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姆明面上只是個畫家,在充滿藝術氣息的維也納也就是個普通法國人而已。
但因為他背後的人際關係和普奧戰爭的焦灼,剛下火車沒兩天,幾家大媒體的觸角就伸向了法國使館,一些不那麼靠譜的消息也就陸續傳開了。
有說是來探親旅遊的,也有說是傳遞拿三皇帝旨意的,還有談調停的、談同盟的、談威脅的......
直到最後愛德華下場說清來龍去脈,才把事情導向了正確的地方。
可以說從一開始埃德姆就吸足了關注度,這才退下去沒兩天,卡維就從前線悄悄回到了維也納,想不惹人注意都難。就在這場會診結束後的第二天,維也納多家報紙都刊登了埃德姆先生的最新消息。
這次事關法奧普三國之間的格局變動,也是弗朗茨心中一直惦記的大事,加上愛德華也很配合,所以記者之間除了互相借鑑報道內容以外,還算力求真實,至少沒有僅憑個人看法在那兒亂說話。【1】
新聞稿里偌大的「卡維」名字很快就起到了推廣手術的作用,一時間又能在街頭巷尾聽到一些關於外科手術的話題了。
同樣被安排在會診後的還有外科學院自行組織的各個研討會,主題無疑就是卡維對血尿的診斷流程,以及即將上演的膀胱癌切除術。
膀胱鏡的技巧不難掌握。
能被邀請去會診的都是對尿道極度熟悉的老手,尿道就是他們的手術入路,進去後哪兒要改變角度,哪兒動作要輕柔,哪兒要用力,心裏都門清。
至於損傷,雖然莫西埃說了一大堆,但真上了臨床,對他們而言也只是尿道損傷而已,和平日裏對膀胱結石的處理相比不值一提。況且就像卡維之前說的,尿道損傷只要不嚴重,完全可以自愈。
真正讓他們在意的還是之前的尿沉渣鏡檢。
這種在意倒不是因為卡維創新帶來的衝擊,而是因為他們本來就經常用顯微鏡,也做過屍體腫瘤的病理檢查,但從沒想過將病理檢查和腫瘤的診斷掛鈎。
「你們以前都是怎麼診斷腫瘤的?」
瓦特曼眼前還是昨天會診的幾個熟面孔,人數做了嚴格精簡,留下的都有主任級別的實力:「算了,還是我先說吧,我切過骨肉瘤,也切過表皮的腫瘤,從來都是看兩眼最多摸兩把,結合病人口述問幾個問題,然後就能下決斷了。」
「我也差不多。」莫西埃說道。
「大家應該都差不多吧,腫瘤那麼多種類,全身各處都能長,診斷完全是靠經驗。」馬西莫夫解釋道。
「經驗也是會翻車的。」瓦特曼嘆了口氣,看向一旁的雅各布,「你覺得呢?」
「19世紀的醫學發展日新月異,誰能想到顯微鏡竟然可以拿來診斷腫瘤......」雅各布攤攤手表示無奈的同時,臉上卻少有地沾了點興奮的表情,「至少但從昨天那個病人的情況來看,顯微鏡尋找尿液中的腫瘤細胞似乎是可行的。」
「有沒有可能只是個巧合?或者誤會?」
瓦特曼明面上幫着卡維,但他心目中的醫學容不得漏洞,至少也得先過自己這一關:「我的意思是,膀胱鏡畢竟沒有看到腫瘤,只是能確定出血位置在膀胱而已。如果是腫瘤就一定有腫瘤細胞,而有腫瘤細胞的就一定是腫瘤麼?」
「難道你覺得還有其他疾病會產生腫瘤細胞?」
「我只是覺得逆推未必成立。」
「在我看來這顛來倒去的就是一個意思吧。」
瓦特曼沉思片刻,點點頭:「倒也對,說到底『腫瘤』也是醫生憑藉各種手段和經驗來歸納判斷的,並非絕對客觀。」
「好了好了,咱們能不能別搞這些文字遊戲?」馬西莫夫聽得有點煩,「說回正題吧,你們覺得卡維在會診最後說的那段話值不值得參考?或者我換個表述方式,他這段話在臨床上有沒有可行性?」
「說實話,我覺得可以試試。」雅各布說道,「至少泌尿外科可以嘗試。」
「確實可以嘗試。」莫西埃也持肯定態度,「尤其那些疑似的皮膚腫瘤,做他所說的那種穿刺並不難。」
「但我覺得,既然都要做手術了,又何必多此一舉呢。」瓦特曼拿起杯子往嘴裏倒了兩口咖啡,「直接切掉腫塊,最後再確定性質,讓顯微鏡作為術後『小甜點』而不是『餐前湯』也是不錯的嘛。」
