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陳朝從青山州南下前往天南的時候,也遭受了不少白眼。
離開青山州,便要踏入白鹿州境內,之後要幾乎走小半個白鹿州,才能來到天南,離開青山州的時候,還一切正常,途中所看到的修士見到這位臉色蒼白如紙的年輕武夫,只當這是一位生了一場大病,隨時有可能死去的將死之人。
不過在進入白鹿州後,陳朝先是在一家酒肆前被幾個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在遠處用眼神打量一番,陳朝轉頭看去的時候,可以很明顯看到那幾個讀書人眼裏的不屑。
陳朝有些無奈,不過倒也沒有怎麼在意,之後陳朝離開那邊酒肆,繼續南下,馬上便要一座叫做桂花郡的小郡城。
桂花郡在白鹿州境內,站定不大,位置比較偏僻,但名聲不小,時常會有不少讀書人聚集於此。
緣由就是桂花郡盛產桂花,一郡之地,幾乎是家家戶戶都會在自家院子裏種下一棵桂花樹,而在郡城外,曾有一位極為喜愛桂花的讀書人散盡家產,買下數百畝的良田,只用來種植桂花樹,十數年後,等到桂花樹盡數長成,到了桂花盛開時節,此地景色便蔚然大觀。
此後那讀書人雖說因病離世,但此地卻是年年吸引不少讀書人前來,不過此刻陳朝來的時節不多,才堪堪到了春尾時節,那些個桂花樹,能看到些綠葉都不容易,更別說看有桂花盛開了。
不過陳朝到底也不是為了賞桂而來的,只是要去天南,這座桂花郡在路線之上,原本沒打算在此地停留,可好巧不巧來之前收到神都那邊的消息,說是桂花郡的那位鎮守使,好像做的還不錯,上任之初便積極組織人圍獵四周的妖物,到了如今,桂花郡周遭妖物幾乎被清理的差不多,只剩下一頭苦海境的妖物坐落群山中,讓那位名叫李朝海的鎮守使苦不堪言。
之前他寫過摺子上報,想要神都那邊准許派人下來清剿,但這段時間其實鎮守使一脈上下的武官都忙得不得了,上到宋斂和陳萬年這樣的忘憂武夫,要趕赴漠北去殺妖,下到一眾不到忘憂的武官,則是在世間四處遊走,剿滅妖族。
人人都知道那位新上任的鎮守使大人將百姓看得極重,上任之初便有一眾武官被清掃,若是他們還不把這件事當真,那只怕下一個被清掃的就是自己了。
雖說神都那邊暫時沒有派人下來,但李朝海還是沒有閒着,這些日子除去指揮衙役四處張貼告示之外,就是親自帶人巡夜,怕的就是那位苦海境的妖物殺進郡城裏,大肆以百姓為食。
這一段時間下來,人人都可見這位鎮守使大人消瘦不少。
又是夜深時分,李朝海領着一眾衙役在城中巡視,手中提着一盞燈籠的李朝海走在最前面,身後的衙役看了看天時,聽着眼前大人時不時的咳嗽聲,這才小心翼翼開口勸道:「大人,已經巡視一圈了,差不多可以了吧?大人這身子不能再熬了,繼續熬下去,別說那妖物沒有殺成,只怕就是大人自己的身子,也會被熬垮了。」
李朝海沒有轉身,只是皺眉道:「本官早就說過,這種話不能再說,你真想被罰俸不成?」
這是之前李朝海和手下衙役們的約定,若是誰再勸他,那就要好好想着之後一個月的俸祿還要不要,這些衙役都是靠着俸祿養家餬口,因此李朝海這麼一說,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即便有許多衙役還是想勸這位李鎮守使,到了後來都不開口了。
反倒是這個衙役,雖說開口便被訓斥,還是咬了咬牙說道:「大人,要保重身子才是啊,這麼沒日沒夜的干,遲早會扛不住的。」
李朝海眉頭皺起,剛想要狠下心來罰眼前這衙役的一個月俸祿,但剛開口,腦子就一陣暈眩,根本站不住,手中燈籠都差點丟了出去。
還好身後一位衙役眼疾手快來攙扶住了李朝海,滿臉擔憂說道:「大人,真的不能再繼續了,要是繼續這樣,只怕大人會比妖物更早死的。」
這話不太好聽,但實實在在是真心話,李朝海也沒有去斥責,只是嘆氣道:「扶本官起來,那妖物一日不除,本官實在是難以安睡,即便是本官死在任上,也不能懈怠。」
「死了就不能繼續保境安民了,李鎮守使這個道理都不懂?」
一道聲音忽然在黑夜裏響起,前方夜色里,沒來由地滾過來一顆圓圓的東西,帶着些鮮血最後滾到了李朝海的腳邊。
李朝海低頭看了一眼,驟然一驚,眼前這東西,正好是一顆面帶驚恐的妖物頭顱,而且他認得,正是在桂花郡外的那苦海境妖物的頭顱。
那苦海境妖物苦修多年,眼瞅着便要踏足彼岸,極難對付,李朝海自己也是苦海境的武夫,早些日子他曾單獨入山去尋過那妖物蹤跡,一番大戰下來,沒有討得了好處,之後才決定寫摺子上報。
沒等來那上面來人,怎的這妖物就已經在自己眼前伏誅了?
