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兄,我當然知道,個人武力和軍隊武力的強大是兩回事。我能打贏對方的個體。朝廷的軍隊,卻不一定能打贏洋人的軍隊。」
張坤笑着道:「不對,不是不一定能,而是一定不能打贏。但這只是暫時的,洋人也不見得就能確定這一點是不是。」
說到這裏,他揮了揮手,手掌發出刀勢破風之音:「就如當初,他們會因為櫻花國贏了一場,就認為青國朝廷已經沒有一戰之力,只是待宰的羔羊。
那麼,也會因為我這麼一個攔路石的存在,高估了神州大地民間的武者力量。生怕這些民間武者一旦聯起手來,一致對外,會對他們造成極大的傷害。」
有肉吃的時候,當然是人人爭先,搶着上;要挨打的時候,肯定是遲疑再遲疑,觀望再觀望,希望有人能夠替自己當個先鋒……
這些人就如賭徒,在不確定穩賺的情況下,是不會押下全部籌碼的,而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絲機會。」
張坤語氣之中有着沉痛,有着昂揚。
在另一個世界之中,這個機會一直沒有出現,洋人如狼似虎的撲擊過來,青國朝廷甚至沒有做出任何有力的一絲反擊。
真的如同傻豬一般的,直接亮出自己的肚皮。
可恨,又可憐。
恨只恨那些手掌大權,高高在上的權貴。
既然享盡了福報,卻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既不能守土,又不能開疆,反而喪權辱國,割地賠錢。
憐只憐那些被這個國家所護佑着的普通百姓,他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沒有一絲退路……
青國敗了,權貴富人還能出逃,還能繼續享福。
而這些百姓呢,只能做牛做馬,苦難更是深重幾分,他們哪也去不了。
「所以,這一戰,決不能敗。任何人可以放棄,但咱們不能放棄。」
張坤斬釘截鐵的說道。
聽得後方王靜雅等人,全都眼神放光,呼吸都粗重起來。
是啊,她們就是這芸芸眾生,當災難來臨時,再也無處可逃。
但是,在這裏,在這一天,有那麼一個人,就在前面頂着,扛住如山的壓力。
這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
譚維新腦袋之中宛如被一道閃電划過,重重點頭贊道:「張師傅好算計……強者示之以弱,弱者示之以強,咱們現在就是十足十的弱者,卻不能展現自己孱弱的一面。必須外顯強大,方能嚇住虎狼。」
「沒錯。」
張坤心中思路越來越清晰。
他很篤定這道激將之策,肯定能成功。
為什麼?
其實在另一個世界,已經有人無意中做到過了。
雖然,那人只是為了出國拍些電影,開個武館打響自家拳法的名氣。
有些事情的結果,往往與初衷並不相同。
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是,從他開始,中國功夫在國際上打開了名氣。
以至於,許多洋人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中,多了一項「會功夫」,認為中國人個個很能打。
這其實是一種美好的誤會。
但是,不管是偏見也好,是高估也罷。
只要張坤給他們一個形像,一個理由……就會讓所有洋人都認為,這片土地上的人,真的或許很不好惹。
當然,這種做法,只能拖一時,不能拖一世。
但那又如何?
他需要的就是這一段時間的緩和。
「譚兄可知,那李提摩太和花旗領事,甚至櫻花依藤等人為何對青國變法圖強一事如此上心?莫非他們全都是樂於助人的國際主義戰士?」
「鼎力相助廣序帝坐穩皇帝位置,成為至高無上的君王,應該是想以駐軍、收稅、開礦等為條件,更進一步壓榨百姓。」譚維新被張坤天馬行空般的思路,都整得有些不自信了。
明明早就看穿了洋人的陰謀詭計,此時細細想來,卻大有問題。
因為,對方無論與誰合作,都是可以的。
如果想要取得駐軍、收稅等權力,與西宮那位合作,才是最好的辦法。
為什麼?
就憑李中堂隨時都可以簽下天文數字般的投降合同……
從他們手裏,想要挖出好處,並不是太難。
「為什麼要選擇變法派,要選擇皇帝?」
譚維新喃喃自語。
以往的他,只想着一心變法,強國富民。誰幫他們完成這個理想,誰就是好朋友。
包括康北海,包括袁雙城,甚至包括廣序帝,他都會一腔赤誠,抱有最大的信任。
因為,他們是幫着變法的,是為了天下百姓過得更好一點,是為了這個國家更強大一些,不至於受到洋人的欺壓。
只要能達成這個願望,一切都可以讓步,連民族仇恨,也可以暫時靠邊站。
他完全就沒想過,這裏面還有着更深層的原因。
「那是為什麼?」
譚唯新眼中全是疑惑。
他知道張坤不會無緣無故的問這個問題。
「因為,你們弱啊!」
張坤幽幽嘆息。
透過歷史的局限,再來看看「維新變法」這一局,張坤心中猛然靈光一閃,看清了歷史背後的迷霧。
花旗、鷹國領事,以及神廟主祭都幫着青朝變法,甚至,連神州大地這段時間,最大也最可惡的敵人,櫻花國前首相,都跑過來幫着變法。
這種情況像什麼?
