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從雲心中,王世強與季氏女子的那些糾纏情-事,他以往並不曾真正在意,此時被樓雲提醒,只覺得實在是聳人聽聞,不由得喃喃自語着,道:
「王家把觀音和古玩放在普陀寺里開光時,這些寺奴隨時都有可能用假古玩換了真壽禮……」
樓雲此時已經是把事情想了個明白,不由得連連搖頭,撫掌笑道:
「好厲害的手段!好要強的女子!」
他分明記得,按族妹樓鸞佩在信中所提,王世強用來雕刻玉觀音的同一塊玉,應該還有兩隻相配的玉鐲被同時制出。
那對玉鐲,聽說是王世強三年前成婚後,又準備向海外夷女提親娶平妻時準備的聘禮。
求親被那季氏女子堅拒後,據說兩個玉鐲子直接被她砸碎在了唐坊的季家院子裏……
由此可見,她當然是早就知道,那玉指觀音是太后壽禮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這宮中的假壽禮,是那唐坊的海外夷女因為王家的悔婚之恨,指使普陀觀音寺里的海外寺奴,用假貨把真壽禮換出,如此對王家故意的報復?」
「……」
樓雲本來要點頭應是,然而又正是秦從雲這一問,讓他又疑惑了起來。
讓王家長房王老大人被官家訓斥,這就是她的報復?
官家仁厚,絕不會因為這一件小事而厭棄王老大人,否則趙秉謙這樣心懷不軌的宗室,早就被殺一百次了。
「秦兄,我聽說這一次推薦秦兄為正使的人,就是王老大人?」
樓雲突然開口,再次確認。
秦從雲雖然把這一次官場失敗視為恨事,然而聽樓雲突然問起,又稱呼他為「秦兄」,分明不以官階的上下尊卑,反倒論起了同年之誼。
他也知道只怕這假壽禮案子是別有原因,便索性點了點頭,道:
「正是如此,出使高麗之事,本來就是王家、謝家和海商們早就提起的,半年前又是王世強向韓宰相府的府中提議,再由幾位參知政事老大人們合議,向官家奏稟——」
「所以,王世強推動國使出訪高麗,這件事只怕是三四年前,甚至五六年前就有了由頭。她當然早就知道,王家一定會推薦一位江浙出身的正使!」
樓雲推測到這裏,一時間竟然不知是怒是笑。
他萬萬沒料到,他這正使之位,不僅是他自己的精心謀劃,利用銅鏡案讓官家對江浙海商有了一時的疑忌,才能順利到手。
這次的順利,居然也是由那海外夷女推波助瀾的結果。
她遠在海外,卻引發了太后七十大壽上的假壽禮案。
官家由此對王老大人生惱,所以才否決了秦從雲這個極為合適的江浙籍正使。
他在謀算她,她也在謀算他。
「樓兄,聽說泉州陳家與唐坊相交已經有些時日了?」
秦從雲雖然比樓雲大上幾歲,現在又是論同年之誼,到底還是對上官用了尊稱,「在下也知道,陳家是泉州佛光寺護法施主,也難怪佛光寺主為他們牽線唐坊……」
樓雲聽他突然提起了泉州佛光寺,並不意外。
江浙海商們對陳家向唐坊的求親,是密切關注着,他們當然知道佛光寺僧人早就去了唐坊進了駐馬寺,便笑道:
「寺主是佛門高僧,與那駐馬寺里的老宋僧有書信來往,討論佛學,並沒有什麼牽線之事。」
秦從云何嘗不是個精明人,哪裏肯信他這託詞,故作詫異地笑道:
「聽說那季氏女子也在扶桑隨一位老宋僧修行佛法,還領受了慧空的居士法號,這也是段絕妙的佛緣了,豈不是一段好牽線?」
「慧空?」
他倒是第一次聽說她有這居士佛號。
不用多想,秦從雲能知道這些小事,當然是從王世強嘴裏聽說的,他便也點頭,含糊着,道:
「確是一段佛緣。」
