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天光大亮。
沉老爺帶着三四百人,進入到了圖河鎮。
這是一個還算繁華的小鎮,單純論市集規模的話,甚至已經比得上一般的縣城。
與縣城不一樣的地方可能就是,這個圖河鎮…沒有城牆。
因此,當圖河鎮的齊軍潰退的時候,大陳軍隊幾乎毫不費力的就佔據了這個小鎮,沉老爺也以接收者的姿態,進入到了這個鎮子上。
如同沉毅所說,鎮子上大多數人都是漢民,只有一兩家人是朱里真人,不過也不是正經的朱里真人,而是朱里真人的奴僕,被安排到地方上,充當類似「鄉紳」的角色,幫助齊國的統治階級,也就是那些朱里真人監視地方,防止地方上有什麼異動。
這種角色,六十多年之後的今天,幾乎遍佈整個齊國全境。
朱里真人人數不是特別多,大部分都在燕都或者燕都附近,因此沒有足夠的人手遍佈所有的地方,像鎮子這類小地方,就是他們的包衣奴僕在看着,縣一級的可能偶爾有一兩家偏到不知道哪裏去的朱里真人,在縣城裏充大爺。
事實上,北齊正是通過這種方式,把大量權力和利益讓渡給這些底層的「鄉紳」,六十多年來,他們的政權才能夠穩固,以至於一直到今天,他們還穩穩的佔據着半壁江山。
沉毅進了圖河鎮之後,沒有去別的地方,先是去了一個臨時放置重傷兵,或者是受了刀傷的藥材鋪,在藥材鋪後院,見到了這些傷兵。
差不多有五十多個。
其中,姜明赫然在列。
姜明因為沖的太靠前,他的後背上,被齊人重重的砍了一刀,所幸配了甲胃,刀雖然破甲,但是傷口卻不是很深。
沉毅去瞧了瞧他的傷口,然後看向這個疼得齜牙咧嘴的姜大少爺,笑着說道:「姜兄,這番吃了苦,還要打仗否?」
「等傷好了,跟在我身邊,與我當個隨從如何?」
姜明這會兒正在被人包紮傷口,他嘶哈了兩聲,然後抬頭看着沉毅,努力咧嘴,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沉叔,我跟着薛將軍好得很,只是我學藝不精,沒有薛將軍那般勇勐,才被齊人砍傷。」
他兩隻眼睛都露出光芒,開口道:「沉叔你沒有瞧見,薛將軍是何等勇武,我親眼看見,他一杆長槍,只一下,就把十幾個人打翻在地!」
沉老爺無奈的搖頭,笑罵道:「淨胡說八道,能掃翻四五個人便是神力,掃翻十幾個人,當齊人是豆腐做的?」
「薛威的本事,我又不是沒有瞧見過。」
沉老爺微笑說道:「早年在東南,他被三五個倭寇追着跑,我也是親眼看到的。」
因為疼痛,姜明齜牙咧嘴,不說話了。
沉毅摸了摸下頜,開口道:「一會兒,包紮好了之後,我讓人把你們這些傷員,送回河邊,把你們先送回南岸去。」
見姜明似乎要說話,沉毅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澹澹的說道:「你也跟着一起回去,既然想要做軍人,就要服從將令。」
姜明一愣,隨即明白沉毅已經認可了他這個軍人的身份,當即大喜,開口道:「是!屬下遵命!」
沉毅還要說話,有一個百戶邁步走了過來,對着沉毅微微低頭道:「沉公,屬下們打聽到圖河鎮一共有兩家人,是所謂的朱里真老爺,平日裏以朱里真人自居,現在屬下們已經把這兩戶人家的人統統抓了,等候沉公您發落!」
說到這裏,他低頭道:「其中一戶人家姓范,吵嚷着要見沉公,屬下把他帶來了,就在門口,沉公您看要不要見,不見的話,屬下這就讓人把他帶走。」
沉毅看了看頭上天色,這會兒還是上午,距離中午,尚有一段距離,他打了個呵欠,開口道:「既如此,我就去見一見這個朱里真老爺。」
「這些傷兵包紮好之後,便安排人,或背或抬,把他們送到河邊,用船先送迴響水大營去。」
這百戶恭敬低頭:「屬下明白!」
沉老爺背着手,走出了這家藥鋪的後院,剛來到門口,就看到一個面色白皙,身材有些臃腫的中年人,被用繩子牢牢綁住,站在了藥鋪門口,見到了沉毅走出來,他連忙往前走了兩步,雖然胳膊被綁住,但是還是畢恭畢敬的對沉毅彎下了腰。
「小民范程,拜見大人!」
沉毅背着手,打量了一眼這個人。
「找我什麼事?」
范程低着頭,小心翼翼的說道:「這位大人,小民聽說,貴軍是大陳的王師…」
聽到這裏,沉毅就笑了。
他笑呵呵的看了一眼這個范老爺。
「你倒是會說話,這麼快就認我們是王師了,我們若是王師,那征南軍又是什麼?」
「自然是賊軍!」
范程低着頭,小心翼翼的賠着笑臉:「大人,您有所不知,咱們圖河鎮,就沒有朱里真人,鎮子上全部都是漢人,苦朱里真久矣!」
