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柳苦笑道:「看起來鎮守使大人要的不是什麼天材地寶,金山銀山,而是人。」
陳朝不說話。
馮柳說道:「在下斗膽一問,若是不答應鎮守使大人這個要求,是否此事就做不成,兩座山頭,是不是就只能以租賃方式給朝露宗。」
陳朝沒說話,只是看着馮柳。
馮柳又換了個說法問道:「若是朝露宗不要那兩座山頭,而是由朝廷指定,任選瀛洲的一座山頭呢?」
陳朝還是不說話。
馮柳苦笑不已。
談生意就是這樣,不怕對方漫天要價,而就怕對方掐着某個底線,別的都可以沒有,但這個必須有。
半晌之後,陳朝開口說道:「那本官加點碼吧。朝露宗建宗之後,瀛洲開採的諸多礦山里,可以有幾座暫借給朝露宗,期限可以商量,在十年到五十年之間。」
一座宗門,才剛剛建立,最缺的是什麼,不言而喻,那就是什麼都缺,門下弟子也好,一套成型的宗門運轉產業也好。
說一句百廢待興,並不為過。
「甚至朝露宗可以成為大梁的朋友,大梁在一天,本官在一天,若是有人找朝露宗的場子,朝廷都會出面。」
陳朝瞥了一眼馮柳,微笑道:「本官這誠意已經很夠了,馮道友如何想?」
馮柳猶豫片刻說道:「北邊那場大戰,會很快發生?」
陳朝點點頭說道:「最遲十年,最早也就是這一兩年之間,那會是妖族前所未有卯足了勁要南下的一場大戰。」
馮柳詫異道:「前所未有?」
陳朝點頭道:「過去妖族和大梁在漠北糾纏廝殺,其實妖族都並未真正下定心思要舉族而動,不過這次不會了,因為他們很清楚,如果以十年來算,如今這十年是過去百年間,大梁最強的十年,也是以後百年,大梁最弱的十年。」
「明白了,妖族無法坐視大梁強盛,所以要在大梁如今最弱小的時候,畢其功於一役。」
馮柳說話的時候,神色已經有些肅穆。
「這一仗很關鍵,輸了就不是人族再次割讓三萬里就能了事的事情。」
陳朝看了一眼馮柳,淡然道:「會死很多人。」
馮柳忽然笑道:「既然是這樣,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到時候朝露宗的修士,會儘可能多的出現在北境。」
陳朝瞥了一眼馮柳。
馮柳則是看了一眼徐輔臣,後者也微微點頭。
「鎮守使大人的田地之說很有道理,即便是身為客人,若是不護着田地,那就都沒得吃了。」
馮柳輕聲道:「建立朝露宗,是為了讓天下散修有一處地方可以安心修行,但有這朝露宗,最後連天下都沒了,有無此宗門,還有什麼意義?」
陳朝想了想,提醒道:「其實就算是妖族攻破北境,大肆南下,遭殃的可能是朝廷是百姓,但和你們這些修士,很有可能秋毫無犯。」
在推演之後的天下大勢的時候,陳朝想過妖族南下佔據人族疆域後,應當不會大肆屠戮那些修士。
因為方外各大宗門,強者不少,真要把他們都逼到最後,妖族即便能真正覆滅人族,自身也會付出極大的代價。
但那肯定會只是妖族的權宜之計,之後的九州之地,會維持一段山上修士和山下妖族和平共處的時光。但肯定的事情有兩點,那個時候修士們就肯定會成為被隨意打殺的存在,類似於之前的山下百姓。
除此之外,要不了多久,妖族也會慢慢將這些宗門,一一覆滅。
有些類似於溫水煮青蛙。
馮柳說道:「鈍刀子割肉罷了,再說了,最後還是死,死之前甚至還要屈辱地過個一段時間,真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真要是如此,還不如就死在北境算了。」
陳朝笑道:「馮道友想得通透。」
馮柳笑道:「這件事算成了?」
陳朝點點頭。
直到現在,徐輔臣才真正意義上地鬆了一口氣。
馮柳眼珠子一轉,好奇問道:「之前鎮守使大人所說礦山之類」
陳朝言簡意賅,「作數。」
見對方這麼爽快,馮柳就自然打蛇隨棍上,又開口說道:「別的東西,鎮守使大人」
「可以提條件,本官也會儘量滿足馮道友。」
陳朝看了馮柳一眼,也很好說話。
但對方越是這麼好說話,馮柳反倒是不敢再提要求了,他娘的,這會兒在這裏得到的東西越多,等到了之後,派去北邊的人少了,那指定要被秋後算賬。
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的,話可以不說出來,但事情都看在眼裏,誰都別想誰吃虧。
