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挺身坐在一匹毛皮黑得流油的駿馬之上,一襲白色雲紋錦衣,在月色下閃着暗光。
「好小子,原來你就是林銘玉!」他的目光直視過來,神情兇悍,如果一匹兇狠殘忍的孤狼。
林銘玉皺起精緻的兩條眉毛,看着他半響,不耐煩地問:「薛大公子,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深夜攔路,是要改行了麼?」
薛蟠腦筋轉了個彎,才知這是在罵他,兩道濃眉瞬間就立起來,「林銘玉,你行啊!難怪我那個八風不動的姨媽也在你手裏吃了虧,我倒是小瞧你了。」
林銘玉笑了一聲:「我倒是沒有高看你。你是賈府的一條狗麼?就這麼喜歡胡亂攀咬人?」
「放肆!」薛蟠惱羞成怒,韁繩一提,駿馬蹬蹬跑到近前。林聰與饅頭雙雙擋在馬車之前,預防對方一旦動手,可以保護主子免受驚擾。
薛蟠居高臨下,憤怒地目光緊盯在林銘玉臉上。
「有膽你出來與我說話。」
林銘玉道:「我與你素無交情,沒什麼好說的。薛大公子,沒事你該幹嘛幹嘛去,我要回府。如果你為我那二舅母抱打不平,也大可不必。賈府上有外祖母,下有舅舅管着,興師問罪也輪不到你吧。今兒,外祖母怎麼說的,你聽到了?」
薛蟠冷哼了一聲:「老太太不識好人心,我不與她計較。我只與你說話,你出來!」
僵持了許久,林銘玉知道此人人稱「呆霸王」,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往日裏胡鬧蠻橫慣了,今兒不如他的願,當真誰也別想好過了,於是十分厭煩地準備下車。
林黛玉拉了他的手,不贊同道:「弟弟……」
林銘玉拍拍她的手:「沒事兒,京都重地,他不敢胡來。我去打發他,你在車裏別出聲兒。」
林銘玉下了車,懶懶地看了人。
薛蟠忽的笑了:「你真像我家園子裏養的那隻孔雀,可夠神氣的。那日我給你的玉佩,你怎的不要?那可是進貢的好玉,配你林家的公子也夠了。」
林銘玉翻了個白眼兒,斜睨着他:「我是你家奴才麼?犯得着要你的東西。你也太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我今兒好心提醒你一句,京都貴族多如牛毛,薛大爺,你還是放下點眼睛來看人吧!」
薛蟠一鼓腮幫子,鼻孔朝天:「我還怕人麼?」
林銘玉搖搖頭,懶得與他多說,隧道:「你有什麼話,要說快說,這都什麼時辰了!」
薛蟠又要發火了,他冷着臉,對着林銘玉精緻的小臉兒,不知道怎麼的,心裏跟有團火在燒似的,就想跟他好好說話兒。他原是沒想到,把姨媽氣得心肝兒疼的臭小子是他入京都那日看中的小公子,在賈母房裏看了時,他心裏有驚訝有高興。
他一直盯着他看,想着幸而挨揍的不是他,若是這漂亮的小臉揍成豬頭樣,太可惜!然而,他心裏想的無人可知,林銘玉一個眼神也沒給他。好容易注意到他了,竟然像從未見過似的,劈頭及時一頓夾槍帶棒、冷嘲熱諷。薛蟠長這麼大,當真沒一個人敢這麼跟他說話,又生氣又感覺新奇。
被趕出賈府,他當真沒大放在心上。憑着他母親與王夫人的情誼,沒有說不開的結,況且這揍人的主意,還是姨媽親自點了頭的,要叫屈也有地兒說去。只是心裏惦記着這麼個人,忍不住就堵了路。
滿腔子要說的話被林銘玉這接二連三的冷言冷語澆了個通透,薛蟠一顆熱乎心腸也跟着冷下來,結交的心思變成了涼冰冰的話茬子:「林銘玉,你別不識好歹。你等着瞧吧,早晚要你……」要他如何,薛蟠一時間接不上來,重重地哼了一聲。
林銘玉仍然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薛蟠突然就覺得自己今兒是犯了混,一家子扔在客棧里不搭理,白白跑到這兒來看人臉色,當真失了顏面。狠狠地瞪了林銘玉一眼,他拔轉馬頭,策馬疾馳而出去。
「大爺,你說他這是什麼意思?」林聰摸着下巴,想不出個頭緒。
林銘玉抱着胳膊想了一想,春夜冷風一吹,倒讓人覺出一點兒寒冷。搖搖頭,重新上了馬車:「誰知道他發的什麼瘋。快走吧,我真箇困了。」
林府里林銳在等門,林銘玉進了房間,伸長胳膊打了個呵欠:「哎呦,真是累死我了。」
林黛玉行了個禮,便由黃鶯等婢女扶回房去。林銳端上一杯茶,問道:「說是吃個酒席,怎的回來這般晚了。我擔心着你們今兒留在賈府里了,要打發人去問呢。」
林銘玉在林大伺候下洗了臉,就着林銳遞茶的手喝了一口,長嘆一口氣:「去一次就是麻煩。今兒我險些就被揍了。」
