崽子說誰?這可……大舅舅一時口誤,竟以為這是在府里了。快過來坐。」
他親熱地上前拉住林銘玉的手,領着他在主位上坐了,自個兒也不客氣地往東面第一位坐了,左手習慣性便往桌上一摸,這一摸一手的空兒,才頗為尷尬地看了林銘玉一眼,又數落道:「瞧瞧,銘哥兒,若說你人品,真箇金玉一般靈秀,若論起理家的本事,卻不行。哪有客來了,家裏添茶上水的人皆無,一個個小子丫頭憊懶成這般,可不是待客、持家的禮數。」
林銘玉便微低着頭,像是受教的模樣。
賈赦精神一振,越發活泛,笑道:「不是你大舅舅要誇口,你大舅母人雖軟和,理家上卻是一等一。我回頭便讓她送兩個調理得好的婆子管事過來,你這府上,再不整治整治,可不成樣子。」
「大舅舅……」
賈赦打斷道:「你莫跟我客氣。你是我親外甥,不說幾個下人,便是親兒女送過來,我也捨得的。」賈赦自以為幽默地哈哈笑了兩聲,指着貼身跟在林銘玉身後的清秀小廝道:「去給你家大爺端壺好茶過來,咱們甥舅兩有許多話兒要叨叨。」
林大並不動,眼神微垂,一雙漆黑的眼眸里除了容下自己的主子,便是何人,也不放在眼裏。
賈赦喚了兩聲,見喚不動人,自覺受到冷待,頓時把目光望向林銘玉,臉上不虞。
林銘玉微微一笑,忙偏過頭掩飾住,「去為舅老爺叫一壺好茶,熱熱地端上來。」
林大恭敬行禮,退去。一舉一動,極有法度。
賈赦沒覺得消氣,反而更是憋悶,像被人無聲地打了一回臉。
林銘玉無視他鍋底一般灰黑的顏色,笑道:「多謝大舅舅好意,只是您也看到了,咱們家人也不多,當不得國公府里繁華。我如今且記得僅僅二舅舅二舅母住的那院子,便比我這府里差不離,服侍的人上上下下加起來,怕是上百口。大舅舅如今襲爵在身,院子裏的氣度更是有過之無不及。我這無官無職的,全靠着父親的蔭蔽過日子,氣派自然比不得舅舅府上。身邊人忠心於我,眼裏心底只我這一個主子,得用便成了,至於其他……」
林銘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咱們這樣的人家,心腹比其他都重要。我這話粗,道理如何,大舅舅聽着像不像?」
賈赦心裏一震,不由得勾起一些隱痛。心緒數變,忍不住便露出一絲冷笑:「你說的沒錯,若不是心腹之人,要那許多虛假禮數也無用。」賈赦平生大恨,身旁無人可用,無人可幫持自己,弄得大房低於二房。
一時茶送上來,林銘玉親給他倒了一杯,端到他面前,自個兒搖頭道:「怕是我也白說,大舅舅御封的一等大將軍,榮府里除了外祖母,便是您一家之言,如何要如我這般,慮此些微小節呢,倒是我心胸狹隘了。」
這話聽到賈赦耳朵里,不但未讓他欣慰,更是在他傷口上撒了一把鹽,陰沉着臉不言語。
「不說這些掃興的話,舅舅且嘗嘗這茶好不好。」林銘玉毫無察覺他的心思,先引開了話題。
賈赦如飲酒一般,悶悶喝了一口,茶湯聞着清香,入口卻滿嘴苦澀。賈赦含着這一口茶水,吞不下吐不出,好生難受。
又聽林銘玉驚道:「咦,怎的是鐵觀音?」與林大詢問了兩句,對賈赦道:「小子們不識得好茶,原該讓舅舅嘗嘗今年的春茶,卻偏偏拿了這味濃苦重的鐵觀音。」
「雖是拿錯,但我嘗着,入口雖苦,後必回甘。正是它的奇特之處,舅舅嘗着如何?」
他說的是茶,賈赦聽着,卻落到旁的事上。越是深思,越覺得他這寥寥數語,實在說到他的心坎上,不由得抬起頭來,目光漸漸緩和,看着他半晌,露出一個笑臉。
「銘哥兒果然是個妙人。好,大舅舅這回來得沒白費。」
林銘玉只作聽不懂,疑道:「忘了問舅舅,今兒找我可是有事呢?」
林銘玉這一傾身靠近,賈赦便聞到一股幽香似有若無地飄過來。他抽抽鼻子,聞着味兒對林銘玉道:「這味道……是極品沉香的味兒。銘哥兒,你身上可帶了沉香?」一面說一面又自語道:「不對,若是帶在身上,味道比這又濃郁許多。」
林銘玉欽佩道:「舅舅好生了得,我方才是把玩過一座沉香山,許是沾惹了一些在衣裳上頭,我自己卻聞不着。」
賈赦頓時兩眼放光,猴急道:「你小小娃娃,能有多少見識!快快帶我去瞧瞧,這般好東西,我只當年襲爵的時候聞了一回,可不知你竟然有此寶物!」惋惜嫉妒之意無以言表。
林銘玉笑道:「不急,且聽聽舅舅的來意要緊。」
賈赦聞到寶物的味兒,就如火燎了屁股尖兒一般,哪裏坐得住。
