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就醫指南 181.「靈活」的醫學理論基礎是可以反覆橫跳的

    這樣一位高度疑似乳腺癌的病人,有持續性的劇烈頭痛,住院期間還出現了與腫瘤同側的上肢骨折和多次癲癇,大多數醫生的診斷都會偏向於乳腺癌腦轉移+骨轉移,也肯定在第一時間做頭顱ct+骨折部位攝片的檢查。

    檢查的作用無非是明確診斷,為接下來的治療提供適應症基礎。

    一旦明確診斷,接下去就是比較折磨人的治療方案建立了。局部手術、全身化療、定位放療,還是只考慮生活質量的姑息治療、考慮金錢後的徹底放棄,亦或者是決定賭一把的另闢蹊徑。

    雖然現代醫學在面對癌症時遠達不到完美治癒,但所幸的是,每個病人和家屬都能有自己的選擇,所要面對的風險、耗費的金錢和可能得到的結局也都是可以提前預見的。

    但在19世紀,病人所要面對的都是未知。

    首先病情是未知的。

    19世紀的診斷沒有一個客觀評判的標準,甚至都沒有理論基礎,全靠醫生的經驗。對於疾病之王——腫瘤,古早時期的醫學都只知道它的危害,缺乏腫瘤轉移的警惕性。

    所以,以馬西莫夫幾十年的行醫經驗,桑蒂尼夫人的上肢骨折原因就是單純的跌倒。而以艾德尼爾森幾十年的行醫經驗,如此頑固的劇烈頭痛就該是惡靈在搗鬼。

    其次,他們需要面對的治療是未知的。

    病人幾乎只能被動接受醫生的建議,自己和家屬只能做是非題,而不是像現代醫學那樣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題。是非題決定的不只是治療的執行性,還決定了病人的去留以及預後。

    乳腺癌早期的疼痛可以耐受,所以病人選擇無視選了否,結果就是擴散+轉移。

    頭痛因為無法耐受,所以病人為了緩解疼痛只能無條件接受治療,結果就是越治越離譜。

    最後所有治療的預後結果也是未知的。

    醫生所選用的治療在他們口中都是最符合病人當前病症的治療,沒有不良反應,也沒有併發症。這不是違心之辭,因為他們上課接受的就是這種教育,絕大多數醫生也對此深信不疑。

    當然以上三點都需要一個基礎,那就是醫學理論知識極度欠缺的基礎。能力不夠,談再多的制度也是枉然。

    而真正到了馬西莫夫和艾德尼爾森的高度,多年的經驗才會在與現實發生碰撞後,給他們帶來一些質疑。

    比如當初的馬西莫夫就曾質疑過自己的手術能力,是否真的能解決桑蒂尼夫人已經腫脹不堪的乳腺癌。又比如現在的艾德尼爾森也開始質疑瑪麗安娜的降靈驅邪會,是不是真的達到了能夠祛除病邪的水平。

    只不過礙於瑪麗安娜的身份以及自身的修養,他的措辭極為克制:「竟然會在施法治療時出現嚴重癲癇,還真是不多見。」

    「結界肯定沒問題,聖壇也沒問題,我都是按照標準的《聖經魔法》來佈置的。」

    瑪麗安娜坐在內科醫生辦公室,懷裏抱着巴斯特:「巴斯特就更不可能有問題了,它的通靈能力就無可挑剔,甚至還得到了羅馬教皇的認可。雖然教皇本人並不喜歡貓,但巴斯特是特別的......」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艾德尼爾森眉毛一挑:「從症狀來看,她的癲癇似乎更像是一種反噬,也許是我們的驅邪術太過剛勐,刺激到它了。」

    「也許吧。」

    瑪麗安娜也是被剛才桑蒂尼夫人的奇怪反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撫摸着巴斯特的毛髮緩解壓力:「現在桑蒂尼夫人怎麼樣了?剛才的反應實在太可怕了。」

    「抽搐已經結束,不過頭痛還在。」

    「唉,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能將剩餘的驅邪術進行下去......」

    驅邪半路出了這種事,即使病人再有信仰也會懷疑驅邪術的可行性,至少也會像艾德尼爾森那樣質疑瑪麗安娜的水平。瑪麗安娜也知道自己沒了機會,這些也只能是事後的自我安慰罷了:「她會好起來的,對嗎?」

    「我們會盡力的。」艾德尼爾森點點頭,同時欠身說道,「伯爵夫人,我現在需要去看看我的病人......」

    瑪麗安娜一點就透:「去吧,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讓我給你叫輛馬車吧。」

    「不用麻煩了,有諾拉在。」瑪麗安娜抱着巴斯特走到門前,「如果可以的話,等治療告一段落請一定把後續情況告訴我。」

    「一定。」

    ......

