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季青辰聽着蕊娘回報到這裏,自然也知道:
三郎不管和樓雲有了什麼密約,反正是沒吃什麼苦頭逃了出來。
至於他現在能得到樓雲的賞識,這國使甚至願意驅動龐大船隊威懾唐坊,就是為了幫他出手,來謀奪這唐坊坊主之位。
如此想來,如果不是怕三郎被利用,又最忌外人挑撥離間,她何嘗不是和李定文一樣,滿心歡喜?
他們三姐弟畢竟十年患難。
黃七郎顯然和她想到了一起,疑惑問道:
「聽說樓大人很看中三郎的武藝才幹,有意讓他從軍。但按理說,留你為坊主,帶他回大宋豈不是更加容易?大妹子,以我看——」
他心裏想起了三年前王世強酒醉時,曾經滿臉深恨地提起過的秘事:
他是中了樓雲和樓鸞佩那兩兄妹一起共謀的離間計,才會匆忙悔婚另娶的事。
而在他黃七郎看來,樓云為了福建海商,早有預謀地離間唐坊和四明王氏實在是順理成章。
然而不確切的消息他並不敢胡說,明州樓氏和西南樓家也是兩回事,他只能提醒,道:
「也許,樓雲顧忌的就是你和四明王家以前的婚約?因為王家和樓家的聯姻,所以他顧忌你以後記恨他也姓樓。所以才如此行事,要推三郎為主?」
「黃七哥,他自己姓樓,都能支持福建海商和樓家女婿王世強爭奪東海了,怎麼還會擔心我因為記恨樓夫人而怨上他?」
她苦笑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只是覺得這位樓大人,心思綿密,謀劃長遠。他就算反對朝廷北伐,在心中應該也有他的計劃,還需要看一看再說。所以佛光寺主寫來的書信,我都是轉呈給了空明大師。」
黃七郎這樣精明的商人,當然知道泉州佛光寺主背後站着的是樓雲。
季青辰但凡有一絲要和樓雲真正結交的心思,實在可以先厚着臉皮寫信過去,主動請佛光寺主引介,與樓雲結交。
她雖然是女子,但海商們真正看重的,畢竟還是她唐坊坊主的身份。
但她沒有。
她只是在大半年前,開始與陳家商議婚事。
她極其曲折地向樓雲示好,卻半點也沒有依附於他的意思。
「這位樓大人在泉州為官,要壓制泉州的南班宗室,整頓泉州水師的意思,海商里看明白的人也不少——」
她在黃七郎面前,並不隱瞞她不願意接受江浙籍的秦從云為國使。
「他想在趙官家面前立功,也是個懂海上生意的合適人選。所以我才託了嫂子,在普陀寺尋了一個舊新羅的寺奴,替我推了他一把……」
所謂南班宗室,她以往就聽王世強說過:
一百年前靖康之變後,趙氏殘餘的宗室在南渡後倖存的已經不多,為了防備金軍南下趙氏覆滅,宗室分成了兩部分。
一部分宗室隨新登基的宋高宗生活在京城臨安,隨時準備從江浙出海而逃,稱為北班宗室。
還有一部分則被分散送到了福建泉州港定居,稱為南班宗室。
一百年過去,宗室自然也是人口越來越多,總有些不肖之徒開始魚肉百姓。
在泉州的趙秉謙就是有名的豢養海賊,打劫番商的惡劣之人。
他甚至還和泉州水師勾搭起來,導致一度繁榮,萬國來朝的泉州港有了衰落之狀。
