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看過,說王夫人是氣急攻心,服用定神湯藥等好好休養並無大礙。賈寶玉的哭聲才歇了,邢夫人見沒她啥事了,衣裳還濕着呢,跟賈母請個安就要告辭。臨走時,見迎春還愣着,不太樂意,說:「大姑娘,府里正亂着,你也別添亂,跟我回吧。」
賈母被鬧得頭疼,沒空理這些事,揮揮手:「你們都各處歇着去。寶玉,叫人來把你太太送回院子裏,我這裏人多,她歇不好。」
鳳姐忙幫着張羅,邢夫人撇了撇嘴,王夫人被轟轟烈烈地抬回自己的院子。
出了這事,賈母也沒心思吩咐張羅送林銘玉、林黛玉去舅舅們那裏請安的事,林銘玉巴不得沒人多這個嘴,小心思轉得飛快。
再說王夫人院裏,王熙鳳、李紈、探春、惜春、寶玉在床前守着,挨挨擠擠堆了一屋子。
王熙鳳事多,這會兒功夫已經好幾個婆子來找,平兒在屋子外頭守着,能拿主意的都拿了主意,關於新來的林家姐妹的事兒,還是得王熙鳳來經手。
其實王夫人也沒事了,王熙鳳干坐着心裏也煩悶得不成,其他人沒走,她倒不好興這個頭。平兒悄悄進來,王熙鳳使了個眼色,平兒得令,就把各管事的回話的事兒一樁樁說個沒了。
王熙鳳皺着眉頭:「這些婆子好沒眼色,往日來回話,個個都能,今兒我不過離開這一會兒,就做不開活了,請了她們來有何用?就說平兒,往日裏沒見過我理事?怎的這些事也擺不平?眼下太太病着,我如何能放心離得開人?」
平兒委屈賠笑。她素來是個好的,人緣沒得說。這還沒開口,寶玉就憐惜上了,「鳳姐姐,不怪平兒姐姐,下頭的婆子偷懶,姐姐哪裏曉得的。太太這邊我守着,你且回去理事吧。」
李紈忙道:「是呢,鳳姐兒你且放心,太太這裏還有我呢。」看了兩個姑娘一眼,索性道:「兩位姑娘也回去歇着吧,太太這邊有信兒了,我讓人來通知你們。」
鳳姐忙笑:「這怎麼成呢,這真是……那成,我且回去打發那些人,有事只管差人來叫我,我必到的。三妹妹、四妹妹,咱們一道走吧。」
探春惜春應一聲,跟着走了。
王夫人悠悠轉醒,床邊只一個寶玉在打瞌睡。摸摸兒子的頭,王夫人慢慢回想起暈倒之前的事情,手禁不住用力一掐,寶玉「哎呦」一聲疼醒了。
王夫人連忙鬆手,滿臉愛憐懊惱地摸着寶玉頭臉:「乖兒,母親一時失手,你可疼了?難為你守着我,怎麼不到榻上去歇着?」見四面清靜,心裏很是不樂:「下頭伺候的人呢,一錯眼看不着就偷懶,竟敢指派主子做事不成?待我好了,必得扒了她們的皮!」
賈寶玉忙搖頭:「太太錯怪她們了,是我擔心太太,必得自己守着才安心。」
王夫人由怒轉喜:「好孩子。你鳳姐姐、大嫂子她們呢?」
李紈從外頭端了藥走進來:「太太,鳳姐兒和兩位姑娘守了半日,方才被管事的請回去了。」
「太太,補藥來了,您先喝。」
王夫人瞥眼看了,「放着吧。」又問:「我方才是怎麼了?我記得那銘哥兒古怪得很,眼睛裏跟藏了針似的,看得人心悶。鳳姐兒也是,不曉得把他從我身邊拉開,偏生把我壓着,中的什麼邪!」
李紈想說又不敢說,她素來就怕這個外傳面慈心善的婆母,這會兒只當自己是個木樁子。
王夫人越說越生氣,一巴掌拍在床上:「我就說老太太太偏心,當年賈敏沒嫁時就寵得沒個樣子,如今賈敏的子女又有哪樣好的?有樣學樣,也不是有教養的。」
李紈簡直不想再聽,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這個婆母有多表裏不一,她丈夫死得早,若不是為了膝下一根弱苗,早就青燈古佛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賈寶玉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慈祥的母親露出這幅刻薄的嘴臉,當下就傻了,期期艾艾道:「太太,你說什麼呢?」
