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皎潔,河岸邊的巨石被滾滾河水拍打出激烈的聲響,兩岸的燈火如同閃爍的星光,與漕船上的風燈遙相呼應。墨子閣 m.mozige.com
漕船安靜地行駛在水面上,風燈船影。
甲板上擺着一面香席,桌上是幾個小菜和一壇從汴京帶出來的光祿酒。
月光落在傅九衢俊艷的臉上,只見他慵懶而坐,屈一隻膝蓋,伸一條腿,腳尖漫不經心地晃動着,頗有幾分落寞風情。
「天亮就到虹城渡口,可以上岸補給了。」趙宗實盤坐在他的對面,正襟以禮,面孔看上去比傅九衢更為嚴肅。
他說起虹城碼字的迎客樓,有什麼吃食,見傅九衢不為所動,笑了笑,舉杯碰了碰他的,再一飲而盡,抹嘴嘆氣。
「此一去,不知幾時才得回京。最念是京中飲食啊。」
他聲帶嘆息,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傅九衢在感慨。
傅九衢看他一眼,只是笑。
他知道面前這個憨厚的男子經歷過什麼,也知道他的前途和命運,此刻聽他一聲聲嘆息,莫名覺得荒謬。
要不是一切都過於真實,他只怕又要產生夢境般的恍惚感了。
「你我皆是局中人啊。」
傅九衢看着一本正經的趙宗實,主動與他碰杯。
「不要看眼前蹉跎,再隔出年回京,你必是風光無限。」
趙宗實愣了一下,苦笑,搖了搖頭,只默默飲酒。
傅九衢搖了搖酒壺,為他滿上。
「汴河一片月,萬船踏水聲」
他是將李白的詩句隨口一改,附庸風雅地襯托一下此時的心境,不料趙宗實卻是聽進去了。
「郡王思家了吧?既是如此,為何不帶郡王妃同行,也可解旅途寂寞。」
傅九衢勾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賤內喜靜,不似京兆郡王這般豁然大氣,可隨將軍走南闖北。」
兩個大男人在甲板上飲酒,高淼沒有出來。這次辛夷沒有同來,高淼也是無聊得很,早早便在艙中睡下。
趙宗實聽他這麼說,念及嬌妻,連連擺手謙虛幾句,雙頰已染上紅暈,喝酒時那鬍鬚都抖了起來。
傅九衢心裏突然有些犯堵。
趙宗實和高淼當然不是誠心在他面前秀恩愛,甚至他們並沒有多少親密的舉動,但就是那種噓寒問暖的脈脈溫情,相敬相知的默契交流,涓涓細流一般靜靜流淌的情感才最動人。
傅九衢突然放下酒杯,撐地站起來,「慢飲。」
趙宗實跟着扭頭:「時辰還早,閒着無事,你我不如不醉不歸?」
傅九衢漫不經心地擺擺手,「不喝了,我酸得牙痛。」
趙宗實看他方才還好好的,有說有笑,轉眼就變了臉色,嘴上不說什麼,心下卻是腹誹,這個廣陵郡王的脾氣着實古怪了一點。
艙中,孫懷小心翼翼伺候主子洗漱。
段隋站在一側,看主子面無平靜,為討個彩頭,興高采烈說起離京前那陣子郡王妃換着方兒地為他們改善伙食,換來傅九衢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出門在外,吃喝自然不如京中方便,離開繁華的汴京,沿途所見世景皆是大不相同,思家乃是人之常情。
段隋挨了罵有點想不通,一個人倚在船艙,抱着腰刀生悶氣。
程蒼走近,默默將一個水囊遞給他,「喝點。」
