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婆子年紀也不過四十多,腰背挺直,頭昂得比公雞還高。
李先生卻知道這一回她免不了要吃癟。
為了把今天的查帳鬧黃,她居然還敢偷拿坊牌給王世強。
大娘子在心裏,只怕是已經把這混帳婆子丟進板船,直接淹死在深海里幾百回了。
不過這婆子深知季青辰偏愛宋服,又被大娘子安排做了唐坊里唯一的媒婆,她居然也花了心思,托人打聽了大宋媒婆的打扮。
此時看她走進來,雖然因為急跑而神**狽,但她頭戴黃冠子,額頭貼着兩朵艷紅花勝子,灰衣藍裙上套着紫色綢背子,腋下夾着青油傘子。
要不是**帶大兩個兒子,她一雙大腳實在已經不能再裹,聽說她都恨不得按宋畫裏一些大宋女人的稀奇習慣,把自己的腳也裹上一裹。
說不定更討大娘子的歡心?
所以,她也算是上唐坊里獨一無二的人物了。
她這身打扮在坊里一站,配上她那在海上吃四方的麻利嗓子,怕是比坊里青春年少的漁娘們,更招宋商們的注目。
李先生一邊腹誹着一邊覷着她。
她一張皺紋初生的臉龐,還看得到兩分的姿色,只要一看眉眼,任誰都能知道她年輕時的潑辣。
按說本來是老街坊,當初她帶着兩個雙胞胎小兒子遷到小漁村里時,他因為妻子病逝,做爹又做娘,實在不知道如何養大三個女兒,還動過兩家合做一家的念頭。
多虧三個女兒不願意,他才沒娶這貪財的破家精!
她一手捻着腰間藍白花的雜錦汗巾子,正拭着汗,露出了右腕上三個渾金鐲子,撞得叮噹直響。
見他不屑地看了過來,她頓時就向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叉腰罵道:
「看什麼看?!別以為三郎沒回來,你們一夥子就敢欺負到我老婆子頭上來!三郎回來,絕饒不了你這雜毛老匹夫——!」
她的罵聲直傳到了門外,怕是整條中坊大街的坊民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也不管李先生臉色發黑,她轉了頭,夾着油傘,扭着屁股直接向後院裏去了。
滿屋子的夥計也沒一個敢去攔她。
「……你們去後頭候着,等大娘子吩咐。」
李先生在這坊里,連大娘子都要對他客氣幾分,季辰虎無事也不會對他大小聲。
鬧事的坊丁也只敢在外面圍着。
他向來只受過汪婆子的惡氣,卻唯有忍着。他知道季青辰身邊還跟着季蕊娘和季媽媽,便也只召了五六個夥計跟過去,隨時等她的差遣。
免得汪婆子撒起潑起來,幾個壯漢都制不住。
——分家後,大娘子把南北坊的帳目都集中到了季氏貨棧,三郎手上有卸貨的上千條板船,還有上百家鋪面生意,正常用度是絕不缺錢的。
但他這些年的習慣都是直接伸手,想要什麼直接在貨棧里拿什麼。
後面的帳目都是大娘子默默掏錢補上。
如今他又瘋了頭,有了買兵器、買鎧甲,暗地裏在坊外收納扶桑山賊、海賊的興頭。
這些事情要花的錢,那就像是流水淌一樣地停不住,給他個金山都不夠。
所以這一回,他們南坊里的虧空可不小,全等着三郎做一票買賣回來應付七月初一的查帳。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今天就是七月初一了,三郎卻居然被國使當成海盜拿住了。
李先生獨自在前堂里捻須沉思着:
來者不善。
大娘子不知道會如何應付這位大宋國使。
以大娘子的性子,難道會為了救三郎而去和王世強握手言和?
實在是絕不可能。
「李先生——」
門外卻又有夥計上前來,悄聲在他耳邊稟告了兩句,讓他微微一怔,神色古怪,反問道:
「王世強差他的小廝左平來求見大娘子?」
「是,李先生,要不要稟告大娘子?」
李先生心中疑惑,王世強明明有季辰虎之事可以做要脅,只需要坐等唐坊上門求助就可。
如今不過一轉臉,他居然派了親信左平送上了門來求見,這分明是示弱求和之意……
他怎麼突然起了好心?
「陳家的管事有沒有回消息?」
他沉吟問着,陳家進坊的管事當然是由他來招待。
送那管事出坊到現在也有一兩個時辰了,只要那位國使大人有意為陳家出面保媒,答應登岸扶桑下榻於鴻臚館中,陳家船上帶着的海上傳信勃鴿隨時會遞信到坊中。
王世強突然改**度,難道不是因為陳家的原因?