    此時的卡維、馬西莫夫正站在內科病房裏,面前是正在忙碌的內科醫生和護士。

    對於桑蒂尼夫人的病症,內科還一頭霧水,從上至下都認為是某條漆黑深海里的八爪魚之魂在作祟。但作為更信任眼前現實的外科醫生,門旁那一老一少的觀點倒是達成了基本一致。

    只不過這種「一致」里,有太多卡維引導的痕跡。

    「你說的腫瘤轉移......難道就是順着淋巴管道進行轉移?」

    「體內除了淋巴管道,還有血管。」卡維說道。

    馬西莫夫倒吸口涼氣,低頭深思片刻:「腫瘤本來就需要血液供應,這麼想的話倒也不是不可能,但那麼碩大的腫瘤真能轉移到那麼遠的地方麼?」

    「左側乳腺癌,左上肢骨折,頭痛的位置也靠近左側,這不能算遠吧。」

    「什麼?骨折部位也是腫瘤?」這讓馬西莫夫有些始料未及,「我檢查過,症狀看起來就是普通的骨折而已。」

    「病人才30多歲,又只是在平地摔了一跤,骨折幾率並不高。」卡維解釋道,「就算真有骨折也應該是在更細的前臂,而不是粗壯的後臂。除非正常的骨骼已經受到了一定的破壞,這種破壞增加了骨骼的脆性,最後導致骨折。」

    整體來說,馬西莫夫還是信任卡維的。

    但信任更多的還是建立在手術基礎上,比如在腹腔手術和乳腺手術中,卡維在奧地利外科界已經闖出了不小的名堂,馬西莫夫幾乎是以平輩姿態來看待眼前的年輕人。

    但在醫學理論上,老頭表現得很慎重。

    如果真願意相信卡維,他對待顱內和骨骼腫瘤的態度就該和乳腺癌一樣,積極手術治療。但現在馬西莫夫卻只是站在門邊,看着遠處躺在床上的桑蒂尼夫人,什麼都沒說。


    「老師是覺得我的看法有漏洞?」

    馬西莫夫搖搖頭:「恰恰相反,你所說的這套理論邏輯自洽。」

    「腫瘤發展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們不能再拖了。」卡維建議道,「應該立刻把病人送入外科病房,由外科全權接手,然後制定一套適合病人的手術方案。就算沒辦法完全去除腫瘤,也該讓桑蒂尼夫人活得好受些。」

    「我只說邏輯自洽,但尚缺理論證明。」

    「難道要等桑蒂尼夫人死後做解剖,然後對比顯微鏡下細胞結構才算證明了理論?」卡維連連搖頭,「外科治病怎麼可以被這種東西束縛手腳。」

    「但病人並不是我的。」馬西莫夫說到了關鍵,「你連我都說服不了,怎麼去說服艾德尼爾森?」

    卡維意識到問題的根源還是在於醫學理論基礎不夠深厚。現如今細胞生物學、生理學、病理學的知識都還太淺,也沒有形成系統,就算全學一遍也給人一種朦朧的感覺。

    為了能讓面前的老頭答應去和艾德尼爾森要一次手術的機會,他必須得把「理論」說得更透徹些。

    「其實這就和某些強盜國家向外殖民一樣,比如自詡浪漫的法國和滿大街都是紳士的英國。」卡維說道,「他們像世界各地派送殖民軍隊,只要一小撮人就能在若干年後發展出一大片殖民地。」

    解釋直白到了這種地步,馬西莫夫不可能聽不懂:「你的意思是腫瘤的一小部分組織脫落之後,順着管道去了其他地方重新生長出了新的腫瘤......」

    理論更新後,臨床思維總需要做一些適配上的工作。

    馬西莫夫雖然覺得卡維的理論值得相信,但還在糾結於腫瘤的名稱和來源,因為腫瘤的部位和症狀不同。顱內腫瘤表現為頭痛和癲癇,骨骼上的腫瘤表現為骨骼脆性增加,而乳腺癌本身則只是腫脹和刺痛。

    用同一種名字去表現三處腫瘤是否有不妥?

