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翌日,付程鵬身亡的消息傳遍街頭巷尾。
付家裏里外外白茫茫一片。
付淸宇便是心裏再恨父親,也要像模像樣地操辦喪事,因是橫死,便決定停靈七日後出殯。
人死大過天,再加上付程鵬的確有可憎之處,可也有不少人得過他的恩惠,是以,前去付家弔唁的人絡繹不絕。
俞仲堯也派人去弔唁了。
在風溪一手遮天很多年的人物,便是註定一敗塗地,若是決心垂死掙扎兩敗俱傷,必然會耗費他的時間人力財力。
這一點來講,要感謝付程鵬讓他儘早清閒下來。
朝堂中,這種人他遇到過。
這種人永遠不會低頭認輸。自盡並不代表失去生機,只是萬念俱灰,不認為再有掙扎的必要。
也的確是沒輸給誰。
相對於落魄之後搖尾乞憐的人,俞仲堯願意給這種行事決然的人一份尊重。的確是可憎之人,但也只是可憎,不讓人厭惡。
這日下午,謝家老爺和兩位德高望重的人、付家兩名管事在付家花廳落座,命人請付淸宇過來,有要事相商。
付淸宇連忙過去見客。
謝家老爺將一直親自拿在手裏的檀木匣子放到桌案上,「我們幾個都已仔細看過,簽字畫押,眼下就差你了。」推給付淸宇的時候補充道,「昨日令尊命這兩名管事拿着這些東西,去找的我和范老、楊老。」
付淸宇預感不妙,慌忙打開匣子,取出裏面的東西來看。
一份臨終遺言,一本付家產業名錄。
謝家老爺擔心這年輕人看過之後氣得暈頭轉向衝動行事,先一步提醒道:「這些令尊自然是備了兩份,另外一份,我們放到風溪的祠堂去了,有專人看管。」
付淸宇把付程鵬的遺言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氣得臉色發青。
原本,他們父子兩個已經是各過各的日子了。付程鵬將半數產業交給兒子打理,自己負擔減輕,餘下來的時間用來看書下棋。
但是付程鵬死後,兒女手裏的產業,他用一封遺囑便盡數收回到手裏,另行分配:
給付淸宇的是五間鋪子、兩所別院、百畝良田;
給付玥的是三間鋪子、一所位於鬧市的別院、百畝良田;
餘下產業平分,全部贈與謝家、范家、楊家,三家要督促付淸宇為他大辦喪事、停靈四十九天。待他風光出殯入土為安,付家人搬離付宅之後,才能接手產業。付家若是有人膽敢在他死後行不孝之事,按風溪規矩亂棍打死。
付程鵬提都沒提付珃、付琳。
付程鵬自盡的同時,也將付家推向沒落,讓付淸宇愈發痛恨他的無情。
給付玥留下了傍身的產業,自然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不是臨終時才知道那個女兒最是無辜可憐?沒有人能知道。
付淸宇如何都沒想到,付程鵬竟能歹毒到這等地步。惱恨之下,仿佛看到付程鵬的陰魂就在哪個地方看着他冷笑,滿眼嘲諷。
這就是他忤逆付程鵬的下場,這就是他想將付程鵬逐出付家的報應。
付程鵬就算是死,收拾他還是輕而易舉。
付淸宇能怎樣呢?便是火冒三丈,還是要同意,不然連活下去都成問題。
俞宅眾人聽說了這件事,都開始由衷感謝付程鵬乾脆利落地自行了斷。
到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付程鵬只是活得累了、煩了才撒手而去。
除了姜寒伊,他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可以隨時放棄。
他若願意活下去,依然可以將產業分贈給三家,以三家人幫他懲戒忤逆的子女、保他餘生安穩為交換條件,亦是輕而易舉。誰想名正言順要他的命,還需費一番周折。
但他沒選擇那條路,尋了永久的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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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仲堯和章洛揚去了醉仙居。