「聽說她也曾寫信向寺主請教佛法?樓兄佛法精湛,與佛光寺主是方外至交,想來也會對她指點一二了?」
「……」
樓雲聽得他轉來轉去,明知道假壽禮是那季氏所為,居然還是懷疑到了他頭上,只能心中苦笑。
只等王世強回來,秦從雲把這些話一轉述,他樓雲立時要為那季氏女子背上一個黑鍋。
要知道他為人謹慎,當然不可能和那季氏女子直接有書信來往,就算想對唐坊有什麼試探也會通過佛光寺主,更不會指使她陷害王家。
但他借來那女子的畫像,直接掛在艙房床前,氣走了王世強,才得到機會試探秦從雲。
他問清了官家臨行提起唐坊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那王世強帶着羊脂玉觀音下船的奇怪之處。
然而就算他在房中床頭掛着季氏畫像,並且此這事隱藏得密不透風,只故意讓王世強知道。但秦從雲與王世強交情頗深,又擅斷刑案,八成能窺測到端倪。
現在再要說一句他和她毫無半點關係,秦從雲也絕不會相信。
但他卻心中明白,在那季氏女子和四明王氏的婚事不成後,唐坊就不需要一位和江浙海商關係密切的國使。
所以她才會推了他一把。
就像他兩三年前就已經認定:唐坊想要壯大,必定需要更多的福建海商進坊。
所以他才會在陳洪猶豫不決的婚事上,幫她推了一把一樣——沒有他的支持,陳洪是不願意讓親堂兄家嫡出的次子去娶位夷女的。
更不要說,他曾經親自到泉南書院和士子們交遊,為的不就是能帶着陳文昌來唐坊?
「秦大人客氣了,她遠在唐坊,既不是大宋疆土,也與泉州市舶司無涉,與本官更是素不相識又男女有別,本官如何能與她談論佛理?」
「大人過謙了。」
秦從雲本就是斷案的能手,只比他差了幾瞬,也已經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鍵。
除了心痛自己的仕途居然被個夷女暗算了,他更覺得王世強這一回悔婚實在是明智之極。
娶了那連太后壽禮都敢偷換的夷女,那不就是娶了個母老虎進門?
「大人在泉州蕃坊中設女學,請女塾師教導夷女的佳事,誰人不知?下官聽說唐坊早在兩年前就捐資在扶桑建立鴻臚館,不就是期盼大人出使東海,只等着在此地掃榻相迎?」
秦從雲一向覺得自己才幹還在樓雲之上,所以他在此事上思索更深更遠。
王世強為了阻止季陳聯姻,已經決定為陳文昌另說一門親事,樓雲難道會料不到這樣的權宜之計?他會對此沒有應對之策,備選的方略?
王世強火燒眉毛一樣下船,難道是為了防着陳文昌?
分明是防着他樓雲。
秦從雲覷着樓雲的眼光中,帶着些許男人之間艷羨的試探,
「那位女坊主,想必早就對大人仰慕萬分了……」
「……」
樓雲聽到這裏,幾乎有些啞口無語。
她必定從泉州佛光寺的管道,聽說了身為泉州市舶司監官的他有意為國使後,才開始計劃了王家的假壽禮之事。
他與她,正是不謀而和。
至於他現在的有口難辯,她當然是不會在意。
秦從雲詢問他和那女坊主的關係,分明是認定他們有私交。然而心思電轉之間,他知道秦從雲必定會把今日的字字語語,甚至一個眼色都不差地告訴王世強。
他否認,也沒人相信。
他便也懶得再解釋,突然笑了起來。
意味深長。
秦從雲一怔。
他不過只是試探樓雲的打算,他可半點也不覺得女坊主那母老虎能因為讀着佛經,交換幾封書信,就能對樓雲傾心。
但樓雲這是在笑什麼?
樓雲知道已經引起了秦從雲的疑心,傳到王世強耳朵里,只會讓他更加緊迫,想盡辦法要拉攏那女坊主,但這種男女之事他豈不知?