「聽說東府里蓉哥兒今兒在宮門前丟了丑,又得罪了雲華郡主,被好生懲治了一頓才放回府。我說這小子平日裏算是機靈人,今兒怎就這般不開眼。他倒是兩手一撩開,不管後頭的事兒,可憐你迎春姐姐的前程,還系在這一干皇子王孫之上,怎生了結?」
賈赦又氣又嘆,唱念做打地演了一場,方道:「你姐姐與郡主彷佛有些交情?我聽探春身邊那丫頭說,黛玉是雲華郡主親自送到宮中的,她兩個融洽得緊。我到底是做父親的人,怎忍心見着你二姐姐好端端的受到牽連,只好覥顏求到你門上。銘哥兒,你如今有這般靠山,可得拉你二姐姐一把啊。」
林銘玉「噢」了一聲,原來是有事相求,怪不得前頭冷漠無情不願認人,如今又熱乎乎貼上來。
「舅舅言重了。若說拉二姐姐一把,宮裏可不有位現成的貴人麼?」他比了個大拇指。
賈赦不自然地笑了笑:「元妃娘娘是此番選秀的操持者之一,心裏顧着自己的親妹妹探春便罷,余者總要避一避嫌疑。你二舅舅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若是求到他面前,斷斷是不能成的。你那二舅母,心裏只有一個姨侄女兒,哪顧得我的兒。」
賈赦嘆了口氣,眼中分明帶着不甘與怨憤。
林銘玉作出不信的表情,疑道:「都是一家人兒,有何親妹妹不親妹妹的?元妃娘娘既能顧着三姑娘,斷沒有避嫌避到二姐姐身上的道理,可是怎麼想的?」
成功上了一回眼藥,林銘玉再接再厲:「若是避嫌,便不能把三姑娘、薛姑娘列入秀女名單,若按年齡三姑娘不夠,若說身份,薛姑娘不算官家之女。既這兩位都能入宮,二舅舅莫非不知道?既是應許了的,一家子裏多一個博得好前程,正是錦上添花的美事,如何又不願?更遑論二舅母那念頭,薛姑娘再親也不姓賈,為了外姓倒冷落自己人,真是糊塗!」
「哼!」賈赦終是被激起怒火,一甩衣袖站起來:「說來說去,還不是顧忌着我大房壓過二房?這些年,若不是大姑娘有些運道,當上皇妃,二房如何敢明目張胆落我的面子!二弟就算了,王氏一個婦人,也敢在我面前指手畫腳,荒謬至極!」
看着林銘玉目瞪口呆的表情,賈赦一瞬間有一種釋放的痛快感,索性便說了個痛快:「銘哥兒,我也不怕說給你知道。你那二舅舅、二舅母真不像個樣子!這還是世家大族裏出來的呢,你且說說,哪個世家大族裏,襲爵的長子住在偏遠兒,幼子卻佔了主院?還打着伺候老太太的名頭,我呸!再說中饋之事,王氏鳩佔鵲巢擠兌得你大舅母什麼樣兒?又把手伸到我大房裏來,合着自個兒霸佔着不算,連我下頭的子孫們都要算計到呢!王家的人,真教養不出好女兒來!」
原來賈赦也不那麼笨。林銘玉看戲似的看着賈赦在那兒舞胳膊揮腿地表演,嘴裏連連勸道:「大舅舅慎言啊!」
「慎言個娘!」賈赦怒道:「老子忍了他夫妻三十餘年,如今再逼迫我,索性我便撕破了臉皮,看他們得意到哪兒去!我是什麼也不怕的,府里已被他們佔盡了,還留得我什麼?」
「舅舅想多了,外祖母在呢,都是她的兒子,哪得如此。快消消火氣,若是給人聽到了,且不知如何糟踐舅舅的名聲呢!」林銘玉似是而非的勸說莫說達到息事寧人的效果,反是往賈赦心頭澆上一瓢滾油。
刺啦啦一陣灼熱,燒得賈赦神智全無:「我看那禍根就在老太太身上!」
此話一出,滿室儘是迴響。長久地沉默讓賈赦加熱的心臟一絲絲變冷,他擦擦額頭上冒出來的冷汗,期期艾艾看着林銘玉,並不敢說話。
林銘玉嘴角輕輕一提,賈赦的心跟着顫了顫,卻見他神情輕鬆,笑容也顯得尤為仙氣:「方才我走了神,並未聽到大舅舅對外祖母的不敬之語。大舅舅儘管放心,我不是嘴碎之人,必不會亂說的。」
「方才不是要看沉香山麼?林大,把東西拿上來,讓舅老爺盡情把玩把玩。」
賈赦雖然對他的說話不大滿意,這會兒也不好多說。聽到沉香山,微提起精神,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
待賈赦看了沉香山,林銘玉方不經意問了一句:「有段日子沒見着鍊表哥,我還有一點兒銀子在他那存着,如今姐姐入宮,正是得用的時候,不知鍊表哥可有空閒兒理一理?」
作者有話要說:以後再不敢果奔了,木有存稿好坑爹!如今一天沒有現碼,就得斷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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