    「老師該看看大洋彼岸,當初英法所佔的美洲,在驅趕掉原先住在那兒的原住民後,美洲已然發展成了美國。」

    馬西莫夫的思路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這時遠處傳來了艾德尼爾森的聲音,送走了瑪麗安娜後,他就徑直來到病房,希望看看桑蒂尼夫人的情況:「降靈會結束了,兩位怎麼還沒走?」

    「我們在討論病情。」

    「如此頑固而又嚴重的頭痛確實棘手。」艾德尼爾森無奈道,「再加上剛才驅邪失敗,恐怕想要徹底治癒是不太可能了。」

    「老師有沒有考慮換個治療方法?」

    「換過很多種了,效果都一般。」艾德尼爾森並沒有失去治療的信心,也影影綽綽地彰示自己對病人的治療權,「不過你們放心,我已經有了與其症狀匹配的治療對策。」

    「什麼治療?」

    「當初我們曾經向醫院申請購買電流浴缸,用於治療一些難治性皮膚病、肌肉疼痛症和精神錯亂。」艾德尼爾森說道,「但後來因為資金緣故,這份申請被擱置了。」

    馬西莫夫對此嗤之以鼻:「得了吧,你以為一位鞋匠老婆的性命就能讓院長花重金購入這台昂貴的機器?」

    「當然不會買。」

    艾德尼爾森很了解院長:「但如果真的治療有效,那桑蒂尼夫人就能成為強有力的證據。就算院長繼續拒絕,也算是欠了我一個人情,等以後再申請其他裝置的時候,他說不定就會礙於情面,准許通過了。」

    「但問題是,你怎麼讓她接受電流浴?」

    「郊外有個度假村,那兒就備了兩台,生意相當不錯。」艾德尼爾森笑着說道,「明天我就帶病人一起去那兒治療,不出意外的話,當晚桑蒂尼夫人就能康復回家了。」

    眼看着病人又要落入他的掌心,卡維還想再掙扎一下:「可病人已經接受過電擊治療,效果並不好啊。」

    「那只是局部電擊,並沒有電流浴缸那樣對全身進行刺激。」艾德尼爾森解釋道,「那可是能讓全身都放鬆下來的弱電流,比起普通電擊」

    話說到這一步,似乎已經沒了繼續建議的空間。

    但卡維並不像馬西莫夫那樣選擇放棄,而是想要再掙扎一下:「以剛才的反應來看,病人顱內惡靈似乎是受到了驅邪術的刺激,這才反應過激地引起了癲癇。」

    馬西莫夫:剛說好的腫瘤怎麼又成惡靈了???

    艾德尼爾森:竟然和我的看法一樣???

    面對不同的人,卡維為了達到手術治療的目的,選擇了完全不同的解釋路線。馬西莫夫還能走正統醫學路線,但對艾德尼爾森,他只能選擇神學:「我覺得惡靈只是想要出來透口氣罷了。」

    「......有意思,說下去!」

    「顱骨是封閉狀態,裏面塞滿了軟糯的腦組織,它沒有生存的空間。」

    卡維試圖將已經分家的神學和醫學再次混為一談:「就好比一間沒有門窗的小屋子, 不僅空間小,還沒有任何光亮,人在裏面待久了肯定得瘋。這時候如果再往裏面灌注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人就會反抗。是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反抗,導致了頭痛。」

    馬西莫夫:你在胡扯些什麼???

    艾德尼爾森:有道理啊!

    !

    「這倒是和古羅馬醫學的想法類似。」艾德尼爾森沉思片刻,問道,「你覺得電流浴缸會繼續刺激它,反而引起更嚴重的頭痛。」

    「從之前的病情發展路線來看確實如此。」

    「那你覺得應該怎麼做?」

    「就像老師剛才說的,按照古代的做法應該鑽開桑蒂尼夫人的腦袋,為那間封閉許久的屋子開個能夠通風的窗戶。」卡維說道,「不過原始鑽顱術太過簡陋,我的方案會比當初更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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