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來自九華山的和尚
「你叫什麼名字?」王昊問道。
一個無盡空間與時間,充斥着黑霧的廣闊領域,出現在和尚眼前。
「弟子來自九華山,金地藏塔,法號秋遠,拜見……佛祖。」
在那無盡的空間與時間中,和尚精神恍惚,意識模糊,雙手合十,向着太陽的方向頂禮跪拜。
莫名其妙被稱作「佛祖」,王昊也無所謂,一個稱呼罷了。
在夢境當中,出現佛祖、大帝又或者其他稀奇古怪的稱號,再平常不過了。
他開門見山地問道:「和尚,你為何如此落魄?四肢被人削去,五官被剝奪,是否做了那十惡不赦之事?」
「非也,此事事出有因。乃是……弟子自願。」
「自願?你若想一心求死,何必這樣?」
「佛祖,容我慢慢說來。」秋遠和尚低着頭,面有苦澀說道:「弟子乃金地藏塔傳人,在九華山長大,吃齋念佛,不問世事,一心向善。」
「聽聞山海界連年戰事,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卻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距離地藏王菩薩發下大宏願【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已有數百年歲月,然山海界卻愈發荒蕪凋敝。」
「自五十年前,地藏王反倒受大宏願反噬,產生吃人惡念,苦苦壓抑,卻難耐持久。唯一解救之法,便是還世界一個朗朗乾坤,達成菩薩之大宏願。」
「聽聞此變故,弟子便從那九華山上,來到了人世間。」
王昊微微吃驚,這世界真的越來越瘋狂了,居然還有此等幸秘。
就連曾經最大的「神」,也想要吃人?!
這個信息可太重要了,如果不是他直接做夢,夢到答案,按照劇情的推進,可能要好幾年!
王昊問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伱一介小小僧人,又如何完成神祗尚未完成的豐功偉業?你何德何能,還世界一個朗朗乾坤?」
和尚雙手合十,說道:「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
「山海界惡神肆虐,業障深重,百姓疾苦,哪怕誅滅幾個惡神,說服幾個惡人也是好的。若能讓被度化的惡人,再去度化其他的惡人,使得人人向上,世間自然清明,再無紛爭矛盾。」
王昊心中好笑,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好一個「倘若人人向上」!
這「倘若」兩個字,實在是重達千斤,太難太難了。
果然,秋遠和尚微微欠身,以一種回憶而又唏噓的口吻道:「原本,弟子確實是這樣想的,只要從小事做起,從點點滴滴做起,山海界總歸會好起來的……」
「弟子剛剛下山之際,躊躇滿志,又習得道術『不滅金身大法』,自詡哪怕遇到強大的惡神,也能周旋一二。弟子也總覺得,一切災難的根源,皆為惡神引發。」
「但剛剛下山,便遇到了一記下馬威。那地兒名為黃木鎮,夜間路過一家民間作坊,想要借宿一晚,恰巧聽聞到那作坊中,木匠與學徒的對話。那對話,弟子歷歷在目,實在不堪入目。」
「你且慢慢說來。」王昊道。
「木匠對着年輕的學徒道:二狗子,看你熬了這麼久,就剩最後一件事了,你要是乖乖照做,我就教你木匠的手藝活。」
「弟子心中想道,木匠學徒的地位一向以來低下,倘若吃點苦頭,能學到手藝,倒也不用多管閒事,只要這最後一件事,不是殺人放火之事,便無需多管閒事。」
「那名叫二狗的學徒唯唯諾諾,語氣喜不自勝卻又強行忍耐,低聲問道:這最後一件事,是何事?」