李朝海舉起手中燈籠,遙遙去看,同時開口道:「閣下是誰?」
隨着眼前的那道身影越來越近,李朝海這才看清楚了,那是一個臉色蒼白,身形也都有些佝僂的年輕男子。
一襲黑袍。
李朝海皺着眉頭,怎麼都沒法把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和殺死那妖物的人聯繫起來。
其餘衙役也是一臉戒備,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看着好似很不尋常。
年輕男子看了一眼這些衙役,倒也沒有故弄玄虛,而是伸出手,掀開衣袍一角,腰間掛着腰牌。
上鐫刻幾個大字。
鎮守使。
李朝海一怔,隨即雙眸里滿是特別的色彩,大樑上下無數的鎮守使,唯有一人可以在前面不加任何前綴。
鎮守使,便是鎮守使。
大梁只有一人。
「下官白鹿州桂花郡鎮守使李朝海,參見鎮守使大人!」
反應過來的李朝海直接單膝下跪,身後一眾衙役先是一怔,隨即也是如此,直接跪下。
在大梁,鎮守使一脈里,眼前這位,就已經頂天了。
他們眼神狂熱,大概是怎麼都沒想到,眼前的年輕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鎮守使大人。
陳朝擺擺手,將李朝海扶起來,笑眯眯道:「本官趕往天南,途徑桂花郡,沒想到這還沒入郡城,就看到這麼個妖物在四處搖曳,一想,大概就是你摺子裏所說的那頭了,順手收拾了,也免得麻煩。」
李朝海激動道:「鎮守使大人為民除妖,整個桂花郡的百姓都感念大人的大恩大德?」
陳朝蹙眉道:「什麼屁話,你李朝海是一地鎮守使,負責維護一地百姓,本官是一國鎮守使,負責維護一國百姓,有什麼區別?」
李朝海自知話說的不太對,正想着亡羊補牢,但陳朝卻沒給他機會,而是轉而問道:「聽說你被那妖物所傷,之後還不眠不休的巡視郡城,怎麼?真的不打算要命了。」
聽着陳朝這麼開口,那些個衙役這才後知後覺,原來大人這些天看着臉色越來越差,不止是因為日夜操勞的緣故。
「走走?」
陳朝眼見眼前這位年紀其實比自己還要小的鎮守使說不出話來,倒也不打算讓他在旁人面前丟臉。
說着話,陳朝便在一旁的衙役手中接過一盞燈籠,「燈籠借來用用,要是衙門那邊以後問起來,就說被某個不要臉的武夫給搶走了。」
那衙役說不出話來,這燈籠能被鎮守使大人帶走,那可不知道是多大的殊榮啊?
旁人敢計較?
只怕是嫌自己命長了?
要知道眼前這位鎮守使大人才從漠北歸來,漠北那一戰,軍報已經傳回來了,太子殿下下令各州府傳閱,上面寫的清楚,此次漠北一戰,那位書院才女謝南渡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軍事才華,完全將妖族玩着打。
最後大勝妖族,斬首不知道多少,是大梁這些年來的最大勝果。
據說那位北境大將軍,也就是之前他們的頂頭上司,鎮守使大人寧平,正在考慮要向神都上摺子,升遷那女子為北境副將。
一戰便打出過北境邊軍第二人?這樁事情雖說看起來不可思議,但不見得不能成,畢竟大梁歷史上那麼多名將,可沒有幾個人是能打出這樣的戰績的。
就連那位功勳卓着的前任大將軍,這一輩子在北境,不也就是維持着個均勢兩字嗎?