王夫人臉色一僵,想起賈寶玉對林氏姐弟的格外親近,心裏有氣不打一處來,但她的孩子自己知道,性格很固執,光說是說不他通的,把臉色放緩和一點,掩飾道:「母親就是太生氣了太傷心了。寶玉,母親的心,你是知道的,你林妹妹來的時候,我也想這是一個好孩子,可你看看,這府里誰對她不好,偏偏她回去兩月,半點音信也沒捎來一個,可見是個沒心的。今日又放縱她弟弟做出這等事,母親的心啊,都傷透了。」
賈寶玉不信:「太太,你誤會林妹妹了。她一個女孩兒,萬事都難的。再說今日之事,原不過太太魔怔了,與銘哥兒又何香乾。」
王夫人簡直毆死,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着賈寶玉,心裏更恨林家姐弟,瞧瞧這狐媚功夫,一邊還是要裝虛弱裝嫻淑:「我也不想相信,可你也看到了,母親今日嘔血,都是銘哥兒那小壞東西壓的,小小孩兒,心腸如此狠毒,寶玉,你是個最純善不過的,可不要被他們矇騙了。我被他又是死命壓着,又是死命搖着,生生嘔血,這會兒身體還疼得很,晚上等老爺回了,我倒要到老爺、老太太跟前評評理,就是小孩子,也不能慣着這樣每個章法!」
賈寶玉忙道:「太太萬萬不可,銘哥兒只是擔心你,我看他怕得很。這樣誤會下去,林妹妹還不知怎麼生我的氣呢。」合着他擔心的還是自己的小情小愛。
王夫人氣得呼吸不穩。不管寶玉怎麼哀求,只是不說話。心裏打定主意,趁着這個機會,就把病裝得更重一點,讓林家姐弟吃個教訓。原還念着林黛玉有點兒價值,如今家裏的姐妹要來了,也用不着她了。萬不能讓他們在老太太面前佔了先去。
賈政這日外頭事忙,回來時聽說妹妹家裏兩小兒都來了,本來要過來相見,管事的又說,太太被氣病了。夫妻這麼多年,王夫人泥塑木雕似的,很少生氣,何況氣病?賈政改道先回了王夫人主院。
王夫人懨懨地躺在床上,身邊幾個丫頭默默垂淚,賈政嚇了一跳,以為王夫人這就不好了。
「太太,這是怎麼了?」
見到賈政,丫頭們忙行禮,賈政滿臉怒容,對其中一個丫鬟罵道:「太太如何變成這個樣子,你們幾個是怎麼伺候的?」
那丫頭是王夫人房裏得力的,叫做金釧,惶恐回道:「老爺恕罪,奴婢們也不知道,太太白日裏去老太太房裏還是好好的,誰知道見了,見了……」
「見了什麼?話都回不清楚,留你在房裏有什麼用?」
金釧大驚失色:「請老爺恕罪,太太是見了林姑娘和林公子之後,就被抬回來了。嘔了血,大夫說是氣急攻心。奴婢們在外面伺候着,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闖進來時,只見到林公子趴在太太身上死命地搖晃,太太被壓得都出不來氣了,這才暈倒的。」
賈政愣住了,但眼前之事讓他不得不信,不由大嘆,繼而怒道:「荒唐,林妹夫教導的好兒子!這樣冒犯長輩,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夫人適時地咳嗽了幾聲,含淚道:「老爺……」
丫頭們識趣地退下,賈政忙扶起她,只聽她斷斷續續泣道:「因着是妹妹的骨肉,我見他生得比個女孩兒還柔美,心裏是喜愛的,他又愛拿一些鄉野市井之事來逗趣,老太太愛聽,我也只管在一旁聽他說笑,未料,這孩子心眼卻多,眼神陰森得不成,一個勁與我這裏來看。我一個做長輩的,難道還跟一個孩子計較?我素來怎麼樣,老爺最清楚不過。若不是那孩子太過分,我也不願意與老爺說道。」
王夫人一面說一面哭,她幾十歲的婦人了,賈政雖然對她沒那個憐惜的心思,到底是正室,尊重是有的,忙安慰道:「你是個好的,這事,母親自然會為你做主。」