段隋接過來,悶頭痛飲,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緩下那一口氣,他回頭瞥一眼安靜的艙門,將程蒼拉到一側,小聲抱怨:「九爺昨日說想念府里的飲食,孫公公一個個報菜名,聽得人直流口水,九爺都不生氣。怎麼到了晚上,我說一句就要挨罵了?」
程蒼從他手上接過水囊,望着船外弦月。
「你說的時機不對,也不會看主子臉色,活該!」
段隋頓生不滿,「說得你有多聰明似的,呵,我可從來沒有被罰過洗恭桶,你可是獨一無二得領頭籌,別來教訓我。」
程蒼輕笑搖頭,不再吭聲。
夜漸深,汴河上的夜並不平靜,水波聲里,萬船齊奏,別有一番景致。
「別說這月下河景真是好看。我要是那些酸秀才,只怕也會忍不住吟出幾首詩來。」
「」
當夜無話,次日天亮船靠虹城渡口,驗了公文,眾人忙着下船補給,並將船上的垃圾運送下去。
隊伍忙忙碌碌。
侍衛們與碼頭的勞工穿插而行。
程蒼正望着渡口的船隻出神,一隻羽毛漂亮的鳥兒在頭頂盤旋片刻,突然一個俯衝,直接從洞開的窗戶栽了進去。
段隋握刀的手一緊,大步往裏沖。
「你看到沒有?好像有什麼東西進去了?」
程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人拖回來,「是銀霜。」
段隋脊背一涼,想想差點又要損失的俸祿,難得給了程蒼一個感激的笑,兩排大白牙都露了出來。
「謝了,兄弟。」
··
傅九衢酒後醒來,人還不是很精神,那銀霜此刻就停在他面前的窗台上,兩隻又圓又亮的眼睛審視着他。
傅九衢也在看它。
哪裏來的鳥?
一人一鳥,大眼盯小眼。
鳥兒不耐煩了,咕咕叫着,兩隻爪子來回踱步,時不時啄一下自己的羽毛,看他不理自己,模樣不免焦躁。
傅九衢雙手抱臂,「你是哪來的小鳥?」
「咕咕」
「你在嘲笑我?」
「咕咕咕」
傅九衢瞥一眼陰沉沉的天空,好像要下雨了似的,心情有些不妙。
「過來。」他慵懶地坐起身,一隻胳膊朝鳥兒伸過去。
鳥兒好像聽得懂他的話似的,飛過來站在他的胳膊上,親昵地用鳥頭蹭了蹭他。
傅九衢盯着鳥兒漂亮的眼睛,視線下移,一下子就看到了鳥兒的腳環,眉頭一皺。
「你是送信來的?你主子是誰?」
聲音未落,他靈台一清,關於銀霜的事情突然就湧上腦海。
男子白衣黑髮一襲銀紅披風,慢吞吞將鳥兒放入籠子,眉目帶笑地吩咐:「以後跟着娘,聽娘的話。」
女子坐在案前,蘸墨寫字,烏黑雲髻搖搖晃晃。
「世間文字千萬個,唯有相思最熬人。」
男子獨坐窗邊,撫摸銀霜,雙眼亮得驚人。
「人參殺人無過。」
「黃連救人無功。」
「娘子有經天緯地之才,諸葛孔明之智。」
「孔明之智近乎妖,郎君怕是不怕?」
「吾甚愛妖,且自甘墮落。」
「」
一字一句,那些借着銀霜的翅膀傳遞的書信內容,毫無錯漏地浮上腦海,傅九衢搖了搖頭,盯住銀霜,輕輕地一笑。
「你叫銀霜。」
他慢吞吞取下銀霜的腳環。
「她是不是想我了?」
銀霜撲騰一下翅膀,「咕咕咕咕」
傅九衢勾唇,覺得這鳥兒的叫聲無比空靈,比那汴河上的簫笛聲更為纏綿悠遠。
他迫不及待地取出封蠟的信紙,展開一閱,卻當即變了臉色。
「青玉公子,揚州怪病」
剪裁細窄的捲紙下還有一張藥方,那蠅頭小字出自辛夷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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