「陳家並沒有消息,只有王綱首出坊上船前,差了左平來求見大娘子,您看這事情……」
出坊上船?
王世強應該是從太宰府出來後,才改變了主意,他是得到了扶桑內亂的消息?
李先生思索着,他是唐坊大帳房,對扶桑的內情當然比宋商們知道得多,但這坊里真正知道扶桑國這一場內亂情況如何的,就只有季青辰了。
突然間,他恍然大悟。
大娘子早就知道王世強遲早會退讓,所以才不急不忙呢。
前堂里,李先生遇上的意外還沒有傳進後院。
季氏貨棧三層走馬樓的後面,季青辰已經走進了舊居。
後院裏仍然是和她獨居的季氏小院一樣,蓋着低矮的板屋。
板屋五間相連,屋前打井,左右栽種的桑樹和瓜棚。但滿院子裏綠意,遠不及季家小院裏茂盛,。因為此地已經是唐坊中心,在這片不能生長的鹽鹼地質上,還能見到幾片綠葉就已經是不容易了。
至於老街上的季家小院,卻是建在了駐馬寺所在的鴨築山的余脈上。
那裏土質還算肥沃,才能生長出濃意成蔭的綠意。
分立南北兩側的板屋都密閉着,只有中間的正屋敞開。推拉的紙隔門裏,看得到裏面一座小小的,三分之一人高的落地青竹二折宋屏,當門立着。
地上鋪着的玉白色香草地席也和季家小院裏一樣,還是多年前季家三姐弟親手編的。
建屋時沒有多餘的錢來置辦這些,他們一起到鴨築山上割了香草,到如今近十年過去,仍然保持得有六分新。
地席上,除了矮几、矮櫃、矮屏,還隨意丟着四五個紅色高麗綢坐墊。
開坊時,這裏本是他們三姐弟議事休息的地方,如今分到了二郎名下,算是他的家宅。
按她和李先生的商量,等他從高麗回來,季辰龍也是成親的時候。他和李先生小女兒李海蘭的婚事定下來了,到時候就把這幾間屋子翻修一新,做他們的新房。
屋前高出地面三尺的木廊道,也同樣黃柏木所鋪。
因為二郎去高麗前還是住在季家小院,並沒有像季辰虎一樣負氣搬家。他的東西只有五六百卷的書冊搬了過來,放在北屋裏,其餘的居家用具都還在季家小院。
所以這五間屋子,大面上還是原來的樣子。
中間正屋是季青辰坐歇議事的地方,就連屋外廊柱角擺放的一隻透明小沙漏也留在了原地。
那是王世強送給她的,她曾經十分喜歡的小玩藝。
而當年她從吉住貨棧里千金買來的西洋玻璃片,本也是四明王氏從福建海商手裏換來,又轉賣給扶桑海商的。
夕陽下,沙漏里的細沙,悄無聲息般地流逝着。
她在廊下脫了木屐套,提裙上了廊,步入屋中。
繞過了當門左側的宋國青竹半尺席地屏,她在屏後側身跪坐了下來,面前是一張半舊黑漆矮長几
屋後兩扇撐窗半啟,晚霞映入,模糊看得到矮漆長几上立着一張一尺高的黑漆牌位,上面寫着兩個宋體的陽文漢字:
天地。
青竹小矮屏阻擋着二十里外的海風,屏內地席上擺放着高高的藍布面戶冊和帳冊。幾絲海風漏吹,薄脆的米黃色戶籍書頁散發着竹紙的清新,在霞光斑斕中,隨風翻卷着。
翻開的頁面上,露出了豎排簡體的字跡。
最上面那一頁,打前寫着的三個名字,依序正是:季青辰、季辰龍、季辰虎。
其下是改姓依附入季氏,成為季氏族人的二百十六戶坊民。後才是坊中各家各姓,以及上下共兩萬餘眾的姓名、年齡、性別、家財、差事、婚姻狀況的清楚記載。
李家的三個女兒,汪家的兩個兒子當然都是緊隨在季氏之後登記在冊的。近幾年遷到唐坊的三百餘戶一千多人的漢人匠戶,另有獨冊記載。
她跪坐着,伸手撫過紙面,神情安定。
她的手指從汪婆子汪艷芬的名字上划過,停在了記載她在坊中職務的幾行小字上:
「媒婆,登記南北坊中十五歲以上男女名冊,引導兩坊十八歲以上適婚男女婚配」。
她還記得,北屋裏屬於季辰龍的那五六百卷古漢書里,她曾經看過有一句話:
媒氏,天下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