就如山上的虎啊、狼啊,有一天突然不吃羊了,反而關心起羊的生計問題,關心那片草場是不是不夠肥沃,能不能多長牧草。
甚至,還擔心頭羊不能保持自己的權威,不能帶領着羊群發展壯大……因此,這些虎啊、狼啊全都跑下山來,幫着羊群修起了羊圈。
你說他們想幹什麼?
當然是想吃羊啦。
或許,這個比喻不夠貼切,但是,意思是這個意思。
那麼,如何才能保證羊們永遠是羊,而不是有一天會變成雄獅,大象呢?
給他們找事做……
弱的變強,強的變弱,斗個不可開交。
「是了,他們是想讓青國內鬥起來。」
譚維新也是神情駭然,醒悟了過來。
「是,一個完整的,齊心合力的王朝,上下一心,抵禦外侮的話,這就是一頭雄獅,是一股極其巨大的力量。
如今之所以顯得不堪一擊,只因為這頭獅子還在沉睡,甚至已然被閹割,沒有半點血性。
讓皇帝和太后兩方一直斗下去,情況就會變得十分精彩,向着有些人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
一方拉攏着有血性有志向的愛國者,一方代表着頑固的守舊的既得利益者。
只要雙方斗個頭破血流,這頭雄獅就永遠不會醒。
而且,還會自我再閹割一刀,變得更加虛弱。
這時,火候已足,就可以動刀叉了。」
「原來如此……變法一事,成功的機會,豈非十分渺茫?」
譚維新眼中全是悲哀。
張坤這種說法,如果真的是事實。
那麼,雙方爭鬥結束的那一刻,無論變法是否成功,都是圖窮匕現之時。
各國洋人大軍壓境,分割吞食,不可避免。
那還玩個鳥?
他一時就有些氣沮神喪,感覺全身沒有半點力氣。
「變法之事,還有一絲破局的機會。」
張坤面色平靜,似乎胸有成竹。
既然看穿了變法一事的兇險,也看到了最後的結局,當然不能跟着對方的指揮棒來舞動。
「首先,就是消彌內鬥?」
「怎麼消彌?譚維新茫然問道。
「對內,強勢壓服……再給他們找一個不得不同時面對的敵人。」
張坤突然笑了。
「誰?」
「櫻花國!」
……
後續計劃,張坤沒有再詳細說起,他認為,說得再多,不如做得多。
回到醫館,在天色將黑未黑之前,就與李小宛、王靜雅等人用過飯菜,悄悄然的回了自己靜室。
他準備進宮一趟。
想得再多,計劃做得再好,實施起來,也不會一帆風順。
身邊的朋友以及敵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思想,各自的訴求。
想要解開一盤珍櫳棋,金老先生告訴了大家一個辦法,那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變法派,從始至終最大的依仗是誰?』
不是康北海,也不是譚維新,更不是大刀王五,而是廣序帝。
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他這個皇帝的身份,所以,可以名正言順的做出許多事情來。
沒有廣序帝,任憑康北海和譚維新等變法派,有着通天徹地的大才,也是有力無處施,只能空口說些白話。
所以,變法能不能成功,可以實施到什麼地步?必須得看廣序帝怎麼操作,又能在其中起到多大的作用?
但偏偏,這個最關鍵的關鍵,又是個不給力的。
事到臨頭,他連一絲作用也沒起到。
不對,還是起到作用的,是反作用……
他接見依藤博文,意圖用櫻花國再次入侵的危機來逼迫頑因派,並且,還堅持合邦之議,給了深宮那位太后,遞出了刀子。
有了這麼多把柄,滿朝文武,再難找出幾個能夠幫他的人。
就算是有意向想要站在他這一邊,到了四國合邦提議的時候,也全都捨棄了他。
誰不擔心,自家祖宗從墳墓里爬出來,活生生再氣死一次。
張坤就覺得,這位「關鍵棋子」,捅別人的刀子不咋樣,捅自己的刀子,那可是順手得很。
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豬隊友。
張坤想要讓這個時代,最後一堆篝火燃得更旺,讓百姓不至於重新陷入到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就得一氣呵成,促成變法。
那麼,他的第一計,就是「反客為主。」
……
夜色已深。
無雨,有月。
昏黃半月掛在遠空,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細紗。
張坤身着一件黑色勁裝,頭上蒙着黑色布罩,只露出兩隻眼睛,閃閃生輝。
月色下,一道稀薄的影子,從外城潛入內城……
再摸到圍牆,跨上斜柳,直入養心殿,沒有驚動一個巡丁。
