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就醫指南 166.術後餘震(2)

    卡米尹的要求很怪,但又無可厚非。

    按照一般情況,醫生默認切下的組織被病人丟棄,所以這塊被切下的乳腺和肌肉會被送入樓上實驗室,用石炭酸浸泡防腐成為展示標本。

    第一塊乳腺癌根治術所切下的組織標本,還是法國伯爵夫人的,想想就讓人興奮。

    可當卡米尹要求取回自用時,在場所有人都沒可能回絕。畢竟那是從他老婆身上切下的東西,現在也沒有術前簽字做醫院授權處理,再加上對方是法國貴族,都開口了,他們肯定得歸還。

    至於最後是否真的會被做成書皮,早已不是重點,瓦特曼只能拱手讓出這塊「價值連城」的標本材料。

    「伯爵夫人的乳腺和肌肉組織就放在樓上的實驗室。」貝格特是這兒最年輕的本地醫生,自然擔負起了帶路的職責,「卡米尹伯爵,請跟我來。」

    卡米尹原本對這件事還沒太大把握,見一眾醫生都沒有拒絕,這才鬆了口氣:「對了,我對製做皮革不是很懂,能不能教教我?」

    「其實就和普通製革差不多,你可以請教那些製革師傅。」

    「哦,謝謝。」

    送走卡米尹,腫瘤切片鏡檢仍在如火如荼地展開,不論是對瓦特曼還是尹格納茨,這台手術遠沒有結束。

    從切下的腫物形態來看,邊界模湖不清,沒有發現明顯的包膜,呈現明顯的浸潤性生長。腫瘤的發現一直伴隨着整個人類發展歷史,就算不做病理鏡檢,在場所有人在看到這個形態後就知道一定是腫瘤。

    但鏡檢依然有它的必要性。

    並不是為了明確腫瘤診斷,而是明確卡維之前說的腫瘤和淋巴結的關係麼,同時也為了明確切下的腋窩組織中有沒有腫瘤。

    「檢查還要等一段時間。」尹格納茨看着剛浸入二甲苯透明劑的組織,說道,「你做了兩小時的手術,還是先坐一會兒吧。」

    「我沒事。」

    尹格納茨這才看向自己的父親:「我看你剛才都快撐不住了。」

    「哪兒有的事情,現在才三點多,我感覺挺好。」瓦特曼身子靠在書桌邊,看上去一點都沒有疲累的樣子,「就算再做兩台手術也沒問題。」

    「好吧。」

    尹格納茨趁着切片標本製作間隙,又拿起了剛才的前哨淋巴結組織切片,放入顯微鏡下觀看了起來:「卡維給的染色劑還挺好用的,不比那個尹紅差。」

    瓦特曼則回頭看向窗外,遠處大門口人頭攢動,第一批離開外科學院的醫生們撞上了等候許久的記者:「一台手術竟然引來了那麼多人,恐怕預熱的文章都能上今晚晚報的頭條......」

    這時門外傳來了人聲:「誰讓整台手術的對象、技術和完成度都遠超平時呢。」

    「瓦雷拉?你怎麼來了?」瓦特曼回頭看了眼「老朋友」,沒等他提問就說道,「手術很成功,我們有70%的把握遏制住伯爵夫人的腫瘤復發。如果不出意外,三個月後就能做二次重塑。好了,你可以回去寫稿了。」

    瓦雷拉:???

    「嗯?」見他很驚訝,瓦特曼也跟着驚訝了起來,「難道你不是來採訪的?」

    「我當然是來採訪的。」

    「所以我把能講的都講了。」

    瓦雷拉看了眼已經淪為病理檢查員的尹格納茨,拉了把椅子坐下,然後掏出筆記,說道:「這些問題沒有問的必要,我知道手術肯定能成功。」

    「那你要問什麼?」

    「聽說手術用了全新的方法?」

    「根治術,切掉了胸大、小肌。」

    瓦雷拉愣了愣,馬上皺起了眉頭。

    他沒想到保守的奧地利外科這次竟然會如此激進,腦海里瞬間灌滿了各式問題:「你們覺得腫瘤會侵犯入肌肉?」

    在外科界工作那麼多年,瓦特曼早就熟悉了他的提問方式,這明顯就是在下套,然後一步步找出主刀醫生手術中的漏洞。他可不像自己兒子,對這種充滿侵略性的問題向來都是硬剛:「當然。」