東西再要一些,之後估摸着就是他這位散修之首到時候都得出現在那座北境城頭上。
「算了算了,有那些東西也就夠了。」
馮柳擺擺手,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陳朝想了想說道:「這會兒是不是得喝碗酒,慶祝一下事情辦成?」
馮柳捂住嘴,擺手道:「不可不可,我這酒量到了這會兒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哪裏能和鎮守使大人比較,喝不了喝不了!」
陳朝哦了一聲,倒也不難為他,只是自己喝了一口,問道:「如今朝露宗,有多少忘憂,幾個忘憂盡頭?」
馮柳瞪大眼睛,「鎮守使大人莫不是覺得現在的忘憂和忘憂盡頭是街上的大白菜,隨便撿?」
陳朝瞥了他一眼,說道:「我要是沒看錯的話,這位徐道友,應該已經踏入此境。」
馮柳照例誇讚了一句鎮守使大人好眼光,然後才說道:「老徐的確是破境了,畢竟是副宗主嘛,得有點本事,不然當個屁的副宗主,不過除了他和我之外,朝露宗可真沒第三個忘憂盡頭了。」
陳朝點點頭,如今當世的宗門,明面上有一位忘憂盡頭就可以說是一流宗門了,朝露宗有兩個,不算少。
馮柳想了想,說道:「這次跟着我來的修士里,有兩位忘憂,一個叫余晉卿,另外一個叫翁元。這兩人便是長老供奉了。」
陳朝嘖嘖道:「翁元,難得的劍仙,聽說還有個稱號,叫什麼山水劍仙。」
「鎮守使大人真是神通廣大,什麼都知道。」
馮柳笑眯眯說道:「還有一位叫黃泥的女修,我正打算修書一封請她來做朝露宗的掌律,八成能行。」
「兩位忘憂盡頭,三位忘憂。」
陳朝點頭道:「看起來你這朝露宗,一建立之後,就能躋身當世頂級宗門之列,瀛洲之後就算再有別的宗門,也一定是你們執牛耳了。」
馮柳嘿嘿一笑,本就是做好了萬全準備。
陳朝想了想,忽然說道:「我認識一位散修,是位劍仙,要是我開口,說不定能讓他加入朝露宗。」
陳朝說的自然是徐白,這位黃龍州那邊如今散修一脈的劍修第一人,其實陳朝不是沒想過要讓把他騙到神都去,但最後思索再三還是放棄了。
馮柳皺了皺眉頭,說道:「可是徐白?」
陳朝點點頭,「正是。」
馮柳能知曉是徐白,陳朝不覺得意外,畢竟這世上的散修里又是劍仙的,根本就沒幾個人。
「要是有此人加入,那我這朝露宗,就真是更有底氣了。」
馮柳看了陳朝一眼,本來不想開口的,但擋不住對方一提就是一位劍仙,別的修士可以無所謂,可這劍仙,真是有多少來多少,都不算多的。
道門也好,還是別的修行宗門也好,哪個不是把劍仙當作寶貝一樣供起來的?
陳朝笑道:「只能告知他有此事,他會不會加入朝露宗,至於你這位馮宗主要怎麼安置他是你們的事情,本官不摻和。」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馮柳給自己倒一碗酒,舉起酒碗,笑道:「徐白道友的事情,鎮守使大人多上心。」
說完話,他一飲而盡。
看着這位之前才說喝不下的好友,這會兒又是一碗酒,徐輔臣搖了搖頭,頭疼。
「之後的事情,我會讓本地的鎮守使和馮宗主交接,馮道友可別看着那位鎮守使境界不高,不把別人放在眼裏。」
陳朝呵呵一笑,喝完碗裏的酒,今日的事情就算是談妥當了。
馮柳笑道:「哪能的事情,既然是朝廷命官,那就自然不敢怠慢。」
陳朝一笑置之。
「對了,立宗的時候,還請鎮守使大人來觀禮才是。」
涼亭里,陳朝看着馮柳和徐輔臣離開,然後看了一眼空了的酒碗,揉了揉額頭。
黑衣僧人笑着問道:「鎮守使大人覺得那馮柳,言語有幾成可信?」
之前馮柳其實還是一直不願意答應陳朝想讓他做的事情,可最後鬆口,其實也有些突兀。
一位忘憂盡頭的修士,心境不該如此。
陳朝說道:「他算是借坡下驢,因為明白我的底線在什麼地方,除非他不願意做這件事。」
黑衣僧人說道:「而他既然已經做了這麼多準備,此事是肯定要做的,所以說來說去,最後只是儘可能地不答應你的要求,發現沒法子,也就只能接受。」
陳朝笑着點頭,本就是這個道理。
黑衣僧人說道:「不是真心實意,之後就有可能出工不出力,這件事鎮守使大人又怎麼想?」
陳朝笑道:「先具體而言,若是有朝一日朝露宗派遣修士到北境去,只要大梁還在,就由不得他們不出死,真是因為他們誤了事,我是真會秋後算賬的。」
