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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時分,梆子聲透過層層院落傳入耳膜。
天上黑雲壓頂,四周漆黑一片,平靜得好像看不見半點暴風雨的到來。
福寧殿裏燈火通明。
李福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上前稟報,「聖人,輔弼大臣等全都等在宮門外,要面見官家……」
曹玉觴沉默片刻,面色淡淡。
「這個時辰,宮門不可開啟。」
李福看她一眼,「不讓臣眾見官家,只怕會節外生枝……」
曹玉觴垂下眼眸,揉了揉額頭,「去,私下告諭輔弼大臣,讓他們等到黎明時分,宮門開啟,再行入宮面聖。」
「是。」
福寧殿裏靜悄悄的。
曹玉觴沉默許久,突然扭頭,看着沉默而坐的高淼,「方才張小娘子是不是說,官家的死,有蹊蹺?」
高淼低垂着眸子,「確有此事。十一說,怕是有人下毒……」
曹玉觴手心狠狠摳緊,冷着眉眼,「好大的膽子。竟有人將手腳動到宮裏來了。紅雲……」
侍立在側的宮女立馬上前,「婢子在。」
曹玉觴道:「宮妃們都在何處?」
紅雲道:「在外殿為官家跪求祈福。」
曹玉觴思忖一下,「讓今日到過福寧殿的人,都聚到內殿去。」
「是。」
紅雲應聲下去辦差,曹玉觴不知想到什麼,忽而轉頭對高淼道:「你去把辛夷找來。你親自去,好好寬慰着,今夜事發突然,讓她受委屈了。」
皇帝突然駕崩,曹玉觴尚未發喪,所有醫官都有嫌棄,辛夷自然也不例外,都被扣押了下來。
高淼眉眼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默默低頭下去了。
··
辛夷很平靜。
今晚的事情並不突然,她有心理準備,但趙禎的死,還是讓她有點意外。她是外婦,接近皇帝並不容易,為了能在趙禎需要時及時趕到,她才特地換上男裝入宮,和醫官們在一起。
可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一個晚膳時還好端端的人,睡着睡着就發病了。
整個病程速度太快,根本就沒有搶救的可能。
先前辛夷發現御膳房用了溫補的飲食,而趙禎服用的藥劑里有化濕解毒的成分,特地為他調理了飲食和藥方,身子已然痊癒,所以,這次病發,辛夷不相信是偶然。
辛夷帶着疑惑隨高淼入殿,看到曹玉觴,恭敬地行了個禮。
「聖人找我何事?」
「小娘子來了。」曹玉觴溫和地道:「若今日到過福寧殿的人都在場,你能幫本宮認出哪一個是下毒的人嗎?」
辛夷看曹玉觴一眼,心下猶疑。
畢竟方才她也被當成嫌疑人看管過了。
「臣婦可以一試但要是說錯了,還望聖人恕罪。」
曹玉觴點頭,「本宮信你。」
··
偏殿裏,一群人低着頭,站得端端正正。
聖人在座,從宮女到內侍都屏氣凝神。
害死官家的罪名落在誰的身上都是扒皮抽筋死全家的罪……
辛夷目光微涼,靜靜地從他們的頭頂掃過,又道:「伸出手來……」
眾人都伸出手。
辛夷:「抬頭。」
她說什麼,眾人就做什麼。
辛夷將每個人都仔仔細細地打量一遍,從表情到肢體動作,朝曹玉觴搖了搖頭:「聖人,臣婦看不出來。」
曹玉觴抿一下嘴唇,「李福,人都到齊了嗎?」
李福躬着身子,整個人恨不得趴到地上去,「都在,在這裏……」
聲音未落,又猛地抬頭,「今日小公主來過,官家與她玩耍了片刻。」
曹玉觴神色微微一變,剛想說將周憶柳母女押進來,就見辛夷搖頭。
「聖人,讓周娘子來是問不出什麼的,不如只傳小公主,再派人觀察周娘子?將母女二人分開詢問?」
曹玉觴接受了辛夷的建議。
不一會兒,小公主就被宮女領進來了。
曹玉觴打發走宮女,和顏悅色地召了小公主過來,「你和娘娘說說,今天父皇都和你說了什麼,玩了什麼?」
小孩子年紀小,但可以察覺到宮中的氣氛,她原本有些緊張,可是眼裏的娘娘很好親近,她便沒了戒心一句一句地說了起來。
說完,辛夷又旁敲側擊地再次核實細節。
「你說,周娘子吩咐你,不要揉眼睛,不要擦鼻涕?」
小公主點點頭,「娘說要愛乾淨,爹才會喜歡我……」
辛夷問:「那你回宮後,周娘子有讓你仔細地洗澡澡和洗小手手嗎?是不是洗了一遍,又洗一遍?」
小公主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
辛夷不回答她,一個莞爾,「因為我會猜呀,是不是周娘子還把你換下來的小衣服都拿去洗了……」
小公主雙眼無辜地看着她,「你好聰明,我喜歡跟你玩猜猜……」
辛夷回頭,對曹玉觴點了點頭。
曹玉觴面不改色:「紅雨,將小公主帶到坤寧殿。」
小公主的笑容凍結在唇邊,要哭不哭地癟着嘴巴,「我不去坤寧殿,我要回宮陪我娘……我不去坤寧殿,坤寧殿是母老虎住的地方……」
曹玉觴:「帶走!」
小公主被抱走了,殿外,周憶柳正跟一群妃嬪在一起,跪在蒲團上為官家祈福,聽着小公主又哭又鬧地被人帶走,登時面如死灰。
「周婕妤,聖人有請。」
管事公公走到跟前,嘆息一聲。