    瓦雷拉在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繼續問道:「沒了胸大肌和胸小肌,上臂功能怎麼辦?」

    「影響不大,伯爵夫人又不需要工作。」

    「可那畢竟是兩大塊肌肉啊,是不是過於......」

    「不草率!」瓦特曼把他的話憋了回去,「這兒是外科學院,不是你的湖畔劇場,有些沒必要的問題就別問了。」

    瓦雷拉點點頭:「好吧,那我換一個問題。」

    「請講。」

    「聽說手術還切掉了腋窩組織?」

    「因為我們通過染色示蹤判斷伯爵夫人的腫瘤已經有了轉移。」

    「染色示蹤?」

    「就是一種手術中病理切片檢查是否有腫瘤浸潤的全新技術。」

    瓦雷拉手裏的筆難得停了下來,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緒,因為現在他就像一個成績不錯的中學生忽然接觸到了大學知識一樣,面臨的是學歷和學習斷層。

    病理切片還能理解,可染色示蹤是個什麼東西?

    因為沒有在現場觀看手術,他很難理解這個技術的具體作用:「院長,您能不能和我介紹一下這個新技術?」

    語氣和稱謂都變得莊重許多,可瓦特曼並不吃他這一套:「不好意思,對於這方面我了解的也不多。這是卡維醫生研究後想出的辦法,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可以去找他。」

    「可您就在現場啊。」

    「我只管手術,那麼短的時間去學這種新技術。」

    尹格納茨之所以能站上奧地利的外科頂點,無非靠的是純熟的技術。但這並不意味着瓦特曼就落了下風,在真正關心外科手術的人眼中,外科學院院長的身份可要比尹格納茨的副院長重得多。

    嘲諷瓦特曼對新技術沒興趣?


    可他在做的就是全新的手術術式,況且對方已經是年入六旬的老頭了,太過苛刻實在不妥。

    難道去嘲諷奧地利外科只有瓦特曼一人?

    那就更不可能了,因為最年輕的外科醫生卡維就在手術台上。前有剖宮產,後有乳腺癌根治,中間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腹腔手術。加這個不知什麼用處的染色示蹤,說外科無人簡直就是笑話。

    現在的外科手術逐漸拋棄了計時,也失去了病人的慘叫和觀眾席上的熱烈討論。如果是卡維的主刀手術,觀眾甚至還得戴上那些可笑的口罩,手術時間越來越長,過程卻越來越無聊,報道失去了原來的銷量。

    事實上,自從剖宮產之後,所報道的手術越來越專業,也越來越脫離民眾追求刺激的口味。

    作為資深外科記者,瓦雷拉只能像自己的編輯那樣靠一些吐槽點抓人眼球,以維持銷量。可現在快速掃過兩個方案,似乎都行不通,這台手術也許是做得太完美,他竟然找不到值得吐槽的角度。

    「那我能看看手術切口麼?」

    瓦特曼在胸前劃了個大致的區域:「從腋窩前方到肋弓內側,大概這樣。」

    「那麼大的缺口?」瓦雷拉缺乏肩胸處的局部解剖知識,馬上問道,「手術創傷那麼大,術中出血一定很多吧。」

    「沒有損傷大血管,出血不超過100ml。」

    「別開玩笑了,院長,手術既然成功了,這種小事還有什麼可隱瞞的......」

    「你不可能不知道卡維和達米爾岡兩位年輕醫生的縫合技術,就算沒有到完美的程度,但也至少能排在奧地利前五的位置。」瓦特曼冷下了老臉:「攸關法國伯爵夫人的安危,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麼?」

    瓦雷拉沒了聲音,只能轉移矛盾:「這次沒有被允許進入手術劇場,我缺乏報道的素材。」

    「我之前就已經說了。」

    「那些可不夠,我可是預支了日報的頭版頭條......」

    「得了吧,瓦雷拉。」瓦特曼沒心情再和他聊下去了,「看在你多年報道外科手術的份上,一直以為外科學院都對你開放。這麼做是出於外科發展考量,我們不是報社賺錢的工具。」

    作為專職報道外科手術的記者,瓦雷拉確實能感受到外科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種變化似乎並不像多年前乙醚進入手術流程那樣轟動,術前消毒、術中對出血的控制、手術時間大大延長、手術的過程越來越複雜、各種手術新術式的出現......