他咽了口口水,繼續說道:「如今見到王師降臨,鎮子上下,都是歡喜不已。」
他看了一眼沉毅的反應,見沉老爺面無表情不說話,便咬着牙,繼續說道:「方才,小民聽說王師的老爺們,要沒收小民家裏的財物,說小民是朱里真人,那真是天大的冤枉了!」
「自家裏有族譜以來,我家便一直是漢人,這位大人見多識廣,應該知道,范姓出自大堯,我家是正經的諸夏子孫…」
沉老爺似笑非笑,看了這人一眼,緩緩說道:「那我怎麼聽說,這圖河鎮,人人稱你們家為朱里真老爺?」
「因為我家有錢…」
范程苦笑道:「大人也知道,我神州半壁失落胡人之手,已經數十年了,這北齊地界上,朱里真人位高權重,生來便高人一等,那些愚民不明白,便以為有錢人都是朱里真人…」
「實際上我家,與朱里真,沒有分毫關係,這真真是誤會了!」
他低着頭,對着沉毅不住作揖道:「大人,王師遠道而來,我家拿一點錢財出來孝敬王師,是漢家子民應做的,小民願意拿出七成家產,以奉王師…」
沉老爺沒有回答他,而是抬頭看了看天色。
這會兒,已經快中午了。
雖然蘇定那邊還沒有傳來消息,但是他知道,他留在北岸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也沒有時間,再跟這個范老爺繼續逗下去。
於是,他面色平靜,澹澹的說道:「范先生既是漢民,本官自然不會為難你們家,不過我大陳王師,正在準備北伐,需要對朱里真人有所了解。」
「方才,本官搜羅到一些密信,是用朱里真文寫成,不知道範先生懂不懂朱里真文?如果懂,替我們譯出來,本官一定不動范家的家產。」
范程眼睛一亮。
「懂!」
他如同小雞啄米一般,不停點頭。
「回大人,小民懂一些朱里真文,您把文書給小民,小民立刻給您譯出來!」
聽他這麼回答,沉老爺臉上的消息,一點一點收斂,一點一點消失不見。
他不再看這個范程,而是轉身,揮了揮手,眯着眼睛說道:「抄家滅門。」
聽到這四個字,范程整個人都呆住了,他兩隻腿不停打顫,抬頭看着沉毅:「大人,這是為何…我家是漢人啊!」
「六十多年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北齊朝廷行公文,除大典詔書之外,其餘便不再用朱里真文!」
沉老爺冷笑着看了他一眼:「如今,大多朱里真人都不會朱里真文字了,你卻會!」
「你這狗奴,比主人家還上心!」
沉毅揮了揮手,懶得再看這人一眼,直接大手一揮:「帶下去!」
范程絕望的看着沉毅,大喊冤枉。
處理了這人之後,沉毅簡單吃了幾口飯。
等到了下午時分,他召來傳令兵,吩咐道:「去給薛將軍,蘇將軍報信,告訴他們,時辰差不多了。」
「如果戰果不是特別大,便立刻住軍,朝着淮河河邊退去,儘量在日落之前,退到淮河河岸,然後結陣,掩護撤退!」
這傳令兵應了一聲,飛馬去了。
………………
淮安府西線的淮河河面上,數百艘大船,正在不停攻擊漣水大營。
一艘大船的甲板上,大將軍周世忠,放下手裏的望遠鏡,臉色陰沉。
因為他看到,南岸的沿淮防線,出現了很多穿着紅衣黑甲的將士!
紅色裏衣,黑色甲胃!
這是南朝禁軍的樣式!
周大將軍幾乎要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他重新拿起望遠鏡,又看了一遍!
入眼的,還是一片黑紅色!
在他的身側,衛王趙楷也放下瞭望遠鏡,臉色也黑到了極點:「南朝的禁軍!南朝的禁軍,怎麼能在半天之內就支援到!」
他扭頭看着周世忠,問道:「大將軍,你便沒有收到任何情報,說漣水大營旁邊,有南朝的禁軍?!」
「我如何能夠知道?」
周世忠也是一肚子不高興,他臉色難看,咬牙道:「不對,漣水大營附近,絕對不可能有禁軍,這些禁軍,是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
「而且,可能提前好幾天,就往這裏調了!」
周大將軍回頭看了一眼趙楷,聲音沙啞:「也就是說,可能數日之前,就有人把我們的計劃,看了個一清二楚…」
衛王殿下狠狠握拳。
「大將軍,是不是你軍中有奸細!前腳我們商量完,後腳他就把機密泄露了出去?!」
周世忠怒視了趙楷一眼。
「這話,周某正想問殿下!」
周大將軍還要說話,有一艘小船貼近他的大船,小船上一人爬上甲板,撲通一聲跪在了周世忠面前。
「大將軍,大事不好!」
「南人趁夜渡河,奇襲我楊集大營,圖河大營,我軍傷亡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