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錦與姊旖隱居這處,地方隱秘,這些年來經營得也真是不錯,真要放棄了,不說洛陽錦,張瀟晗都覺得可惜。
當然這個可惜是以洛陽錦設身處地的感受着想,張瀟晗自己連黑瘴山和九域都能放下,自然也不會對別人的東西虎視眈眈。
想來,她能這麼輕易的放下,就是因為對九域和黑瘴山根本就沒有歸屬感,將那兩處當做她生命中的過客,其實,不單單是九域和黑瘴山,連同所有接觸過的修士,她也都是當做生命中的過客。
比如燕道,比如狄傑狄昕,比如莫少寒,還有許許多多,多到洛陽錦只能算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張瀟晗擺擺手,對洛陽錦的抱拳施禮並不在意:「洛道友,相信你也體會到福禍相依這四個字的威力了,如果當初你不認識我,可能早就是洛錦城的城主了,至於你是喜歡現在這種生活,還是過去的,還是想而未得到的,只有你自己才會知道,你們九域本土仙士對飛升都抱有無可奈何的態度,不過九域這些年的變化你也看在眼裏,這世上永遠沒有絕對的對錯。」
張瀟晗說着,想起因為自己的推動,九域飛升修士與仙士之間現在的關係,在未來可能還愈演愈烈,不知道對多少人產生多麼嚴重的影響,包括面前的洛陽錦。
若是重回到八千多年前,她還會那麼做嗎?答案是明顯的,不論她願不願意承認。
洛陽錦瞧着張瀟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張瀟晗接着道:「所謂天理昭昭,疏而不漏,也都是在天意之下,若天意不仁,就都是妄想了。」
張瀟晗說着,定睛地望着洛陽錦,洛陽錦眼睛都不眨地望着張瀟晗,好像不大明白張瀟晗這番話的確切含義。
張瀟晗也就不再說什麼了,站起來,木槿和宋辰砂也都跟着,三人向外走着,洛陽錦跟着相送,就好像進來時那樣,出去的時候,四個人還是都面無表情。
誰也不去瞧站在外邊的雲鳳和葉影,就好像這兩位都不存在般,葉影望着張瀟晗眼神裏帶着懇求,卻什麼也不敢說,雲鳳毫不掩飾她的幸災樂禍和嫉妒,從張瀟晗一離開大門,她的視線就在她的臉上,一直到張瀟晗走近。
心中說不出來的暢快和鬱悶,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同時出現,讓她既想要大笑又想要咬牙切齒,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張瀟晗帶給她的屈辱,如果沒有張瀟晗,她必然不是現在的下場。
她設想過很多次再見到張瀟晗的場面,從來沒有想到會見到張瀟晗老態龍鐘的一面,她自然不敢小瞧了張瀟晗,可如果不趁機羞辱張瀟晗一番,她怎麼也難以消除心中積鬱的惡氣。
她笑顏如花地望着張瀟晗,看到她即便如此老邁,身邊也跟隨着三位漂亮的男修,對她全是尊敬,止不住心中的嫉妒。
她笑起來,將幸災樂禍演繹得淋漓盡致,向走過來的張瀟晗福身一拜,笑容就如曾經一般還是那麼嫵媚,聲音還是那麼魅惑:「姐姐,權傾天下的代價,就是如此一副老態龍鐘的身體,雲鳳很想知道,姐姐的心裏快樂嗎?」
三個男人的視線全落在雲鳳的臉上,宋辰砂的眼神一凜,殺意凜然,木槿懶洋洋地瞄着雲鳳,就像在看着一個死人,洛陽錦的面色微變,臉上湧出怒意,張嘴就想要訓斥。
張瀟晗站住了,她這一站住,三個男人也都跟着站下,不論是想要做什麼,都停下來。
「雲鳳,八千年了,我以為你該有長進了,心境該隨着修為的提高提升了。」張瀟晗皺皺眉。
「姐姐就是姐姐啊,不論是什麼時候,不論什麼狀態,都可以講出一番讓人說不出話的道理,哪怕姐姐都如此了。」雲鳳輕笑着,笑容裏帶着明媚與蠱惑,年輕與張揚。
「我理解你的心態,可你不覺得放不下的是你自己嗎,你就自己折磨你自己這麼些年,你就舒服?」張瀟晗搖搖頭。