王夫人暗恨,賈政就是個和稀泥的,這會兒定然是想到妹妹的骨肉,不好才來就罰他們了。但她怎麼甘心:「老太太心疼妹妹,沒有不疼孩子們的。只是我看那個銘哥兒確實不像個老實的,長得就有些妖氣,說話行事又過油滑,這要是寶玉學了……」
言外之意,賈政不由得深思。要說賈政,這一世無不算如意,就子嗣上面,有些遺憾。長子賈珠天賦英才,卻英年早逝,次子賈寶玉,寄予厚望,偏偏又頑劣不堪。餘下一個庶子只管小家子氣,算不得什麼,所以,賈政對賈寶玉其實還是相當看重的。王夫人這麼一暗示,賈政不想管的,也不得不管了。
夫妻兩一起到賈母院裏來請安。
到了廊下,賈政搖搖手,丫頭們不敢大聲說話。
賈政存心要看看林銘玉的人品,悄悄走進屋裏。
進門就聽到一陣說笑聲,細聽,原來是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逗賈母說笑,那聲音口齒伶俐,說話活靈活現的,又極有分寸,便是賈政在外頭聽了,也大感興趣。
這時,丫鬟鴛鴦過來端茶,看到外頭之人,連忙行禮。
賈政邁步進去,對賈母道:「兒子請老太太安。」
賈母連忙喚他坐,讓林黛玉林銘玉過來見禮。林銘玉乖乖見禮,禮數周全,人長得秀氣極了,賈政心裏一贊:好個相貌!
林銘玉看到王夫人被兩個丫頭扶着,不勝虛弱地在旁邊站着。賈寶玉也看到了,連忙扶了母親坐下。賈政在此,他也不敢多話。林銘玉卻蹭蹭過去,又怕又喜的摸樣,小聲欣慰道:「二舅母,您身體好啦。」
王夫人在他靠近的時候,身體下意識的防備着,又想看他耍的什麼把戲,只好僵硬着不動,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快意。
林銘玉只當做不知,又是儒慕又是擔心的看着她。在別人眼裏,只是十足孝順親近的行為,在王夫人眼裏,她真想把剛吃的燕窩給吐出來,純粹是噁心的。
賈母十分高興,對老二媳婦關心了兩句,見兩人神情都是欲言又止的,就問:「你們有什麼事要說,就痛痛快快的說出來。」
賈政其實這時候有點想打退堂鼓。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媳婦今天失態,特地來請罪的。」
賈母正要安慰,王夫人快速道:「但,請罪之後,媳婦還有話要問銘哥兒。」
賈母臉色一僵,很快恢復正常。
王夫人當作沒見到她不高興的神色,把對賈政說的那一套更婉轉的說了一遍。
她這邊說的還沒調整好悲傷的情緒,只見身邊傳來一道極細碎的聲音。
原來是林銘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玉白色的小臉上,從黑葡萄似的眼睛裏無聲滾下兩條眼淚組成的小溪,大顆大顆的淚珠咂下來,尤其他哭得直抽氣還刻意忍着不發出聲音,越是這樣越是讓人覺得可憐。
賈寶玉就站在他旁邊,痴痴傻傻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帕子給他擦眼淚,眼裏也流下淚來。
王夫人的哭聲哽在喉嚨里,要發不發的尷尬死了。
房間裏詭異地安靜下來。
「老太太,這……」賈政屁股下生了釘子,簡直坐不下去了。
賈母砰地錘了矮榻,指着王夫人,滿是失望:「老二媳婦,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這句話對王夫人來說真的壓力山大,王夫人傻眼,這到底哪裏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