周憶柳當即便爬了起來,看着女兒的方向追出去。
「你們做什麼?你們放下我的女兒……」
「不聽話。」管事公公臉一沉,示意兩個侍衛,「拖走。」
周憶柳是被兩個侍衛強行拖到曹玉觴面前的,看到辛夷在側,她整個人都變了臉色。
「是你,又是你陷害我,對不對?我和你已無恩怨,你為何要置我於死地……」
燈火搖曳。
屋子裏死氣沉沉。
辛夷一動不動地看着她,不見憐憫,也沒有同情,她就像是一個故事的旁觀者,記錄者,默默地看着這一切。
曹玉觴聽着周憶柳的哭鬧,雙手扶在椅子上,面容冷漠得像一個雕塑。沒有人知道趙禎的死對她到底有多大的影響,他們是夫妻,幾十年的夫妻了,可她十分鎮定,鎮定得辛夷都不由得生出了佩服。
曹玉觴就像天生為皇后這個寶座而生,
天塌下來,她仍然能堅守皇后的職責,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她從頭到尾循規蹈矩,並不感情用事。
「還不認罪嗎?」
曹玉觴的聲音淺淺淡淡,仔細聽,有些沙啞、疲憊。操持這麼久,她想必已經累了,闔了闔眼睛,甚至沒有問周憶柳為什麼要那麼做,更不去問事情的細節,只是長長一嘆。
「自作孽,不可活啊!紅雲。」
紅雲上前,托盤裏是三尺白綾,一把剪刀,一杯毒酒。
曹玉觴看着周憶柳震愕的表情,淡淡說道:
「這是給你最後的體面,自己選吧。」
周憶柳跌坐在地。
沒有人逼她,就那麼看着她。她甚至從曹玉觴的眼睛裏看出了一抹同情。
呵!
周憶柳知道大勢已去,咽一下唾沫,緩緩地直起身,屈坐在自己的腳上,尖尖的手指撫過托盤裏的三樣東西,幽聲淺淺。
「你們不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
曹玉觴:「去閻王殿裏跟閻王爺交代吧。」
周憶柳噌一下抬頭。
心裏堵着事情不說出來,哪怕是死,也是不安心的。
那些怨,那些恨,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她笑,陰冷冷地笑,「我恨官家……只是其次。他再不把我當人看,也給了我體面的生活,我恨他,但也感激他,他死了,對我沒有什麼好處……」
說到這裏,她目光一厲,盯住辛夷。
「而你,還有傅九衢……才是我最痛徹心扉的恨,是我非做不可的理由。」
她怨毒地盯着辛夷,唇角掀起一抹笑。
「有人給了我那包藥,告訴我說,只要傅九衢案發,就毒死官家。只要官家死了,他的案子就兜不住了……到時候,他完了,你也就完了,你們就都完了……哈哈哈哈……」
「是張巡吧?」辛夷微微眯眼,「我本以為是他脅迫你。又想不通,為何他已經死了,你還要替他做這樣的事,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
周憶柳低低地笑着。
「明白了,也遲了。張小娘子,看你從前得意的樣子,比讓我去死還難受……好在,你很快就要步入我的後塵了……官家活着尚且護不住你們,何況官家死了?」
辛夷:「你何苦?」
冷風拂過周憶柳的長髮,她的笑容如同鬼魅。
「幾年冷宮,讓我活成了如今的模樣……這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憑什麼呢?我什麼都得不到,你們憑什麼可以逍遙快活?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可以拉你們墊背,很划算……你說,對不對?」
她雙眼幽幽地盯住辛夷,笑得瘮人。
辛夷安靜地看着她,「可惜,你怕是要失算了。你死了,我一樣會活得好好的。我和九哥,還有我們的孩子,幸福快樂的一家。可憐你女兒,無父無母,又要走你這個親娘的老路……聽到這些,你是不是很氣?」
周憶柳原本好端端坐在地上,一副大仇得報的得意樣子,聽到這話,怔了怔,瘋了一般朝辛夷撲過來。
「死也要拉你下地獄,我要跟你一起死……」
辛夷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稍稍用力,周憶柳便跌坐在地。
「自不量力。」辛夷冷冷一嘲,周憶柳便痛哭起來。
曹玉觴被吵得腦仁痛,嘆一口氣,「成全她吧。」
兩個婆子應聲上前,拿起三尺白綾,套在周憶柳的脖子上。
燈燭爆出一個微弱的火花。
辛夷看着周憶柳從獰笑到狼狽地倒在地上,幾不可察的一聲嘆息。
「聖人。」她朝曹玉觴行了個禮,「我可以離宮了嗎?」
曹玉觴看着她微微一笑,「宮門早已落鎖,門外全是想要入宮面聖的大臣,我還要想想怎麼應付。眼下形勢逼人,要委屈你先待在宮中,待事情平息再說。」
皇帝駕崩,新皇登基,是一個極為敏感的時間節點。
辛夷大體曹玉觴的顧慮,點點頭,「全憑聖人安排。」
「還有……」曹玉觴看一眼周憶柳的屍體,「事關皇女,此事要守口如瓶,不可吐露半點風聲。」
宮闈秘辛又多一樁。
辛夷,「臣婦明白。」
曹玉觴這才叫了紅香過來,「你帶娘子去歇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