黑衣僧人皺了皺眉,「除此之外呢?」
「倘若到最後他們都沒有答應今日之事,在大梁覆滅之前,我會親手算賬的,或許是真帶着北境大軍南下馬踏朝露宗,也可能是我獨自一人,滅了這座朝露宗。」
陳朝說道:「滅宗的事情,我做過很多次了,不算難事。」
黑衣僧人詫異道:「果真要做那以直報怨的事情?」
「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沒有理由是我們一直在付出,也沒有理由是我們受了委屈就一忍再忍,所謂大局也好,別的也好,很重要,但不應該為了這些就別的不管不顧了,心中有氣,就得撒出來。」
陳朝笑道:「修士有過一個認知,叫做時過境遷,便無所謂了,理應大度,理應與人重新開始。在我看來,是屁話,有人惹了你,就該他心懷愧疚來彌補,若是不來彌補,其實也簡單,那就還回去。打了一巴掌,就還一巴掌,斷我一隻手,我就要斷你的手,殺了我在意的人,那我說不定還得殺你全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八個字,老祖宗早就說透了。」
黑衣僧人說道:「說出來容易,但做到不容易,到時候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會攔着。」
陳朝點頭道:「的確如此,不過沒什麼關係,因為他們註定攔不住我。」
黑衣僧人打量着眼前的年輕人,想了想說道:「不怕留罵名於史冊?」
「死之後的事情,不操心,他們願意,就在我墓碑上潑糞也好,把我挫骨揚灰也好,都沒關係。」
陳朝笑眯眯開口,正是一副渾然不在意的事情。
「陛下?」
黑衣僧人張了張口。
陳朝笑道:「陛下做藩王的時候,大概是這樣,做皇帝的時候會收斂一些,但如今也是這樣,可我從來沒做皇帝啊。」
大局,神都那邊有太子在,北境那邊上有大將軍,下有謝南渡,我嘛,就負責告訴其他人,別他娘的覺得惹了我們還能不付出任何代價。
黑衣僧人說道:「假如最後還是他們騙了你,你要找他們麻煩的時候,其實還是該拿出證據來,不然只怕天下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無憑無據最是麻煩。
陳朝點點頭,笑眯眯道:「證據嘛,怎麼會沒有呢。」
黑衣僧人看着陳朝,卻沒注意到陳朝一隻手正在把玩一顆妖珠。
馮柳和徐輔臣返回渡口,徐輔臣看了一眼自己這老友,感慨道:「不容易啊。」
馮柳沒有轉頭,自顧自說道:「當然不容易,一番唇槍舌劍,這位鎮守使大人啊,可怕啊。」
徐輔臣說道:「所幸最後還是辦成了,不過你本事真大,最後居然沒定下什麼契約之類的東西,那到時候一切都有話說了。」
馮柳挑眉道:「不是,老徐,你真以為那他娘的契約有用啊?」
徐輔臣有些茫然。
「即便真是簽訂了所謂的契約,就真有用了?要是大梁後面不濟,這契約自然也是一紙空文,但若是大梁始終堅挺呢?沒有契約,今日說的話不算數,大梁把東西都拿出來了,我反正是絲毫不懷疑最後會有馬踏朝露宗的事情。」
馮柳揉了揉額頭,順帶着把額頭上的汗水都擦乾淨。
徐輔臣說道:「既然沒有契約,之後我覺得大梁吃個啞巴虧的可能也有,他還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這些事情?畢竟無憑無據嘛。」
馮柳皮笑肉不笑,「換個人,我會覺得老徐你說的對,但如果是他還活着,那我就不這麼想了,這個年輕武夫,你要是去切實了解過就知道了,總結起來就一句話,這個人講道理,前提是旁人沒有招惹他,一旦招惹他,就沒有講道理的說法了。」
「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是這個年輕武夫不敢幹的呢?他娘的就連自己的兄長也說殺就殺了,跟這種人打交道,你只需要知曉一點,那就是最好從始至終都和他講道理,一碼歸一碼,不要先負他。」
馮柳深吸一口氣,輕聲總結道:「他是個直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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