「姐姐說話還是沒有變,可是姐姐為什麼不想想,為什麼姐姐從來沒有得到過幸福,為什麼范筱梵會與姐姐漸行漸遠,為什麼姐姐直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姐姐是女中豪傑,是天之驕女,可姐姐如此白髮蒼蒼、日漸老邁的時候,就沒有過被孤獨和後悔啃噬着心靈的時候?就沒有夜不成寐的時候?」
雲鳳嬌媚地笑着,夜鶯般動聽的嗓音卻說着無比刻薄的言辭,恨不得這些言辭化作刀子插在張瀟晗的心上。
「雲鳳!」洛陽錦低聲怒斥了一句,張瀟晗一擺手,攔住了洛陽錦。
「那麼,看到我這個樣子,你可有開心些?」張瀟晗的語氣忽然溫和下來,好像面對的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一般。
雲鳳愣了下,忽然笑出聲來:「當然了,雲鳳當然開心了,雲鳳日日夜夜就盼望着這麼一天,看到姐姐也有這麼狼狽倒霉的時候。」
張瀟晗的眼睛裏滿是憐憫,但是雲鳳根本就看不出來,她只看到張瀟晗眼睛渾濁,只看到張瀟晗老邁的臉上全是皺紋。
「好吧,那你看到了,你可以開心了。」
即便雲鳳無法從張瀟晗渾濁的雙眼看到她的憐憫,也從她沙啞的聲音中聽到了她對她的可憐,雲鳳嫵媚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了臉上。
「你在可憐我?」雲鳳尖叫道,「你竟然在可憐我?你拿什麼可憐我?你就沒有看過木前輩瞧着你的眼神?沒有看到宋前輩眼睛裏的痛心?你還敢可憐我?」
嫉妒讓雲鳳幾欲瘋狂,她嬌美的面容顯出一絲猙獰,眼睛裏射出的是不管不顧的仇恨。
「唉!」張瀟晗輕輕嘆息了一聲,她真弄不明白,這都這麼些年了,雲鳳為什麼還是想不開,還這麼仇恨她,別說她根本就沒有害過她,就算是害了,就如雲鳳所說的這樣,她都這麼倒霉了,還至於放不下嘛。
「雲鳳,有些事情該放下就放下了,你也是大乘後期修士了,也快要飛升到仙界成為仙人了。」張瀟晗柔聲勸慰了一句。
「飛升?哈哈,是啊,飛升!」雲鳳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猙獰的面容終於失態了。
「她大概這一輩子也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飛升了,就算她大乘後期。」木槿冷漠的聲音傳來,「她飛升上界,就沒有經過雷劫,所以再飛升,也只能是以侍妾的身份,如果洛道友不想帶着她,她就要依附別人。」
「你滿意了嗎?張老闆,你滿意了嗎?你害了我一輩子!」雲鳳瞪着眼睛看着張瀟晗,恨不得用眼神殺死她。
張瀟晗慢慢地「嗯」了一聲,不知道是回答木槿的話還是雲鳳的話,然後點點頭:「滿意了。」接着抬腿向前走去。
雲鳳所有的話全被噎到了嗓子裏,好像不相信聽到張瀟晗所說的那幾個字,她的視線呆呆地隨着張瀟晗向前的身影移動,她張張嘴,只覺得胸悶無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身後的禁制恢復了,張瀟晗祭出飛舟,三人站在飛舟的船頭,看着腳下的荒域向身後風馳電掣般掠去,張瀟晗搖搖頭,向後甲板走過去。
「張老闆,被雲鳳的話影響了?」木槿忽然道。
張瀟晗站下,看看伸到眼前的雙手:「她一直想要看我倒霉,還希望我承認是我害了她,前一個心理我還能理解,後一個嘛,我就不明白了,女人的心思沒法猜。」
木槿一下笑出聲來:「女人的心思沒法猜?張老闆,你自己不就是女人?」
張瀟晗回過頭,狐疑地看看木槿,又看看宋辰砂:「你要是不提醒我,我大概會忘記我還是女人的。」
木槿楞了一下,不解地看看張瀟晗,又看看宋辰砂。
張瀟晗聳聳肩:「不是麼?要不是這身皮囊,嗯,要不是我還是女人,我都懷疑,雲鳳對我是不是因愛成恨的,那種求取不得輾轉反側的。」
