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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裏,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
潮濕的地面冷冰冰的,一股涼風吹來,好像鑽入骨頭的蛇。
一盞昏暗的油燈掛在石牢外的牆壁上,隱約可見三丈見方的範圍,而高明樓不在火光照射的範圍內。
他獨自坐在牆角,一個潮濕、陰暗的角落裏,整個身子偎靠在牆上,一動不動,幾乎讓人發現不了他的存在。
早上送來的飯冰冷地放在牢門口,沒有人動過,而這,已經是第二天了。驛卒好幾次前來查看,生怕這人已經餓死在了石牢裏。
已經很久沒有人和裏頭的犯人說過話了。
看守的驛卒全都接到過弈川大人的命令,無論犯人詢問、辱罵、嘶吼還是痛哭,都要對他視而不見。一天一頓冰冷的飯菜,放下就走,不可過多停留。
驛卒們大抵知道上官的目的,是為了消磨這個犯人的心志,使其開口。
畢竟這個犯人太狡猾了。
這些驛卒長年累月與形色不一的犯人打交道,就沒有見過像高明樓那麼狠的。對別人狠就罷了,他對自己都狠。
就像吃准了知州大人不會要他的性命,他頑強地抗拒着,鐵石一般。
一直到昨天,半個饅頭和一碗稀粥,原封不動。驛卒去收拾碗筷時他也不像以前那般要麼冷笑嘲諷,要麼辱罵唾棄,要麼瘋狂大吼他只是很冷靜地說出那句話。
他要見郡王妃。
以死相逼。
驛卒以前沒被他嚇倒過,這石牢最是牢固,他再厲害也只能困獸一般嘶吼,越吼驛卒越不理他,心裏越是開心。但今日,他那一副活死人般的模樣,很是恐怖。
如果他死了,會怎樣?
驛卒嚇得脊背都汗濕了,坐在火爐邊上,仍是渾身冰冷。
「郡王、郡王妃到!」
聲音傳入耳膜,兩個驛卒對視一眼,連忙起身行禮。
弈川陪同傅九衢和辛夷夫婦下來,「開門。」
驛卒應聲:「是。」
高明樓是單獨拘禁的,在那個石室外,還有一道重重的鐵門,驛卒拿了鑰匙打開,連忙讓到一邊。
「我只見她一個其餘人都給我滾出去。」高明樓的聲音沙啞不堪,已經變了音色,要是不仔細聆聽,會以為是一個年至花甲的老人。
可見地牢這種地方有多麼熬人。
傅九衢冷笑一聲,「都這時候了,你有什麼資格談條件?」
高明樓慢慢扭過頭來,稻草般凌亂的頭髮下,有一張雪白的臉,雙眼異常銳利。
「我自己就是條件。」
傅九衢望着他,冷笑,「愚蠢——」
「九哥!」辛夷拉了拉他的袖子,使眼色,「你在外面等我。我看看他要說什麼。」
傅九衢攬了攬她的肩膀,冷冰冰凝視高明樓,「好。」
石牢裏,高明樓臉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驛卒端進來的一張椅子,就放在牢門外面,椅凳上還貼心地放了個軟墊。
辛夷道了聲謝,和傅九衢對視一眼,安撫般微笑一下便慢條斯理地坐了下去。
大鐵門哐當一聲合上。
空間裏驟然安靜,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動彈。
辛夷看不清高明樓的樣子,入目是黑漆漆的一團。
但她不急,只是懶洋洋坐等。
好半晌,高明樓似是看她看夠了,慢吞吞地走了起來,伴隨着腳鏈叮噹叮噹的響聲,他緩慢地靠近牢門,隔着幾根半粗的圓木,盯住辛夷的臉。
「我等了你這麼久,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阿依瑪,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辛夷抬頭看着他,男人的臉上稜角依舊,目光銳利且鋒芒皆露,這麼久的牢獄生活,並沒有消磨掉他的戾氣。
「我不是阿依瑪,我是辛夷!」
「你是。你就是阿依瑪,是我從大理叢林裏救回來的阿依瑪。」
「你是在自欺欺人!」
「你才是自欺欺人!辛夷早就死在了,死在了大理的叢林裏,你是阿依瑪,原本只是我一個人的阿依瑪。」
辛夷皺着眉頭看她。
看他被油燈拉出來的那一道孤寂的影子。