也許是這幾天,朝堂之上風聲大變,廣序帝察覺到自身的不安全,甚至,能感應到那無處不在的危機。
他罕見的,到了夜色深沉,仍然勤苦翻看着奏摺,想要從中看出種種強國之策來。
強國之策,是有。
康北海隔幾天就會上書朝廷,可謂是字字珠磯,繪出美好圖畫。
很多時候,廣序帝都會看得心花怒放,似乎提前見到了自己終於成為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主宰。
而不再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傀儡皇帝。
「尊賢而尚功,保民而親下,有情必通,有才必用……如此,天下歸心矣!」
廣序帝讀到這裏,會心一笑。
再拿起一封奏摺。
「聞皇上聖武發憤,變法維新,臣不禁軒鼓長舞,歡欣忭蹈,以為堯舜復出也……臣竊聞東西各國之強,皆以立憲法開國會之故……
「好!「
廣序帝忍不住擊節讚嘆。
也不知是因為看到立憲之後的榮光,還是看到了康北海奏摺里言必稱堯舜,他感覺自己比起上古聖君,似乎也沒差到哪裏去。
一時之間,鬥志昂揚,激情難抑,端起桌上的茶壺,就要倒上一杯茶潤潤乾渴喉嚨。
手中一輕,發現已經空了。
「他他拉……」
他習慣性的扯開嗓子,就要招呼珍妃奉茶。
深夜苦讀時,珍妃總是會伴在身邊,細心照顧。
世人都道珍妃是個嬌蠻性子,卻不知,要論貼心,其他人連拍馬都比不上。
名字在喉嚨里只喊了半句,廣序帝聲音忽然變得沙啞,哽咽着說道:「珍兒,朕對不起你,朕無能,朕沒有辦法啊……」
他眯起眼睛,抬頭望向花窗之外,那裏黑影重重,兵將林立。
最裏層自然是親信侍衛五百人,牢牢護住養心殿書房。
領軍者是侍衛首領宮保森,號稱「宮猴子」,身兼形意八卦兩家之長,算是極厲害的高手。
話說這「宮猴子」,這人有一個好處,別人都是戰敗了就一撅不振,可他卻不一樣。
自從那日在養心殿前,以硬碰硬,敗在了「狂刀」張坤的手下,他知恥而後勇,刻苦修習本門真功。
結果,在短短時間之內,打破重關,一腳踏入到洗髓境界……
以二十八歲之齡,踏入宗師之列。
如此天資,如此際遇,日後自然是前途不可限量。
在修武一道,很有可能會闖出一片新天地。
按理來說,有着「宮猴子」這位神猴保護,廣序帝應該放寬心思,不再擔憂安全一事。
可事實並非如此。
廣序帝不但擔心,而且,還很恐懼……
因為,在宮保森帶領的五百侍衛之外,石階之下,還有一支兵馬,足足千餘人。
為首幾員將領,頂盔貫甲,身形極為高大,氣勢彪悍……
一身殺氣兇悍狂烈,竟然沒比「宮猴子」差上多少。
這是侍衛禁軍,也不是侍衛,而是西宮那位派來的「保護」自己的。
裏面足足有着四位巴圖魯級別的高手。
這是何等重視自己啊?
廣序帝很明白這一點。
珍妃之死,只是一個警告。
告訴自己要安份一點。
否則,就會有很不好的一些事情發生。
而養心殿外圍的這支軍隊,才是實打實的威懾。
「隔絕內外,防朕甚於防賊!好一個太后,好一個修心養性的老佛爺。」
「若非朕還有着後手,關鍵時刻可以翻盤,豈非讓你得逞。」
廣序帝眼中閃着寒光。
刀子已經遞到眉毛上了,往日裏的虛情假意,溫情脈脈,全都化為刀光劍影,讓人心中冰寒一片。
『那就見招拆招吧,看誰能笑到最後。』
他一直在等,等一朵櫻花,或者說,等一件事情的發生。
廣序帝想得很明白,借他邦之勢,行威迫之實,就算那些王公大臣能夠看得清楚,又有幾人膽敢冒着生命危險,去與洋人放對呢?
這顯然不可能。
當日櫻花國兵鋒之盛,直指京師,那些平日裏神通廣大的能臣干將,全都瑟瑟縮縮抖成一片,算是讓他見識到了,何為草包。
也見識到了,那位始終澹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老佛爺,是如何的膽戰心驚,面現惶恐。
明明應該哀嘆國之將亡。
廣序帝心靈深處,卻偏偏有了不合時宜的快意。
這一次,你們敢再嘗試一下嗎?
有膽子,再反對試試。
……
一陣風起,燭影搖紅。
火光一亮又黑,已是被風吹滅。
窗前樹影婆娑。
似乎有風鈴響起。
廣序帝眼睛突然瞪得滾圓,腦海里的所有妄念全都一掃而空。
他看到了,月色之下,樹影之巔,一道人影如鬼影般飄忽不定,踏葉衝來。
這人身上黑衣如夜,被勁風所襲,發出噼噼啪啪裂帛般脆響……
身影離得還遠,氣機洶湧撲來,如海如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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