越急越會辦砸。
「來人,喚樓大來!」
他不去多想剛才假壽禮的意外,高聲向外面吩咐着,喚着他的家將頭目,他又看向秦從雲,拱手笑道:
「還請秦大人去和扶桑那位式部丞協商,今晚本官擺下的管弦之宴,還請他務必出席。」
——這夷女太過難纏,他得加緊把季辰虎說服才行。
而他登岸或是不登岸,扶桑國的國書到底是否有假才是要害。
眼看着樓雲喚人,又把他支開,秦從雲只能暫時收拾了滿腹猜疑,不去多想他和那季氏有什麼曖-昧。
他當然知道,他叫家將頭目樓大,是為了艙上關押的海賊的事。
雖然那姓季的海盜被捉時,樓雲的船正巧和船隊失散,所以那海賊被捉時他並不知道詳細情形。但王世強既然說那海賊是季氏夷女的三弟,不能就如此斬首示眾,江浙幾位綱首也紛紛求情,那就是實情了。
他知道樓雲在泉州殺海盜殺得絕不手軟,怎麼在東海上就如此寬宏大量?讓那季辰虎舒服地住着上等艙房,有酒有肉地供着?
甚至,他連那幾個船副都不追究?
如此胸有成竹?
現在看來,樓雲與那季氏只怕早就密信互通了,如此不過是掩人耳目。
「是,大人,下官馬上就去見那位式部丞,只不過——」
秦從雲卻並馬上退下,仍然試探問道:
「下官萬分佩服大人,聽說江浙海商里的小貨商們傳言,這季氏女子已經暗中知會他們加緊備貨,唐坊在半年後就會停止山寨貨的製造。」
樓雲又是意外之至,只能聽他繼續說道:
「她甘願放棄如此大利,迷途知返,想必是因為樓大人通過了佛光寺主在信中相勸,曉喻佛理,才能讓她立地成佛……」
「……秦大人過獎了,此事本官實在不知。」
樓雲面上客氣回答,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掛不住。
而秦從雲還在不斷暗示勸說:
讓他得放手時且放手,不要趕盡殺絕,斷人財路,比如三天前的海上風險,要不是這一回那些搭船的江浙小貨主、小海商們走投無路,怎麼敢對朝廷命官不敬云云……
樓雲聽到這裏,已經是滿腔驚疑。
他同樣不知道,那季氏女子怎麼會突然提出在半年後就要停止山寨貨的製造。
而那些江浙小海商們居然都以為此事是他主使,他們不去怪那女坊主,反倒個個都恨他入骨。
這樣的事情他當然萬萬沒有想到。
三天前的海險,他本以為僅是江浙六大綱首們和福建海商爭利罷了,沒料到竟然是搭船的小海商們買通了那些船副,隱瞞了颱風將到的險情。
難怪江浙綱首們也一直交不出替罪羊,畢竟是眾怒難犯。
——如此,他也算是明了王世強憤而下船的原因。
原來也不僅是那副畫像的原因,其中還有如此的誤會?
江浙海商只怕人人都以為是他親自寫信勸說了那唐坊女主,畢竟任誰也不會相信,唐坊季氏會僅僅因為要和泉州陳家結親,就甘願在婚事說定前就放出風聲,放棄如此大利。
沒有他親自出面,唐坊何至於突然如此?