    每一步都邁得不大,但每一步都在蠶食瓦雷拉的工作空間。

    原本看着解剖書就能弄清手術過程,有一種我上我也行的錯覺,可漸漸的手術越來越難,他只能勉強聽懂主刀的講解內容。

    可自從卡維做成了剖宮產,瓦雷拉發現手術徹底上了一個台階,它變了。更可怕的是,這種變化開始慢慢帶動起了其他外科醫生。

    手術步驟開始大幅度增加,從外行眼中的激情變成了痛苦的等待,就算坐在觀眾席第一排也無法消除這種感覺,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看不清手術操作,也無法記住手術的全過程。

    現在乳腺癌的治療方式從單純切除變成了根治切除,雖然只是簡單的措辭更迭,但他甚至都沒辦法想像縫合後的切口走行。

    「我好歹是外科手術評論員,(怎麼也得給我一些最起碼的尊重吧)。」

    這半句話也許就是瓦雷拉最後的倔強,可惜一輩子在和手術打交道的瓦特曼比他看得更遠。在他的視線盡頭,變革後的外科手術中再沒有外行人的位置,而卡維這台乳腺癌根治術說不定就是這場變革的起點。

    「什麼評論員?你只是一個記者而已。」

    簡單的一句話戳破了最後的泡影:「記者只需要把回答公之於眾即可,如果說是已經成熟的手術術式,以你的經驗確實可以評論兩句。可現在是醫患之間達成共識的創新手術,你作為毫無醫療學習經驗的外人沒資格評頭論足。」

    「我沒資格?」瓦雷拉的聲音有些顫抖。

    這時在旁安心檢查切片標本的尹格納茨忽然插了一句:「別說你沒資格,就連我也沒資格。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會。」

    「不會就沒資格......外科手術竟然已經發展到脫離民眾的地步了麼?」

    「至少它的上限已經脫離一般民眾了。」

    瓦特曼上前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從他手裏拿過了半截煙抽了兩口:「作為帝國銷量最大報刊媒體的專欄記者,報道手術無可厚非,平時有許多小手術可供你選擇。但真到了足以改變外科格局和發展方向的手術,我建議還是避開專業方面的內容,可以多寫寫別的方面。」

    「別的方面?什麼方面?」

    「比如伯爵和伯爵夫人之間的浪漫愛情故事。」

    ......

    此時,在貝格特精湛的切割技術加持下,卡米尹成功拿到了朱斯蒂娜的皮膚。

    「我拿到它了。」伯爵興奮的打開麻布袋,露出了裏面的廣口瓶,裏面存放的正是一整張帶有汝頭的皮膚,「接下去我會讓製革師父把它修整好,最後縫在我的詩集封面上。」

    「它就是你心中最美的那顆恆星?」

    「是的,當然!」

    朱斯蒂娜頭痛得厲害,胃腸不斷翻攪,要不是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她現在肯定會躺在自己的嘔吐物里。可在見到這一幕,在見到自己心愛的男人為自己量身定做了人皮書後,她還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謝謝你,卡米尹。」

    「這是我的愛,只屬於你的愛。」

    朱斯蒂娜抬不起手臂,只能用手指輕輕敲了敲他的手掌:「去拿紙筆來。」

    「你要寫詩麼?」

    「不,我感覺身體虛弱得都快說不出話了,沒心情作詩。」

    「那你這是......」

    「父親昨天剛給我發了電報,我能看出他的擔憂,所以在回電報告訴他一切平安的同時我還需要寫一封回信。」【1】

    朱斯蒂娜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繼續說道:「手術成功了,至少現在看起來是成功的。考慮之後的重塑手術,我也必須履行之前和奧皇的承諾,給我的父親寫這封信。」【2】

    卡米尹很心疼,緊緊握住她的手:「多休息兩天吧,你的身體太虛弱了。」

    「沒事,口述要不了多少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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