「那木匠嗤嗤笑道:我看你面目清秀,讓我干你的後門,就教你木匠。否則天底下的學徒有這麼多個,想學着手藝活的數都數不過來,一輩子輪不到你二狗子。」
「二狗又驚又怒,忍耐着驚疑說道:你又是罵我,又是打我,我都忍了。現我攢了點工錢,直接送你,去勾欄干婆娘罷。後門有什麼好乾的,那是屙屎的地方啊。」
「木匠嗤笑道:勾欄又甚麼好去的?婆娘有什麼好乾的?你要是不願意讓我干,就此作罷,一輩子慢慢等着,等老子哪一天心情好了,再教你!」
「卻聽那『二狗』連連求饒,倘若學會手藝活,他一生吃穿不愁。若無手藝可學,他便要窮困潦倒,無路可走,那搖搖欲墜的家庭也要倒塌下來。最後那二狗的聲音低了下來:弄一回就能學?真能學?真教我,你說話算話?倘若只是一回,他也就強行忍了。」
「那木匠嗤笑道:哪有這弄一回學一輩子的好事,弄一回讓你學一天!今天不弄今天就不能學。」
「雙方討價還價一陣子,最終在「弄一回學兩天」上成交。不多時,屋子裏傳來了二狗的慘叫聲,顯然極為痛苦。」
秋遠和尚雙手合十字道:「那時弟子年輕氣盛,聽到這裏,勃然大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強行逼迫行那**之事!直接使出金身道術,破門而入,抓起那木匠便是一頓暴打……」
「後來呢……」
「弟子未開殺戒,只是打了那木匠一頓。」
「但木匠依舊是木匠,學徒依舊是身份低下的學徒,只是那二狗卻被趕了出去。」
「順帶着,二狗還怨恨上了弟子,壞了他的大好事。」
秋遠和尚囁嚅半天垂下眉:「那二狗已經吃了很多苦頭,又是挨打,又是挨罵,快要熬到頭了,卻又被弟子給破壞了。」
「敢問佛祖,弟子有錯否?」
王昊沉默半晌,嘆息道:「沒錯,但也有錯。」
「錯在你只提出了問題,卻沒有解決問題的手段與方式,最後只能草草了之,結局反倒更差了。」
「提出問題誰都會,解決問題,卻千難萬難。倘若你是木匠,你教那學徒不就完事了?」
「可惜你不是,你只會打人,所以便好心幫了壞事。」
秋遠和尚嘆了一口氣,覺得這件事的解決方式,確實有點問題。
他繼續道:「後一年,弟子又路過一城鎮,名為石亭口,素聞此處有惡神肆虐,人丁凋零,民俗風氣,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
「剛剛走進鎮門口,便見那三三兩兩的人,浪潮一般向前進;他們走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稍一打聽,原來是有人被推到菜市場斬首。」
「秉着超度亡魂之念頭,弟子也同樣來到了菜市場,頓時感受到濃濃怨氣,嘩啦啦的人血在地上流淌,而被斬首者的屍身,已被送往道廟。」
「那人頭已經被斬下,無數百姓拿着饅頭蘸血,把饅頭染得嫣紅。」
「弟子詢問一婦人,此人犯了何事,為何要被斬首?此地怨氣深重,是否要弟子超度往生?」
「那婦人不屑道:此人以為『長命血母』是惡神,欲一把火燒了『長命血母』的道廟!」
「這瘋人對『長命血母』大不敬,豈不是該死?於是族裏合計着,唯有將其斬首,將其肉身祭祀,才能平息『長命血母』之盛怒。」
「婦人說道這裏,聲音低了下來:和尚,我且跟你說,這人血饅頭是真正的好東西,是『長命血母』吃剩下的祭品!能治病!尋常的小病,吃一口就好;就算是癆病等大病,也能用饅頭治癒!」
「弟子大怒道:怎可活人祭祀?吃人者便為惡神,此等誅惡神之鄉勇,怎可冒然斬首?」
「吃人血饅頭,就算能治病,豈不是與惡神同流合污!」
「那婦人冷嘲熱諷道:你這和尚,真是迂腐至極!讀書人咋樣?文曲星下凡,有靈氣兒,都是有本事進城的,怎會待在石亭口這窮鄉僻壤?當官的咋樣,當官的都有錢,能請大夫治病!你們這些禿驢咋樣?你們身強體壯,自己學了道術,不會生病,只會冷嘲熱諷,勸人向善。」