俞仲堯對姜氏道:「過一兩日,您搬去俞宅吧?這樣洛揚能時時陪着您。」
姜氏笑着推辭,「算了,搬來搬去地又要費一番周折,洛揚時不時過來就好。」
俞仲堯頷首,「那就不勞累您,過兩日我和洛揚、南煙搬過來。」
「……好,我這就吩咐人整理箱籠。」姜氏是打心底對他服氣了。
俞仲堯笑着欠一欠身,「我回去讓人給您收拾住處。」
「去吧。」等他走後,姜氏才笑開來,問女兒,「平時他是不是凡事都幫你做主?」
章洛揚認真地回想一番,「小事才會這樣,大事上還是願意聽聽我的看法。」
「那還好。」姜氏欣慰地點頭。
「他也是為您好,一早跟我提了提,我聽了特別高興。住在一起,方便他命人照顧您,有個大事小情的,也不需讓人來回傳話。」章洛揚挽住母親的手臂,「難道您不想與我住到一起麼?」
姜氏由衷道:「想,怎麼會不想,只是怕住過去之後給你們添麻煩。」
章洛揚扁了扁嘴,「看您說的,我不愛聽。」
姜氏溫柔地撫了撫她的背,「娘錯了,往後不會了。」
章洛揚這才又笑了。
隨後,母女兩個指揮着院子裏的僕婦收拾東西,整理箱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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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蕎閒來無事,去醉仙居找了個雅間,吃了一屜水晶包,一碗小餛飩。付珃遊街示眾經過此處的時候,她站到窗前看了看。
是謝家的人出面,綁了付珃,推推搡搡。
一如曾見過的類似情形,遊街示眾的人要飽受謾罵、唾棄,甚至會有人衝上前去拳打腳踢。
那時候的付珃,已經狼狽不堪,一身污垢。
沈雲蕎嫌惡地閉了閉眼,轉開身形。
付珃都比不得付程鵬,不肯面對最終結局,到這時還心懷陰謀得逞的希冀,不外乎是怕死,不敢死。
章洛揚尋過來,手裏端着的托盤裏,放着幾個燒餅,一小盤切得厚薄均勻的肉片、兩碟子小菜。見桌上的情形,分明是好友已大快朵頤,不由訝然,「吃這麼快?還吃得下麼?」
「這才吃多少啊,正琢磨再吃點兒什麼呢。」沈雲蕎笑着回身落座,好奇地道,「這是什麼?」
「要這樣吃。」章洛揚坐下來,拿起一柄備用的小刀,把剛出爐的燒餅切開,再拿起筷子,將肉片、小菜夾進火燒,遞到沈雲蕎手裏,「這兩樣菜都很辣,你應該喜歡。」
「啊,以前怎麼沒見過?」沈雲蕎輕聲驚嘆,匆匆忙忙吃了一口,隨後卻是慢慢品味。
火燒有些燙手,表面覆着芝麻,香噴噴的;薄薄的肉片肥瘦均勻,似是用烹製紅燒肉的法子做成的;小菜鮮辣爽口。
「嗯……」沈雲蕎逸出滿足地笑容,鳳眸微微眯了起來,「太好吃了。」
章洛揚笑盈盈地托腮看着她。雲蕎這樣子,最是可人,亦最是動人。真的,若是每日看到這樣的笑容這樣的意態,於誰都是福氣。「這是高大人告訴我的,我就依着你的口味做的。我們這隻饞貓要是說好吃,別人肯定也會認可,不吃辣的人,換換小菜就好。」
「……」沈雲蕎的笑容加深,「怪不得這麼好吃。」
「看你吃東西的樣子,勾得我都食指大動。」章洛揚又一樣給自己弄好一個燒餅,慢悠悠地享用。
沈雲蕎訝然挑眉,「你不是吃不了辛辣的東西麼?」
章洛揚就笑,「你、三爺、我娘都愛吃辛辣的飯菜,這幾日我娘又總勸着我嘗嘗辣炒蝦、辣豆腐,吃了幾次就上癮啦。」
「是吧?」沈雲蕎眉飛色舞的,「早就跟你說過了,不吃辣的人沒口福,多吃幾次就上癮,你以前還不信。」
「現在相信了。」
兩人一面吃一面說起這兩日的是非。沈雲蕎問道:「付程鵬的事,你怎麼看?」
「怎麼看?」章洛揚認真地想了想,「若是遇到什麼都不在乎的人,千萬要敬而遠之,若是不能擺脫,一定要儘早除掉。不然……」她吸了一口氣,「噩夢就開始了。」
沈雲蕎認可地點頭,「的確如此。最可怕是他能將你傷得體無完膚,而他最終給你的交待,不過是一死,報復不了他。」
一個陷入情障漠視一切的人,神仙鬼魔都無法懲戒他。
之前沈雲蕎和高進就琢磨過付程鵬這個人。