「大人,還請高抬貴手,為江浙一帶的小海商們留一份餘地。兩浙路州縣各地,小商販們這些年層層分售山寨貨,靠此為生。還請大人勸說那女坊主,不要停止山寨貨,好讓他們還能繼續靠這門生意賺取衣食,不至於家破人散——樓兄六年苦讀,金榜題名,為民謀福也不過是如此了。」
秦從雲點到即止,微一拱手,便也告退出艙,只餘下樓雲暗自苦笑。
他緩步在鏡畫之間,尋了一張交椅坐下。
閉目沉思間,他自知這一趟來到這東海之上,果然遇上了難纏的對手。
如果稍不留意,他為那女坊主不斷地背黑鍋倒是小事,只怕她也絕不肯會如他所謀,停止對韓參政府里的財源支持。
秦從雲的腳步聲遠去,他陷入沉思。
不一會兒,才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聲,他側目看去,卻不是他召喚的家將管帶樓大,斜陽照出進來的俊秀人影卻是書童俊墨。
「公子。」
只看駿墨的神色,他就知道還是陳文昌那裏的婚事有了眉目,便召他上前,細聽他稟告,
「小人已經打聽出來了,王綱首早在離開高麗的時候,就已經和文昌公子提起了江浙海商的親事。」
樓雲點了點頭,這件事他也早就料到。
「他在高麗時不至於把親事說明白,所以陳文昌不上心也是應該。這幾天呢?這一門親事他下船之前就應該安排好了,陳文昌既然來退回畫像,應該還有別的動靜?他是對江浙海商的親事動心了?」
「以小人看,並不是如此,公子。」
駿墨眼中露出了古怪神色,
「這幾天的事,小人也打聽清楚了。已經有江浙的胡綱首去了陳公子的艙房,出面向文昌公子提起了親事。他叔父陳綱首隻怕還並不知情。江浙海商那邊提出來的人選,小人也打聽到了一些消息。」
駿墨辦這些小事,向來是手到擒來,駿墨本是明州城無父無母的孤兒,專在市井街頭上混鬧的小乞丐,最拿手就是在勾欄瓦舍中跑腿,在下九流的街巷裏打聽消息
他運道好,五六歲就認識了樓雲,時常在他手上討食吃。他辭去武職後,他居然也不離不棄,索性離開了明州城跟着他在苦修齋里侍候,算是陪着他讀了六年書。
樓雲出仕做官,他如今也算是在他身邊混出頭來,是他得力的親信。將來老管事把他教出來,少不了就是樓府的大管家。
他讀了書,給自己取了個「駿墨」的好聽名字,和當初小乞丐大不一樣。
只不過,他在樓府中卻也少不了要給樓大這等人帶路,陪着他們去逛妓寨。
「聽說那家和台州謝家有姻親關係,名下少不了二三十條海船,祖上曾經也做過一任綱首。他們家在台州算得上是一戶大海商,只是因為子侄不多,如今膝下只有一個獨女……」
他頓了頓,又道,
「小人還打聽到,那小姐的母家,似乎也和泉州一家綱首家有遠親,論起關係輩份來,和文昌公子本就是遠房表兄妹——這是林行首確定過的。她還說那小姐三四歲的時候來過泉州一次。她親眼見過,長大後少不了五六分姿色的模樣。」
「……這門親事倒不算辱沒了陳文昌。」
樓雲微有意外,沒料到這一家江浙海商,雖然還能和陳家扯上如此繞遠的親戚關係,這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應該是王世強的主意。
「王綱首的分寸,拿捏得倒是恰到好處。」
江浙海商為了阻止季陳兩家的聯姻,眼前是雙管齊下。
一則是王世強親自進坊和那女坊主敘舊情,二則,在船上安排綱首出面與陳文昌私下協商另訂親事,這件事甚至還繞過了陳洪。
這兩件事只要成功一件,他這一次借颱風到東海扶桑,也算是白來了一回。
相必他這支國使船隊從明州港出發前,韓參政的相府中就把應對之策商議已定。
只看誰計高一籌。
也只有秦從雲才能有那般的胡思怪想,陳文昌不願意出面求親,他樓雲這麼一個未成婚的大活人,說不定還正中下懷?
就算不能娶夷女為妻,也能納妾?
可笑至極。
「陳文昌呢?他對這門親事是否有意?他居然也沒有和陳洪提這件事……」
他搖頭淡笑着,「也許是動心了?
所以他才退回那季氏的畫像?