「你這和尚嘴巴說的容易,噼里啪啦,天花亂墜。」
「等俺們病死了,超度幾句,念叨幾句《往生經》,還能收點禮錢。好傢夥,那《往生經》,我也會念啊,為啥我不能收禮錢?」
「那俺們這些農戶咋樣?俺們得了病,沒錢啊,想要治病,就只能吃惡神剩下的!管他惡神善神,倘若死一人能治十人之惡疾,已是真正的善神!」
「我家大朗這個病,只有這人血饅頭能治好,這是唯一的出路!你這禿驢,何德何能在此地亂嚼舌根!」
「說罷,一群人鬧哄哄的抄起棍子,將弟子趕了出去。」
秋遠和尚說的心情低落,面露悲傷。
「弟子思索再三,並未誅殺那惡神『長命血母』,敢問佛祖,做錯了沒有?」
王昊沉默良久,嘆息道:「無錯,卻也有錯。」
「錯在你還是要誅了那吃人的惡神『長命血母』,至於它吃剩下的人血饅頭,能夠救人,那是兩回事。」
「兩個問題雖有關聯,卻不能混淆在一塊。」
「事情要一件一件解決。送吃人之惡神上西天,是你當下該做的事。」
「至於把長命血母送上西天了之後,當地人可能面臨的困難,也是你今後需考慮的問題。」
「凡事總有利弊,因今後之難,而不行當下之事,那便只能一事無成了。所以你也有錯。」
和尚愣了一下,感嘆道:「佛祖說的是,只是想要知行合一,卻是難上加難。」
這些經驗,也是他事後經過分析,才總結出來的。
很多事情都是雜糅在一起,分不清黑與白,甚至可以說,世界是灰色的。
倘若想要快刀斬亂麻,直接分出個黑白,那就太難太難了。
他繼續道:「隨後,又路過一村莊,名為家西彎,見一面色蒼白的婦人正在活埋自己剛出生的親兒子。」
「那嬰兒在冷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一張小臉發紅髮紫,哇哇啼哭,婦人卻毫無遲疑之色,雙手青筋凸起,意圖將自己親生兒子掐死在荒野之地。」
「弟子連忙上前阻攔,救下那嬰兒。」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怎能做那人毒不堪親之事?」
「那女人冷笑道: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我身患重疾,命不久矣。這口不能言,尚在喝母乳的小娃,如何在這亂世生存下去?你這和尚,若是心存善意,不如做做好事,撫養這孩子吧。」
「那女人大口嘔吐鮮血,在當天夜裏便斷了氣。」
「弟子無可奈何,只能領養了無家可歸的小嬰兒。」
「然而弟子身無分文,買不起牛乳羊乳,只能四處化緣,日子過的很辛苦。憑個人之力,照顧一個小嬰兒,也是千難萬難。撫養嬰兒,雖困苦勞累,卻也偶有甘甜歡笑。弟子常嘆,這小嬰兒跟着我餐風露宿,露宿街頭橋洞,也太命苦。」
「後歷經千辛萬苦,尋到一處寺廟,名為法華寺。那時地藏王的餘澤仍在,香火還算旺盛。法華寺的方丈與弟子認識,那方丈願意收養那嬰兒,好好培養。」
「然而多年之後,弟子再一次經過法華寺,卻發現寺廟,已經樓去人空。」
「嬰兒也長大成人,自稱牛三打,成為了禍害鄉里的有名劫匪。」
這一次,和尚倒也沒有問自己做錯了沒有,可能是心裏有愧。
但他身懷絕技,總不能把所有的精力,消耗在撫養嬰兒身上。說起這件事情,只能深深的嘆息,感嘆造化弄人。
王昊道:「你既然撫養了那個嬰兒,既是他的師傅,也是他的父親。子不教父之過,他成了劫匪,你自然有錯。」
和尚嘆了一口氣,悲痛的說道:「是矣。此事,弟子知錯,悔之不及,沒有親自教導那嬰兒長大成人。」
「弟子小事不做,大事不成,就連最重要的教書育人,也耽誤錯過了。這一生,真當是毫無建樹,碌碌無為。」
氣氛一時半會間陷入了靜默。
……
(這一段有點難寫,就只能少一點啦,各位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