彼時高進無奈地說:「能讓付程鵬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姜老闆離開風溪,離開他,那是他的軟肋。到了那時,他會生不如死。」
他知道姜氏遲早要離開,與他終成陌路。
他已看到那一天,沒有等,先一步了結了別人的、自己的痛苦。用他的方式。
章洛揚見沈雲蕎神色有些空茫,岔開話題:「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你怎樣?好幾日也沒與你好好兒說話,和高大人還好?」
沈雲蕎斂起心緒,笑得甜甜的,眉眼間無形中多了一絲惑人的嫵媚,「挺好的。洛揚,我決定了,來日他若不言悔,我就嫁他。」
「真的啊?」這之於章洛揚,真是天大的喜事,也不顧手上沾了碎屑,探手過去,緊緊地握了握好友的手,「怎麼才告訴我?」
沈雲蕎反握了握她的手,「也是昨日才打定主意。」
「太好了,太好了……」章洛揚笑着,喃喃低語。
「你這個小呆子。」沈雲蕎沒忍住,抬手敲了敲章洛揚的額頭,「這麼高興,好像我明日就要嫁人了似的。」
章洛揚抽了抽鼻子,「本來就值得高興啊。有個人出自真心陪着你、照顧你,可比你出嫁還讓我高興。」
「嗯,我明白。」沈雲蕎語氣分外柔和,「我明白的。」
說話間,蔣軒輕叩房門,旋踵入內。
他親自給兩個女孩奉上香濃的羹湯,笑容溫和:「二位嘗嘗。」
兩人笑着道謝,打量着他的神色,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付家的風波,於他自然是大快人心,可這份快意中,意味的是他多年來的沉痛。
沈雲蕎見他不急着走,親手給兩人盛湯,便問起付玥:「你跟付玥是如何相識至今的?」
蔣軒溫聲回道:「她面上聽從付珃吩咐,」
「是通過南煙相識的。南煙醫術被認可之後,付程鵬要她來給姜老闆醫治,一來二去的,兩個人相處得很是投緣。付玥面上對付珃百依百順,私底下則與南煙情分匪淺。最初付珃擔心南煙與姜老闆交好橫生枝節,便讓付玥跟來看看。付玥每次來了,只是去後面坐一會兒,隨後就來前面喝杯茶,一來二去的,我就與她熟稔起來。」
章洛揚聽了,明白付玥也是個不可小覷的——連付珃都騙過去了。要是沒有精於方方面面周旋的功夫,以付珃那樣多疑的性情,怕是要吃盡苦頭。
另一方面來講,南煙就更是個人精了。
沈雲蕎繼續問道:「我聽說,你和付玥好像被人誤解,這是怎麼回事?」
蔣軒苦笑,「是付珃身邊的一名丫鬟說出來的閒話,付玥索性順水推舟,不承認,也不否認。」
章洛揚將話接了過去,「付珃懷疑你與付玥之間曖昧不清,所以就認為手裏有了你們的把柄麼?」
「正是。」蔣軒頷首,「蔣家與付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若是與付家小姐糾纏不清,付程鵬知道了,定會認為我居心不良,還會家法處置膝下女兒。」
「哦。」章洛揚笑着點了點頭,取出帕子擦了擦手。
夥計在外面找蔣軒,蔣軒欠一欠身,出去了。
沈雲蕎看着面前那碗用小蝦米、青菜絲、火腿片熬成的濃湯,只覺誘人,拿起羹匙。
「雲蕎,」章洛揚抬手阻止了她,輕輕搖頭。
沈雲蕎抬頭對上她視線,立刻心領神會,之後起身,語聲如常,「唉,看我這稀里糊塗的腦子,是過來看熱鬧的,這會兒卻只顧着吃吃喝喝了。你快點兒跟我去街上。」
章洛揚笑着起身,兩人一起去了街頭。
走了一段,沈雲蕎才輕聲問道:「你覺得哪裏不對勁麼?」
「蔣軒的話,聽起來是找不到破綻,可是,以付珃那樣多疑的性情,怎麼會認定付玥與他之間有曖昧?他和付玥總不可能假戲真做,做出有傷風化的事情。付玥可還沒到出嫁的年紀呢,真要拉拉扯扯的,名聲就毀了。再有就是南煙,」章洛揚由衷道,「在我看來,她是八面玲瓏的性情,真做戲的話,肯定是恰到好處,但是她並不能真的騙過付珃,付珃對她始終是半信半疑。是通過這些,我覺得不對勁。」