他本來還頗為賞識陳文昌,覺得他有幾分人才,配得上季氏。
「公子,文昌公子自那日拜見過公子,暗中把畫像退回後。他就一直在房中讀書沒有出門。胡綱首登門拜見,也只坐了半柱香不到的樣子,然後就再也沒有動靜。」
樓雲微覺意外,卻也笑了起來,
「陳洪這些年也沒有白關照他。」
「小人看,陳公子對他們提出來的這門親事,並沒有動心的樣子。」
他知道樓雲的規矩是辦事看大節,識人看小節,所以查得十分清楚,
「他還是辰時起身,晨讀一個時辰,然後在艙道上散步歇息。接着,跟着他叔叔打一套太祖長拳。然後陪叔叔用了早飯。他叔叔喜歡賭雙陸,早上來見過大人後,就會叫上幾個同船的海商賭一把。他回房繼續看書。」
見得樓雲細聽,駿墨也把船上差人監視陳文昌的結果仔細稟告。
樓雲眼裏,當然絕沒陳文昌風吹兩邊搖的餘地。
「中午用飯後,他會在廳房坐着,寫一篇《游東海紀事》,把昨天的行程都記下來。陳綱首就在廳房裏聽曲,樂清兒姑娘每天下午會被陳綱首召去,唱兩支曲子——」
樓雲當然知道,樂清兒是林竊娘手下的樂伎,陳洪最近喜歡上的美人。
「小人已經給她遞了話,讓她盯着陳公子些。她也是機靈過頭,就敢私下去叩陳公子的門。」
樓雲微怔。
「她這是——?」
然而他也馬上就也笑了起來,「陳文昌倒也有幾分女人緣。」
駿墨顯然也沒料到樂清兒暗地裏對陳文昌有意,借着他的叮囑上門勾搭,好在樓雲沒有怪罪她壞事的意思。
男人麼。
他能安排陳文昌與季氏訂親,還能管着他不**?
駿墨只能歪着嘴,同樣笑道:
「可惜陳公子太呆了一些,門都沒給她開。樂清兒這回碰了釘子,許是她惱了,回去和林行首訴了苦。故意冷了他兩天。」
樓雲聽着倒也覺得有趣。
他在船上,早聽陳洪說起扶桑風情,知道扶桑時興一種肉-妓之外的伎女叫藝伎,擅長以才藝取悅貴人。
而貴人也講究詩情傳達,追求於裙下,等她心甘情願才能一親芳澤。
其實也就是大宋官樂伎的翻版。
樂清兒這樣當紅樂伎,當然也深知追求男子需要的技巧。
「冷着他?結果呢?」
樓雲眼中生了一些笑意,隨口問着。
「陳公子照舊在廳房裏寫遊記,寫完了回房看書,半點也沒有效果。倒是樂清兒自己急了。」
樓雲搖頭,知道樂清兒這美人徹底落了下風,駿墨也在笑。
雖然年紀小,他可比陳文昌還要明白這男女間的道道。
「今日早上,樂清兒沒沉住氣,居然用了任翩翩姑娘的名義,去請了他。這回他倒是開了門,小人以為這回可成事了。沒料到樂姑娘坐了半柱香的時辰,衣衫整齊的出來了——」
樓雲本還微笑聽着,直到這裏,漸漸將唇上的笑容斂去。
「……他這樣坐懷不亂的?」
他不由得沉思了起來。
陳文昌能給任翩翩開門,那是因為任翩翩也是樂伎之一。她在三天前的颱風意外里,暈了船,還躺在床上。
陳文昌自己就暈船,又學了一些醫術,所以給她診過脈,開了藥。
樂清兒如果去問任翩翩的病情,他確實不會拒絕。
但樂清兒是什麼人?
只是一名官府樂伎。
雖然不是土娼肉-妓,但她們更是才情不淺,容貌出色。對於陳文昌這樣的富室子弟,書院舉子,她們簡直就是偶爾**一次的最佳人選。
在泉州城,樓雲這恩主關心的是市舶司衙門裏的公事,林竊娘這行首催着她們的管弦樂藝。除非惹出了麻煩,誰都不會去管她們和年輕男子私會的事。
更何況現在還是在這寂寞無趣的海船上?