四年前,官家點了樓雲的探花後,因為他以往還有八品軍功,祖上又是駐西南的漢軍出身,所以才留了他當朝奏對。
這些傳聞,她都從宋商嘴裏聽說,想來這國使之所以當時就被官家授了四品市舶司提舉官的官職,必定是官家對泉州宗室的惡行有所耳聞了。
樓雲也算得上是京官外放,官家自己的班底。
所以她聽聞他借敘職之便,在關鍵時刻進了臨安,她從佛光寺主的信件里也猜出他有爭取出使高麗的意思。
她便使了計,換了四明王家在普陀寺里開光的壽禮。
如此一來,便讓推薦秦從雲的王老大人被官家訓斥,閉居在家。
李先生站在一邊,聽得她如此謀劃,手已經伸到了臨安城的皇宮,心中震驚。
他頓時想了起來:
應該是在大半年前,朝廷里的國使人選已定之後,她和福建陳家的議親才驀然由不冷不勢地變熱鬧了起來。
現在看來,她全是為了給國使留個好印象。
他雖然早知道大娘子對大宋的關注異乎尋常,仍是對她的步步為營暗暗心驚。
他不由得就想起,因為有個這樣的堂姐,難怪二郎才會在成年禮後,明明有着大好形勢,卻不吵不鬧,安安分分去了高麗讀書。
季辰龍離開時,留給他的話就是,在大娘子沒有建好海船之前,千萬不要和她作對。
否則,她連季辰虎都敢下手。
果然被他說中。
李文定心裏咋舌,眼望着海面上的火光人影。
他想起,季辰虎被坊中查帳逼得到海上打劫,眼前又和和外人勾結演得熱火朝天,李文定便也心中明白,三郎他畢竟還是不如二郎明白自己的姐姐。
他這樣思索着,剛才的季青辰卻也明白,她沒有把事情完全透露。
她在泉州蕃坊里安排了一個小小的唐坊分棧點,那裏的兩個心腹早在半年前就和蕃商斜力刺暗中通信。
正是泉州分棧點教會了斜力刺,教會他如何辨認八珍齋銅鏡真假區別。否則他膽子再大,後台再硬,他也沒有真正的把握能拿到宗室犯罪的可靠證據。
其後,泉州分棧點的兩個夥計,又幫着他,一舉在趙府門外拿到贓物。
這些事,她留在肚子裏沒提。
蕊娘的二叔就是泉州分棧點的頭目,他前些日子申請要回坊,也不是因為生病。
他雖然一直以南洋小蕃商的身份做掩護,沒有暴露唐坊分棧點管事的本來面目,但泉州市舶司的稅丁卻不是吃閒飯的。
已經有稅丁發現他和斜力刺過從甚密,跟蹤過他兩次。
所以,他還是回唐坊避個風頭為好。
但她自問沒有得罪樓雲的地方,不明白他怎麼就一個試探都沒有,馬上就拉攏三郎和她作對,她本來以為他會召她去宋船上拜見的……
至少,這位樓國使也要親自見她一回,暗示地問一句,她是不是願意放棄對韓參政府的金源支持,再加上一堆廢話BLABLABLA。
這樣才更慎重吧?
如果是因為王世強向她求親,要娶她為平妻,讓他樓雲看不過眼,這也說不過去。
他要為王夫人樓鸞佩出頭,故意壓制她這個**妹夫的狐狸精,這樣公私不分的也太叫人小看了些。
樓雲要是如此人物,王世強又何必忌憚他?
至於樓雲挑撥三郎來和她作對——她遠望海面上九桅福建巨船,還有漆黑天空下,海天間森然幢立的無數船影。
本來站在船頂樓台上的樓雲,已經轉身不見蹤影。
也許他已經看清了唐坊的形勢,所以勝券在握?