木槿和宋辰砂徹底愣住了。
「張老闆,你不是以為雲鳳又那麼大的膽子?」木槿遲疑了一句。
「當然是洛陽錦授意的,不過她自己也是那麼想的。」張瀟晗無所謂地道,走到甲板後邊,隨意拿出一枚玉簡抵在額頭上,然後閉目思考着,木槿和宋辰砂又對視一眼,木槿的眼神里全是詢問,不解。
宋辰砂慢慢搖搖頭,走向甲板的另一側,站在船舷處望着遠方。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看不透小師妹了,而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他對張瀟晗的心思也漸漸轉變了,她還是他的小師妹,但很多時候,他會忘記了她還是一個女人。
女人是什麼樣子的?雲鳳那樣的?還是東方若蘭那樣的?還是他曾經玄真派的那些師姐師妹們那樣的?但哪一個都不和張瀟晗一樣。
木槿聳聳肩,靠在風舟船頭,他看出來張瀟晗根本就沒有把雲鳳放在眼裏,就好像他們這樣的修士也不會理會螻蟻的挑釁般,他的心思很快就從剛剛的事情轉移到即將要做的事情上了。
就在張瀟晗和木槿宋辰砂一起在飛舟上準備遊歷人界大陸的時候,神界的一處很久都沒有開放的神殿之內,水淸還站在高高的神台之前,原本只有掌心的一塊濃黑,幾乎擴散到全身,連他的面色都要化為完全的黝黑了。
他一直沉默地站在神台之前,任憑黝黑壓制了神光,任憑自己的身體進入一個奇怪的狀態中,直到這個狀態填滿了他的整個身軀。
身體周圍忽然出現一個黑洞,一陣眩暈,隨即,劇烈的痛楚傳來,神魂與身體都好像在被烈焰焚燒。
只瞬間的痛楚就讓水淸從眩暈中睜開眼睛,幽綠的光線好像一寸寸從內到外灼燒着他,他緊緊地握着雙拳,睜着眼睛辨認着頭頂幽綠光源的誕生之初,久遠的記憶再一次出現。
神智從沒有過的清醒,清晰地感受着煉魂燈加在他身上的痛楚,他恨不得以輾轉反側來抵消這種噬魂的苦楚,可是他只是縮在煉魂燈下,睜着眼睛,一動不動。
時間如同靜止了般,他也根本就不奢望時間會加快流速,神魂被反覆拷問,過去的種種也不斷出現在識海中。
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也漸漸茫然起來,記憶里兩張面孔交替出現,冰冷而孤傲除塵的,淡然冷寂而孤獨的,以至於煉魂燈幽綠的光芒熄滅的時候,好一會他才想起之前的事情。
水淸慢慢站起來,走出這間小屋,時間久遠,這裏也比從前輝煌,可他卻沒有陌生的感覺,走出小巷,來到正中甬道,緩緩而行。
有刑罰者來到身旁,又悄然消失,他熟視無睹,直接走入第一座大殿。
梅林端坐在大殿上,凝視着走進來的水淸,從水淸落入到刑罰室的時候他便知道了,這座冥城是他的,他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你來了。」梅林低沉的聲音迴蕩在大殿中。
「是的,我來了。」水淸跨過高高的門檻,一步步走進大殿,站在大殿的正中。
「來了,還想要離開嗎?」昏暗的光線,黑漆漆的身形,看不出彼此的表情,只能從聲音中來判定彼此的心緒。
「這裏只能有一位冥王。」水淸的聲音清澈,堅決。
「你拿什麼來奪走這個位置?神界的法術?還是你消失了的神光?」梅林微微譏諷道。
「是你沒有完全掌握的冥城,和對冥界的背叛。」水淸極快地回答,好像這個答案早就根深蒂固。
梅林的身體抖動了下,面上浮現並不清晰的笑容:「對冥界的背叛,是指你嗎?我給了你穿行冥界的自由,就換來了你一句背叛?」
「你我全都知道,冥王不該是為奴之身的人擔任的,即便你現在自由了,即便你已經給冥城冥界打下了你的烙印,這個烙印也不堪一擊。」
梅林慢慢站起來,慢慢走下寶座,昏暗的光線下,他面龐的決然逐漸清晰起來。
明天加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