沈雲蕎神色一整,慢慢梳理這件事,「對啊。付珃不可能不知道蔣軒是蔣家後人,對這樣的人該百般提防才是,可是之前南煙與我說,付珃手裏握着的殺招,大抵就是付玥和蔣軒。付玥那邊,興許是讓付珃以為她自心底鍾情蔣軒,但是蔣軒這邊,又要拿什麼才能讓付珃相信他會聽從吩咐呢?」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興許南煙知情。」
「嗯。」沈雲蕎又問,「那湯……」
「之前廚房只得我與他。」章洛揚自嘲一笑,「你就當我多事吧,心裏還是不踏實,怕出岔子。三爺要我娘搬去同住,也是這個緣故。」
「明白了。」沈雲蕎笑着點頭,「以後我不來這兒吃東西了。」
章洛揚提議,「我們回去找南煙吧,問問她是怎麼回事。」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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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南煙今日沒出去,留在房裏鼓搗藥材研製方子。章洛揚和沈雲蕎進門時,她正在將一種藥材弄成粉末,看起來有些吃力,額頭上都出了汗。
章洛揚看了看,走過去,「我幫你。」
「也好。」俞南煙揉着酸疼的手腕,有點兒不好意思,「我這可真是手無縛雞之力。」
沈雲蕎笑着拉她落座,「找你是有事要問。」隨後將心頭疑惑道出。
俞南煙聽了,無奈地搖頭,「這件事我其實也是左思右想都想不通,按理說,那件事不足以成為付玥自信能夠拿捏蔣軒的理由。付程鵬要是聽說風言風語,在以前肯定會家法處置付玥,但是不會動蔣軒。近年來,付程鵬對姜老闆不似最初了,姜老闆身邊的人,別說是捕風捉影,就是真的與付家的人起了衝突,他都只懲戒家裏的人,不會責難醉仙居任何一個人。我也是看穿這一點,才敢與姜老闆常來常往。」
章洛揚問了一句:「是不是因為你想不通的緣故,才讓阿行命人盯着蔣軒?」
「是啊。」俞南煙點頭,「是為此,我才提議讓付玥見見付珃,到那時,付玥一定會喚上蔣軒。這件事之後,我才好當面詢問付玥一些事。」說着擺一擺小手,「再有,你們應該也看出來了,姜老闆對蔣軒其實也有所保留——醉仙居總是一年半載才增加幾道新菜,到那時姜老闆才會親自指點廚子,平時只在後院看看賬目。」
「這可真夠亂的。」沈雲蕎拍拍俞南煙的手,「真是苦了你,營營役役這麼久。」
俞南煙卻是一笑,「亂一些才好,不然沒事可做,沒事可想,早就愁白了頭。」
「也是。」
「哥哥命人去給姜老闆收拾住處了,就住在我旁邊的那個院子。」俞南煙很高興,「這下可好了,方便我照料姜老闆的身體,想吃好吃的,也不用專程去醉仙居。」
「沒錯,跟我想到一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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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之際,姜氏命人將醉仙居里的各色調料分出一部分,送來了俞宅。
俞仲堯命人逐一檢查,確定全部沒有問題,才讓人送到廚房和幾個院子裏的小廚房。
暮光四合時,付珃被人送了回來。
付玥也過來了——她現在的住處是俞仲堯命人給她安排的,出入各處,都有俞宅的人隨行。聽得付程鵬的死訊之後,她在人陪同下回了付家,到此時才出來。
過來之後,她先去見俞南煙。
俞南煙問道:「付程鵬留給了你一些產業,你已聽說了吧?」
「聽說了。」付玥笑着點頭,「這件事倒是真的沒想到。」
「可終究算是好事吧?」
「自然。」付玥笑容婉約,「你也清楚,我以往最害怕的事情,不過是不知哪天被付家逐出門外,要靠你接濟度日。日後手裏有了薄產,下半生總算是不用擔心饑寒交迫了。」
俞南煙認真地叮囑:「那你可要精打細算,尤其往後嫁了人,一定要先立個字據,防着被人算計了去。」