陳洪也壓根不會在意。
她這樣送上門來,是個男人就心知肚明,陳文昌根本不需要顧忌。
「樂清兒出房時,恨得直罵,小人看她是沒得手——」
駿墨何嘗不覺得奇怪,也揣測着,道:
「公子,可見得陳綱首向公子稟告的確是實情,他一向對這侄兒另眼相看,覺得他就算無心功名,卻也自有一番主張——」
樓雲聽在耳中,並沒有多少欣慰,搖頭道:
「他倒是比他叔叔更沉得住氣,只是他也太沉得住氣了些……」
想着陳文昌這樣毫不動心,想着那季氏女子的機變百出,他沉吟着話風一轉,突然問道:
「今天陳家的管事從唐坊飛信回船時,有沒有給文昌公子帶什麼私信?」
「私信?」
駿墨有些發愣。
他只知道陳家管事從唐坊傳帶回了那女坊主的說親條件。
所以陳洪百般懇求,想請他家公子出頭為陳文昌保媒。
哪裏有什麼私信?
不需多問,他就明白了樓雲話中的意思。
「公子,陳文昌那就是個書呆——」
他憋紅了臉忍着笑,沒敢在樓雲面前公然嘲笑陳文昌是個童子雞,比他駿墨還不識**,他只低聲提醒道:
「公子,他哪裏有這樣的膽子?就算有賊心,他哪裏又知道給季娘子遞私信、送香袋玉佩這類的**手段?陳家說親這大半年來,並不曾聽說他與那季娘子有私下書信往來。別的不提,這兩人隔着這萬里大海呢,有什麼事能瞞過公子您的雙眼……」
但凡男子,對送上門來的美伎不動心,他也許確實是心裏有了意中人,不願意亂來。
但也可能,是陳文昌此人在男女之事上,難得的謹慎。
更可能,他是膽小。
「公子,文昌公子不就是被三天前的颱風嚇到了?所以才對這門親事猶豫了。」
樓雲緩緩點頭,也覺得自己的疑心重了一些。
因為這季氏悄無聲息插手了他出任國使的事情,他就免不了要多想想,她是不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敢動手腳。
「陳文昌現在也知道這門親事,是本官的安排。」
「小人看,確實是如此。」
陳文昌是早就猜到,季氏的畫像是經過了他家公子,才會經由謝國運的親戚落到陳洪手上,再送到他面前。
沒有公子出面,謝國運怎麼可能會隨意把閨中女子畫像送出?
當初,那畫像密封在銀泊描花畫筒中送出,封條上面還蓋着謝公子的私印,所以公子他自己也是沒有看過這畫像的。
只怕陳洪陳家主,在文昌公子把畫筒開封前,也沒看過。
想起樓雲問起陳文昌和季氏有沒有私信,駿墨小心翼翼不去看那桌前掛着的夷女畫像,悄聲稟着,道:
「公子,你是懷疑,文昌公子頗為中意那位季娘子,所以才冷落了樂清兒姑娘……」
「他對江浙的親事沒興趣,總該有些原因不是?」
樓雲微皺着眉頭,卻又展開笑着,
「陳洪不是說,陳文昌在看畫像前一直沒有鬆口,看了畫像後才答應?」
這幾日,他看着這畫像,也覺得確實是一位美人。
陳文昌動心並不稀奇。
「公子,這豈不是好事?文昌公子現在雖然不願意涉入與王綱首的爭鬥,那也是王綱首使的詭計,讓他遲疑。但他本對這季娘子有所意動,只要他叔叔再勸幾句,他自然容易回心轉意進坊求親。這樣省了公子多少麻煩?」
樓雲搖了搖頭。
「本官本也以為,陳洪是因為沒有嫡子才對這侄兒頗為看重,如今看來——」
樓雲站了起來,左右踱了兩步,
「陳文昌就算不會經商走海,倒是個一是一,二是二的踏實心性。」
陳文昌這樣沉得住氣,也許並不像他疑心的那樣:
他並不像是和唐坊季氏暗通款曲,早有私約的樣子。
否則他何必半路打響退堂鼓,把畫像退回來?