她也僅是微微而笑。
她和三郎的意見不和她心裏當然明白,與外人無關。
然而不論是這位國使大人還是明州的樓大小姐,如果兩次三番要壞她的事,她自然也不能拱手認輸……
「季媽媽,依你看……」
她當機立斷,轉眸看向了一直沒有開口的季媽媽,「這位國使大人的用意如何?媽媽今日盡可以直言——」
「坊主下問,老身自然是知無不言……」
這老婦抬起頭,幽暗的雙眼在樓頂火光中深不見底,慢慢說着,
「若老身是大宋國使,來到這東海之上要辦的事既不是拉攏三郎,也不是結交大娘子為大娘子保媒,他要辦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掃蕩八珍齋山寨貨。」
她心中一震,抬眼凝視季媽媽,半晌無語後才笑道:
「……媽媽繼續說。」
「他要辦的第二件事是控制唐坊十二條河道。如此一來,在東海上沒有了山寨貨,福建海商在可以自由進唐坊順利泊船。兩件事缺一不可。如此才能讓福建海商重返東海而獲利,他市舶司里的商稅必定會隨之提高。將來他不論是用來建船,修整水師,都足足有餘,而在朝廷中——」
季媽媽雖然是內庫管事,卻沒有資格成為二十九人里老會成員之一。
她掌管季青辰的所有嫁妝帳目,打理她的生活起居,她當初在南九州村子裏,也格外擁有三間茅草屋子,屋子裏專門放置中土遺民們幾百年傳承下來竹書漢冊,足有三四千卷。
這些書冊全都由她保管,也早就被她翻閱過,所以,要論這坊中經驗最多,思慮最深的人自然是她無疑。
然而她卻被嚴禁參加任何坊中的議事。
這一次她說起這些,眼光獨具,條理分明,不由得眾人側目。
季青辰凝神以聽,只見這老婦目視烈火光焰中的深黑大海,緩緩說道:
「國使可以借提親之名,把大娘子誘出唐坊。將大娘子在船上擒拿,帶回大宋後,再將大娘子處置以不守信義之名,偽造奪利之罪。而後,大娘子以海外番首之名,按舊例受趙氏官家厚恩赦罪,冊封賜金,留在臨安終老——如此一來,不僅大宋仁義之名遠播海外,這些年來一直和唐坊交結的四明王氏、台州謝氏都可能受此事牽涉。如果朝中有與國使為敵的江浙籍官員,想必也會暫失聖心……」
聽到這裏,幾乎要踏進圈套被擒拿的「海外番首」季青辰還沒有如何,黃七郎卻已經是臉上變色。
他當然知道,與樓云為敵的江浙官員都是王世強北伐大計能實行的關鍵依靠,不由得對季媽媽刮目相看。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難怪這季媽媽當初不過是三郎的刀下遊魂,如今卻成了坊主的親信。
南九州島百座村落中的大巫祝畢竟不比尋常。
他早就聽說,季媽媽、瓦娘子等一大四小的五位巫祝,以往在南九州島村落時,就傳承掌握了自漢代、魏晉而流傳下來的巫藥和醫術。
而且,在這數百年中,宗主汪氏免不要每年要帶領上萬中土遣民們出外集體捕漁、狩獵、避疫病、防颱風。
他們也會和山賊海盜,甚至和扶桑本地不懷好意來搶劫的領主發生小規模戰爭。
在這些重大事情發生時,巫祝們都會負責占卜問天,祈求勝利。
在遠離中土,又與扶桑內地隔絕的漫長歲月里,神婆巫祝是南九州島遺民生活里必不可以少的一部分。
而對季青辰而言,更重要的是,這五位巫祝在南九州島漁村里代代傳承漢字、漢書,她們是上百村落里極少數能識字看書的人。
並且,這個小團體的存在,本身就證明了三萬遺民與海外中土之間血脈關係。
她們是唐坊不能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即使她收養許淑卿之後,十分排斥巫祝們利用巫術迷信來攬權蠢民,但她,仍然不能對她們視而不見。
唐坊在坊學裏禁止巫藥、巫術,禁止巫祝議論坊務,她還認真推行基本衛生知識,請兩浙路的宋醫和郎中不時來坊中,向坊民們傳授醫術。
由此,她季青辰也漸漸知道:
在宋代之前,宮中的巫咒屢禁不絕往往是因為識字人的少,醫者短缺。
普通宮女僕役偶然生病,絕不可能有宮中御醫、醫女們來診治。、
生病者被發現後,只會被趕出宮外。
於是,偶爾能救命治病的巫藥、巫咒在宮中盛行不衰。
直到宋代提倡文治,醫者漸多,事情才終於有了一絲改變。
從宋仁宗時起開始,在皇宮後門外偏僻處專辟了給僕役養病的院落,醫官、醫童開始允許給宮女診病。
巫藥、巫術才漸漸在宮中勢微。
於是,她也沒有把五位巫祝俘虜趕出唐坊,而是拘束在了身邊。她利用她們本來的能力,讓她們成了她內庫里的管事媽媽。
就連她們名下的幾百奴口,她也用十副鎧甲一併從季辰虎手裏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