「我才不嫁人呢。」付玥笑道,「往後只想好生打理手裏的產業,衣食無憂之後,一個人舒心自在地度日。嫁人做什麼?不知何時就要傷心生氣。」
俞南煙失笑,也不規勸,「反正你知道為自己打算就好了。」各人經歷不同,換了誰是付玥,也會對男歡女愛兒女情長心生畏懼,不敢碰觸。
「你只管放心。」付玥想到南煙遲早要離開風溪,不免傷感,「等你走後,怕是音訊皆無……唉,你幫了我那麼多,我都還沒報答你呢。」
「淨胡說。」俞南煙笑道,「明明是你幫了我很多,你是我在風溪唯一的好友。」
她們兩個結緣,起先是各自相互同情,在付家,都是局外人,常年被當成一件不起眼的家什扔在角落。
只有老太太心疼她們,覺着都是苦命的孩子,滿心盼着兩個人勤走動,起碼別那麼孤單。
但是,兩個人都是極為謹慎的性情,見面只是說些場面話。
老太太病故之前,一次付玥急火攻心,病了,房裏的小丫鬟急得直哭,去求俞南煙過去看看。
俞南煙過去給付玥看了看,往後便隔幾日就過去一趟,更換方子,溫言軟語地寬慰。
是這樣真正有了點兒交情,平日常不落痕跡地幫彼此一點小忙,坐在一起說話的時候卻很少。
後來,付珃有些事用得到付玥,付玥妥當地辦好了,在明面上就成了付珃的小尾巴,常常以僕人之姿相隨,服侍左右。
有一陣,俞南煙挺心寒的,想着到底是切實的利益大過天,自己註定要在風溪孤苦無依地活下去。
直到付程鵬要她去給姜氏診脈、調養,付珃派付玥隨行盯梢。
俞南煙想着,付程鵬若是知道自己與姜氏投緣,不會不悅,而付珃就算是再生氣,也不敢與她老子對着幹。也就大大方方地讓付玥隨行,卻是一句客套話都不肯說了。
卻是沒想到,付玥根本就無心窺探,每次到了姜氏住處,只是在廂房坐一坐,隨後就去前面酒樓喝杯茶,看看街景。
一段時間之後,付珃見到俞南煙,滿意地笑,「算你識相。要是與醉仙居那邊的人串通一氣生事,我那個爹不會把你怎樣,我卻會把你扒皮抽筋的。」
俞南煙只覺得好笑,胡亂點了點頭。後來才反應過來,這一定是付玥幫自己從中周旋說好話的緣故,付珃才對她打消了一些顧慮。
第二日再相見,心境自是不同,和顏悅色地跟付玥打招呼。
付玥笑微微地說:「你總算是不生我的氣了。」
俞南煙就說,「要是你大姐不找我說話,我一直都不會知道。你該早些告訴我。」
「我也只能這樣幫幫你,別的人,別的事,我還是要按照付珃的吩咐行事。」
可即便如此,已是極難得。自然,俞南煙聽出了玄機,「你是說——」
「我總要自保啊。」付玥的笑容可憐兮兮的,「要是長期被丟在一邊,沒人理會,我這一輩子可就完了。既然付珃給了我機會,我就一定抓住,好歹要籌謀着找個出路,離開付家才好。」
「原來如此。」俞南煙到那一刻,才發現這女孩不簡單——騙過付珃那個瘋子,可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付珃對她是千防萬防,對付玥相對於來講已是很放心了。
是這樣,來來往往間,兩個人有了真正的交情,往返醉仙居的路上,時不時說說自己眼前的煩惱,日後的顧慮。
也有很多開心的時候,時不時送對方一個小物件兒,一同不落痕跡地懲戒在付家給她們臉色瞧的惡奴。
俞南煙聽得付玥與蔣軒的閒話時,特別緊張,起初詢問幾次。
付玥只是道:「將計就計罷了。」多餘的卻是不肯說。
俞南煙能理解。對於自己來說,姜氏身邊的人,也是該留神關注的,但是對付玥來講並不是那麼回事。付玥是那種儘量將身邊的人與事簡單化的性情,只對幾個人好,這幾個人的親友,她都撇清關係。
時至今日,付玥總算是有了個穩妥的環境,俞南煙真是自心底為她高興。
幾年的交情,孤苦無依時得到的友情,縱使終將離散,但她會永遠銘記在心。
此刻,付玥主動說起與蔣軒讓付珃的人誤會的事:「那次的事……其實就是個巧合而已。付珃房裏一個丫鬟說想吃醉仙居的菜了,讓我陪她去一趟,她在馬車裏等着,我去裏面點菜拿菜——你也知道,付珃一直都是對我頤指氣使,她身邊的下人也就不把我當人看,凡事都喜歡吩咐我。我就去了,出來的時候食盒很重,我拎着吃力,蔣軒見了,就幫我拎到馬車前,我道謝行禮的時候,忽然有個人衝過來撞了我一下,我就撞到蔣軒懷裏了,登時鬧了個大紅臉。蔣軒也挺不自在的。但是畢竟是意外,我沒當回事,坐在馬車裏的丫鬟卻看到了那一幕,誤會了,回去之後直跟付珃嚼舌根。」