「那萬一是個不大不小的瘤子,切不切?」
「切啊,影響美觀。」
「小一點呢?半個拳頭的大小。」
「應該也得切吧。」
「再小呢?」
「這......」瓦特曼雖然想法不同,但思維還是能跟上,並且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小錯誤,「這樣的話鏡檢腫瘤細胞豈不是變成了指導手術的指揮官?」
桌邊眾人紛紛點頭:「他就是這個意思。」
「這不就亂套了嘛。」
瓦特曼技術出眾,在手術上也願意嘗試新東西,把外科手術看作自己的全部。但他年紀大了,骨子裏除了一點職業驕傲之外,也帶着奧地利沉穩保守的性格。
尤其是這種顛覆傳統的做法,他平時絕不會答應:「這小子想法一次比一次危險,他眼裏未來的醫生難道都要先做一堆檢查,才能給疾病下結論?」
眾人互看了兩眼:「這......他似乎就是這麼覺得的。」
「胡鬧!!!」
「其實顯微鏡檢查也是醫生在看在寫結果,只是藉助一些器械而已。」有人開始打起了圓場,「外科手術也不是光靠手掏,還是要用刀子的。」
「這能一樣?刀子會在手術前告訴你這條腿不能截?」瓦特曼越想越不對勁,「得醫生指揮器械,而不是器械指揮醫生!」
「停停停!!!」馬西莫夫打斷了他的話,「你老毛病又犯了,怎麼又開始唯心論起來了呢?醫學是科學,是有一套邏輯關係在其中的,不是醫生覺得什麼就是什麼。」
他們就站在醫學唯心論向唯物主義激烈轉變的拐角,很多人承認唯心論不靠譜,但心裏還殘留着一些觀點。
瓦特曼活了那麼大把年紀,在這方面自然會顯得比其他人更嚴重。
「唉......」老頭嘆了口氣,將杯子裏的咖啡一口喝盡,忽然問道,「那個,把腫瘤歸於細胞疾病的論調過去多少年了?」
馬西莫夫想了片刻後說道:「大概也有十幾年了吧,其實也就最近才開始得到重視,前幾年誰會做病理切片啊。」
「剛才是我太激動了。」
經過提醒,瓦特曼的思路忽然轉了回來:「有魏爾肖的腫瘤細胞病理學,或許這個診斷方法對腫瘤有着非常重要的意義。不過,我不覺得將來的醫學會發展到他所說的那種程度。」
雅各布輕嘆一聲說道:「誰知道呢,可能到時候我們都不在了。」
「好了好了,別說這些東西了。」坐在一旁的莫西埃又一次把話題拉了回來,「鏡檢說完了,得聊聊手術,他的手術到現在都沒給我們一份梗概流程,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腹腔手術我懂得不多,就不說話了。」
見瓦特曼沒什麼興趣,還是馬西莫夫站了出來:「卡維的手術,你放心。我們要做的就是當個馬戲團觀眾,買票進會場看他表演就行了,不會讓你失望的。」
「一個那麼年輕的......可以說就是個孩子,怎麼會懂那麼多?」
「聽他說五六歲就在手術室幫忙了,可能這就是天賦吧。」
「唉,對了,時間定在什麼時候?」
「暫定三天後。」
「地點呢?」
「市立總醫院,得提前買票入場。」
「怎麼跑醫院去了?不來這裏做麼?」
「人家自己的本事,回自己醫院做手術賺錢,天經地義。」瓦特曼說道,「而且他的票一點都不便宜,你們在幾個月前應該就已經領教過了吧。」
莫西埃想到自己的錢包就心疼:「沒想到看個手術都能把自己看窮,不會再花1000克朗吧?」
「這可就難說了,誰知道票子搗鼓幾個來回後能值多少錢。不過嘛......」這時馬西莫夫笑着看向一旁的瓦特曼,有些驕傲的說道:「嘿嘿,我和院長都有會員,價格打折還不用搶票,安逸啊。」
「還有這種好事?」
「不過會員是一次性買賣,你一個法國人還是算了吧,別花這冤枉錢了。」
莫西埃有些失落,表面仍有着主任醫生的顏面,可心裏早就被膀胱癌切除吊足了胃口。現在一聽手術劇場竟然還有這種商業模式,卡維又久居維也納,總讓他聽着心裏痒痒的。
「沒關係,等戰爭結束後卡維就會去巴黎的......」
......