「你要見我,就是想對我說這個?」辛夷笑了一下,「喚醒恩情,回憶過往,想讓我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求傅九衢放你一條生路?抱歉,這些我都做不到。你現在唯一的生路,就是去死。接受懲罰、放下仇恨,這才是你應該做的唯一選擇。」
唯一的生路,就是去死——
這話聽上去足夠殘酷,可對高明樓而言,卻像是當頭棒喝。
他雙手握住牢門,雙眼刀片般刮着辛夷的臉,一動不動,好像要透過她的眼睛看出什麼不一樣的情緒來,聲音是令人驚恐的沙啞。
「你知道什麼?說,你都知道什麼?」
辛夷盯住她,沒有說話。
下地牢的時候,傅九衢怕她受涼,特地找了一件素雅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斗篷的帽子罩着她的頭,整個人好似都包裹其間,只露出一張白皙的小臉,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
辛夷若有所思地一嘆。
「不要再執迷不悟了,高越。」
高明樓猛地握緊圓木,雙眼銅鈴般瞪大,看着辛夷不可置信。
「你知道?!原來你一直都知道?」
其實不是一直,剛知道不久而已。
但辛夷不想在這件事情上糾結,只是平靜地望着他,帶幾分憐憫。
「你以前在我眼裏,不是這樣的人。殺戮、屠夫,這樣的字眼,我不願安放在你的身上。」
高明樓突然發出一陣狂笑。
「殺戮,屠夫?這不應該說的是你心愛的夫君廣陵郡王嗎?辛夷,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人,為了一個男人,賣友求榮。我本以為你對我不聞不問,是因為你不知情,在你眼裏,我僅僅是一個傷害過你的高明樓而已,誰知你一清二楚,還做得如此狠毒……」
他一口氣提不上來,重重地喘息着,順着圓木緩緩坐下。
「原來你都知道,都知道,還這般對我……」
辛夷看着他,發泄般以頭相撞,不勸、不阻止,待他罵夠了,這才平靜地笑。
「傅九衢不會濫殺好人。這是你跟他本質的不同。」
「好人?壞人?」高明樓像見鬼般盯住她,臉上露出怪異而瘋狂的笑,「你是不是弄錯了?這個世界對我們而言,沒有好壞,都是數據。我殺的是沒有生命的數據,傅九衢不同,在他眼裏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他才是嗜血成性的惡魔屠夫!」
辛夷:「所以,你瘋狂地攪亂這個世界,圖的是什麼呢?」
高明樓抬眼掃過她的臉,又垂下頭,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了。」
辛夷眼圈微微一熱,「不是你要見我的嗎?我走了,可就沒有人再聽你說了。你難道真的要帶着你的秘密下地獄?」
高明樓闔上眼睛,後腦勺無力地搭在牢門上,背對着辛夷坐着,聲音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沙啞而疲憊。
「我要告訴你的秘密就是這個,我是高越。我以為你會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的童年、少年,只有你一個朋友,我以為你是會明白我的人……」
那些灰暗得見不得光的人生里,他的母親告訴他,終生都要躲避一個叫傅九衢的人。那個人變態而任性,一旦得知他的存在,會用盡全力想方設法殺掉他們母子。
那是一個惡魔,是他們母子的敵人。
也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小時候的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那麼害怕,那麼憂鬱,不知道為什麼別人家孩子都有父親,而他沒有,想見父親一面比登天還難。
除了給錢,傅培生和他之間沒有別的話可說。他多希望父親可以像別人家父親一樣,摸摸他的頭,誇誇他的成績。父親有一個天才兒子,可他又何嘗不是學霸?
這些事情父親都不知道,傅培生看他的眼光永遠都是那般灰濛濛的。
灰濛濛的一片,看不出愛,看不出恨,卻可以看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