俞南煙訝然。
付玥蹙了蹙眉,「那些人說話自來刻薄,又不把我當人看,便說我色膽包天,居然去勾引與付家有仇的人。我還算了解付珃的性情,她很自負,有些事你一味擰着說,就算是實話,她也不大相信,還不如認下來。我當時就給她跪了下去,說的確是看中蔣軒了,但是沒敢奢望與他怎樣,隨後才解釋那件事純屬意外。」
「然後呢?」
「我想起那個情形就頗為尷尬,可能神色與平時大不相同,付珃只是冷笑了一陣子,也沒再追究。可是之後,她房裏的人得空就拿這件事羞辱我……」付玥咬了咬唇,「我能怎樣?話說出去了,付珃大抵也是信了幾分,索性就讓她當成我一個把柄。」她垂下頭去,「這幾年,我送過蔣軒幾個小物件兒,荷包香囊扇面之類的……付珃啼笑皆非的,揶揄我居然是個痴情種。」
俞南煙思忖片刻,「那麼,蔣軒呢?他是什麼態度?你又是怎麼與他說的?」
付玥險些抹汗,「我最怕的無非是出了岔子被付珃施手段弄得悽慘無比,自然要做足戲,跟蔣軒……有兩次也說了幾句曖昧不清的話。他大抵是相信了。並不曉得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但你也清楚,偶爾我會與他見見面,說一陣子話。唉,都成習慣了。」
「那麼,你打心底覺得蔣軒這人可靠麼?」
付玥笑得意味深長,「你心裏清楚得很,居然還問我。他身邊的夥計跟我抱怨過兩次,說姜老闆居然不肯完全相信大掌柜的,菜色怎麼也不肯一次全盤叫出來。」
話已說得很明白了。
俞南煙到此刻,只是心疼付玥,「這些年,真是苦了你。」受盡了委屈,甚至於要自己造勢,由着人指指點點。
付玥失落地笑,「誰較我沒有一技之長呢,要是像你一樣有超出常人的本事,也不至於被人這般輕賤了。」
「沒事沒事。」俞南煙由衷道,「我的醫術你是沒法子學到,但是我嫂嫂還有沈姐姐所知的事情,都能讓你在風溪過得風生水起,例如沈姐姐精通裝扮人,最擅長調製胭脂水粉,我嫂嫂繡藝特別好,比姜老闆還好,還會畫出很多我家鄉的陳設的樣子,讓她們隨意留下點兒東西,足夠你用了。」
付玥倒是不貪心,「不用,你別為這種事麻煩她。」
「這話可就見外了。別說她們跟我親如手足,便是生分,我也得設法幫你。」俞南煙握了握付玥的手,「我離開之前,一定要看你過得舒心自在,不然可不能心安。」
付玥滿目感激,「南煙……」
「但是往後也要多結交些朋友,就算是沒有交心的,也要找幾個陪着自己消磨時間的人。」
「我曉得,我曉得。」付玥頻頻點頭,已是淚盈於睫。每次一想起南煙要離開,便是心酸難忍。
丫鬟在外面通稟,付玥可以去見付珃了。
付玥打起精神來,問蔣軒來了沒有。
丫鬟答已然來了。
付玥笑着起身,辭了俞南煙,轉去簡西禾的院落。
蔣軒就在院門外等着她。
付玥對他頷首一笑,一起去了後罩房。
簡西禾是愛乾淨的人,命人給付珃沖洗了一番——只是沖洗,用冷水反覆將人沖洗一番。想讓簡西禾命人服侍着付珃沐浴更衣,在如今是天方夜譚。
兩個人出現的時候,付珃正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看到他們,目光恍惚。
付玥微笑,「付程鵬死之前做的決定,你聽說了沒有?我厭惡他,但是不厭惡錢財,他給我什麼,我就接受什麼。對了,我現在有南煙和他兄長命人照料,你不必擔心我。」
付珃驚愕地看着付玥,似是在看着一個陌生人。的確陌生,這哪裏是那個一直對她俯首帖耳的女孩子?
「抱歉,我欺騙了你這麼久,讓你誤會了。」
付珃泛白的嘴唇顫抖着,視線緩緩轉移到蔣軒身上,用口型詢問:「你呢?」她喉嚨作痛,一時間出不得聲。
蔣軒平靜地看着她,「抱歉,我讓你誤會了很多事,包括我傾心於你。」
語聲落地,付珃盯着他發愣,付玥則大為意外,側目看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