此時的霍夫堡皇宮,弗朗茨也從愛德華的嘴裏聽到了埃德姆手術的消息,心裏的石頭總算是落下了......一半。手術畢竟有風險,卡維技術高超,但誰也說不準最後的結果會如何。
「需要我去麼?」
「不用了。」愛德華笑着說道,「陛下既要關心前線戰事,又要關心民生,還得關心老爺子的身體,實在太累了。」
弗朗茨嘴上說着「謝謝體諒」,心裏卻滿懷牢騷:你知道我忙,知道我關心前線,還不快點幫忙?說累有什麼用?
「那等手術結束後,我抽空去看看他。」弗朗茨合上了手裏的一份文件,把他交給自己身邊的大臣,「你放心,既然卡維來了,手術多半是會順利的。」
「我懂,手術嘛總是會有風險的,埃德姆先生也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弗朗茨拿起桌邊的另一份文件,點點頭:「那既然事情都辦妥了,愛德華先生如果沒其他事兒的話就快回去吧。這些天你為了這台手術也是忙前忙後,也該回去休息了。」
見對方下了逐客令,愛德華連忙開口道:「其實......其實我來皇宮是為了另一件事。」
「嗯?什麼事?」
愛德華總算聊到了自己的話題:「我此來是想確認卡維醫生的巴黎巡迴之行的具體日期。」
弗朗茨剛翻開文件,思路在紙面和對方的話語之間打轉,一時半會兒沒聽清:「你剛說什麼?巴黎?誰要去巴黎?」
「我意思是之前陛下和我一起討論的手術巡迴展示,當初說好讓卡維醫生去巴黎做醫學匯報工作,也能增進兩國之間的交流。」愛德華說道,「只不過後來他進了軍醫部,這件事兒就只能向後拖了。」
「哦,你說這件事兒啊。」
弗朗茨其實早忘了,就算對方複述得那麼詳細他也記不起多少細節:「這事兒你得和卡維醫生討論吧,我這兒又不是監獄,他要去巴黎我還能攔着不成?」
「可卡維醫生說......」
「說什麼?」
「說戰爭結束之前不會離開奧地利。」
弗朗茨點點頭,臉色緩和了許多,又重新打開了手裏的文件:「既然他都這麼手了,那就等戰爭結束之後吧。科學交流是好事,沒人會反對的。」
這就是一件小事,許多有名望的外科醫生都會接到國外學校或者協會的邀請,去做手術展示。再不濟也會有各種會議需要參加,簡單做一份報告就能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何樂而不為呢。
奧地利現在確實情況特殊,不管是當事人還是弗朗茨都做出了表態和理性的選擇。
而在另一邊的巴黎,可能壓根就沒人認識這位剛冒出來的年輕人,所謂的巡迴展示可能連主辦會場都沒搞定。
整件事中最急的,也是唯一急於想把卡維送去巴黎的,就只有愛德華而已。自從費爾南的風波結束後,不管是維也納本地還是遠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巴黎,都流散着他的閒言碎語。
能穩住現在的位子完全是因為拿三還沒有要動他的心思。
想要扳回不利的局面,只有靠造勢,卡維就是他手裏那根稻草。可能這根稻草並不粗壯,還很嫩,甚至拉着拉着可能就斷了,但愛德華實在是沒別的法子了。
「尊敬的陛下,我知道您心系前線,也希望儘快結束戰爭。只要埃德姆先生的手術成功,我便會和朱斯蒂娜伯爵一起寫信給拿三皇帝陛下和麥克馬洪元帥,盡我們最大的努力為奧地利爭取和平。所以,我懇請......」
這是愛德華深思熟慮後唯一能拿出來的籌碼,但誰知弗朗茨對此竟然毫無反應:「奧皇陛下?」
「......」
愛德華抬高了自己的音量:「奧皇弗朗茨陛下?!」
弗朗茨依然沒有說話,但從他臉部閃過的好幾個表情來看,似乎正沉迷在手裏那份文件內容之中。直到他接連又喊了兩聲,這才讓他有了反應:「嗯?哦,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辦。」
「你同意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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