把她的畫像退給外人,將來娶她為妻的時候,他陳文昌難道心裏舒坦?
只不過……
「他退回畫像,只是告訴本官,看不到本官按約定親自出面支持陳家,看不到本官有手段與韓參政在這東海上一爭高低,他是絕不會進坊求親的。」
泉州城的士林清議,對北伐之事左右搖擺,實在是讓人頭痛的事情。
就如這陳文昌。
不見棺材不落淚。
想到這裏,他曬笑一聲,不等駿墨詫異回話,便也不再操心陳文昌的事。
季氏已經是個**煩了。
他吩咐駿墨,讓他多去和陳家那些隨船的老管事、老船丁說些閒話。
他們畢竟十年前來過扶桑,從他們嘴裏打聽一些太宰府和扶桑國主的事情,總不會差錯太多。
他也好據此決定,到底能否登岸。
「公子的意思……?」
駿墨領命,卻有些不明所以。
樓雲本沒有登岸的意思,畢竟有秦從雲這個副使在不好公然違抗官家的旨意。
「她這坊主之位,三年前當然有賴於四明王氏的扶持才能坐穩,但王世強成婚之後,她照舊能擠開兩個弟弟獨攬坊中大事,本官總不能太小看了她。」
他瞥了駿墨一眼,
「登岸或是不登岸,本官難道還要聽秦副使的?」
駿墨頓時拍了一通馬屁,在樓雲的笑罵中應命而去後,那看押着季辰虎的樓大才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大人,喚小人來……」
不等他開口,倚坐在長背椅上,閉目沉思的樓雲已經睜眼,沉聲吩咐道:
「去告訴季辰虎,這次他做海賊的事我不會再追究。以後,我也不需要他在唐坊操練坊丁,將來跟我回泉州從軍。你告訴他,只要他回坊後,能馬上把他姐姐嫁入陳家,我會以大宋國使身份,不僅助他當上唐坊之主,還會以大宋天子的名義給他一個九品的武官散銜——」
停了停,他似乎想起來這趟來東海的正事,繼續說着,
「當然,他也要答應本官,除此之外,他為坊主時,也不能再支持四明王家。」
「大人——」
雖然知道扶持季辰虎取而代之,本來就是樓雲的計劃,但樓大卻奇怪樓雲的態度軟化得太快,像是破壞王家的什麼北伐大計還要靠後。
眼前的急事,反倒像是,他要把那女坊主和唐坊分隔開來,然後斷了她的兄弟手足,把她馬上和福建海商捆在一起,免得她攪風攪雨壞了他的大事。
然而他更是苦着臉,道:
「小人也向他說過,只要他跟着大人,唐坊坊主的位子遲早是他的。這樣才不會被他二哥搶了去。但他看着是個死腦筋,粗漢子,腦子卻精明得厲害。他咬死了只有他才是他姐姐的親弟弟,她不把唐坊交給他還能交給誰?他壓根不需要大人支持。就算他姐姐姐不把唐坊給他,他也不願意為了芝麻綠豆大的地盤和女人過不去——」
樓雲本來還皺着眉,聽到最後一句,卻是眉尖一挑,笑了起來,問道:
「他嫌唐坊太小?他想要什麼?」
「他說——」
樓大微一猶豫,在樓雲的目視之下,還是咬牙說了出來,「他說,願為扶桑之主——」
「什麼?」
樓雲雖然已經有些心理準備,卻仍然是吃了一驚。
樓大那年輕英郎的臉,此時皺得像個風乾老桔子,愁眉苦臉地重複道:
「小人問了他三遍,他的回答都是一樣——願為扶桑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