林銳忙問究竟,林銘玉便咕咚咕咚全說了。說話連喝了兩口茶,覺得人清醒了許多:「……得了,有了今兒這事,這段日子可以呆府里清淨了。我打算再留十來日,便帶着姐姐回揚州。九哥,你回不回去?」
林銳道:「來年春上就要考試,我不想奔波了,就在這裏給你看着宅子吧。那個薛蟠,無緣無故的來攔你的車,可見心裏也有所算計,你還是堤防着吧。」
林銘玉道:「無妨,我總不去惹他,也不怕他。這事京都,真惹了事,他也得不了好兒。」想了一想道:「九哥,你若留在京都,我倒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什麼事兒。你儘管說。」
林銘玉看看天色,一輪明月高懸夜空,到處都是靜靜的,不由得又要犯困。「算了,明兒再說吧,今天實在晚了,九哥你也睡去!」
林銳點點頭,沒說什麼,摸摸他的頭,回自己的房間。兩人一個院子的,他的小廝梢頭在外頭提着燈籠等着,見了人,喚了一聲,在前邊引路。
林銳等着林銘玉屋裏的燈滅了,這才往自己的房間走。
第二日賈府里果然沒人來請了,林銘玉樂得自在,便把林銳請來,一起吃了早點,泡上一壺茶,一面喝茶一面議事。
林銘玉道:「我先前看了京都這邊的賬本,我家在京都有四家鋪子,兩處宅子,郊外還有一處田莊。莊子裏有三百畝地,如今都讓佃戶租了去,每季交租子給林恆。鋪面兩間賃出去,開的綢緞鋪子。剩餘兩家是自家在經營,一是糧米鋪子,一是南北雜貨。」
林銳微微驚訝:「叔叔想得真周到,京都里這些產業,就夠供給揚州府用的了。何況揚州府的產業也不比這兒少,怪不得族裏邊說起叔叔,沒人不羨慕眼熱的。」
林銘玉笑得眼睛彎彎的,月牙兒一般:「我也沒想到。我看到賬本還嚇了一跳呢!那處宅子我還沒去看過,聽說離着太學不遠,我想着,今兒就去看一看,若是可以,便做成客棧一般,專門租賃給來京趕考的學子們住。又安全又文雅,還能賺一些銀子。九哥,你說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銘玉,你原來於經濟一道,也知之甚詳啦。這樣甚好!我最看不得,那一般讀書人,自以為讀了聖賢書,就目中無人,視行商經營如蠅營狗苟,不堪入目不堪入耳的,且等着家裏拿銀子來供奉着。這算得什麼清高?」
林銘玉一拍掌:「我原還有點兒擔心,聽了九哥這話,我就放心了。」
林銳眨眨眼,笑道:「這不算什麼,你是不知道我家中是做什麼的。七房一支一貫就弱,子弟也沒個為官的,若不是我母親得了父親認可,經營起一些鋪子,哪裏有我今日讀書的出路。這在族中不是什麼隱晦的事,先受了多少風言,這些年,倒是沒人來說了。」
林銘玉點點頭,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合計着把鋪子都拿回來自己經營。林銘玉問:「九哥覺得,這鋪子做什麼買賣好?」
林銳不假思索:「叔叔是做什麼的?弟弟想想。」
林銘玉樂了:「哈哈,九哥,你真是我的知音啊。我正想着這事兒,走官路。不過買賣鹽不成,這事兒燙手不能沾,咱們不如把海上的貨物擺過來賣。」
林銳點頭:「想法不錯,不過如今海上往來都歸朝廷在管,要打通一條門路不容易。」
「那有什麼,不是還有塗大哥麼?上回他便說過,等開了春,他便要換到海防去,這不就是現成的路子嗎?」
林銳也笑開了:「好主意,明兒我與你一起去。」
林銘玉道:「這個先不忙,我也得回揚州與父親商量過再去找塗大哥,左右他也要開春才上任,今兒我去跟他通個氣兒便成。咱們先下田莊裏去瞧瞧,各處產業都走一遍,心裏也有底。等我回揚州了,事兒就得勞煩九哥你了。」
林銳道:「這有何好說的,我日日念書也怪悶的。」
林銘玉咯咯笑了,知道林銳這是樂意的。
下午,林銘玉坐了馬車,便到了塗凌光府上。他如今還是住在胡家的宅院裏,據說是躲清閒。京都名門公子多如過江之卿,日日應酬不暇,他索性便接着祭奠先王妃的名頭閉門謝客。然而,林銘玉是特殊的。
管家與林銘玉是熟了的,見了人,便笑着招呼一聲:「林大爺來了,世子在後院裏賞花呢。」
林銘玉問了一聲禮,自去尋人。饅頭、林二隨着管家到外頭,與相熟的小子們玩去了。
塗凌光提着一隻壺,在給後院裏名貴的花兒澆水。林銘玉來了,他指着涼亭道:「你去那兒歇着,我讓人煮了好茶來。」
林銘玉喝光了一杯茶,塗凌光已經洗乾淨手,慢悠悠地過來。
「聽說你昨兒又出了一迴風頭?」
林銘玉咋舌:「大哥,你這消息也太靈通了吧!」心裏真箇有點兒吃驚,昌平王府的勢力有這麼恐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