如果說這樁事情還只是讓他們這些小人物只覺得吃驚的話,另外一樁事情,就的確是讓他們感受到了與有榮焉了。
他們的鎮守使大人此次也趕赴漠北,獨自一人斬殺大妖數位,之後甚至還在漠北和妖帝對峙。
這份戰功,據說不僅是讓北境的那邊那些將軍們都心服口服,捷報後來送到神都的時候,太子殿下召開朝會,宣讀此事,滿朝文武,居然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說得出話來。
在此之前,朝野只怕還對陳朝的權柄頗有微詞,但在今日之後,整座朝野上下,真的就是所有人都沒辦法說些什麼了。
那個年紀輕輕便成了當世第一權臣的年輕人,不等旁人詬病,便自己拿出了一份赫赫功勳。
由此去堵悠悠眾口。
真是從此之後,只要這位鎮守使大人不謀朝篡位,只怕就很難再有人說些什麼了。
本朝功勳第一,大概就真的輪不到旁人了。
而如今那位功勳第一人就在眼前,怎麼能不讓人心神嚮往?
陳朝雖說不確切知曉那些衙役心裏的驚濤駭浪,但大概還是會明白一些的,他提着燈籠走在長街上,身後的李朝海,故意慢半步。
不敢和陳朝並肩。
不僅是不敢,而且也深知自己不配,如今天下,能夠有資格和這位鎮守使大人並肩而行的,只怕真不多。
一隻手都太多。
「保全性命,才能為百姓多做些事情,這件事還真不用本官說了吧?」
陳朝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燈籠,輕聲說道:「本官看過你的檔案,年紀輕輕,天賦不錯,修行夠努力,主要是也夠拿百姓的命當命,所以本官已經跟宋斂說過了,等到你破開苦海,踏入彼岸,就調你做一州鎮守使。」
李朝海愣了愣,隨即便搖頭苦笑道:「大人,下官這」
「不必推辭,這件事現在作數,過幾年只怕也作數,但是不見得一直作數,因為本官不願意看我大梁九州鎮守使都是什麼彼岸境,希望以後要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他娘的想做一州鎮守使,就得至少是個忘憂修士,是不是武夫都沒事。」
陳朝眯起眼笑道:「本朝兩百多年來,鎮守使一脈從最開始的興盛到之後的衰落,再到如今本官手中這般姑且可以說是復興,咱們也要往高處去走,現如今鎮守使一脈找不出九個忘憂修士?本官可想着都丟臉,不是本官誇大,九個忘憂修士,本官單手就殺了罷了。」
李朝海說道:「下官汗顏。」
陳朝倒也沒有理會他,只是忽然想起一事,皺眉道:「現如今白鹿州這些讀書人怎麼回事,看本官為何還滿是不屑?以前是修士也就罷了,如今怎麼連讀書人都變成這個樣子了?」
李朝海一怔,但他本來就不笨,很快便說道:「興許是他們把大人當作模仿大人穿戴的旁人了。」
「可正是如此,他們為何也滿是不屑?」
陳朝想起這個事情,還有些委屈,他娘的,做了那麼多事,自家人還是看不起自己。
李朝海微微一笑,「大人好似是想錯了,如今白鹿州上下傳遍大人在漠北的事跡,一州讀書人,對大人應當是佩服不已了,下官甚至還聽說,已經有才情不錯的讀書人聯手在創作詩篇,叫做《陷陣曲》而且一些樂坊的歌女已經開始傳唱了。」
「如今他們眼看大人不屑,應當是將大人當作了那些個模仿大人裝扮的趨炎附勢小人,而並非對大人本身。」
陳朝一怔,後知後覺,原來如今那些人看自己,不是之前那般不該,是不配了。
李朝海笑道:「有大人,大梁很快便會讓方外修士們都要俯首了。」
陳朝哈哈大笑,但笑聲很快戛然而止,他輕聲道:「希望以後某天,大梁不是成了天下最大的宗門,而是天下所有的宗門加起來,都抵不過一個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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