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寵記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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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達醉仙居後方,穿過一條窄巷,便是姜氏居住的二進小院兒。

    章洛揚和沈雲蕎先在外院的小花廳落座,都有點兒忐忑,相對無言。

    阿行去了內院,好一陣子才返回來,對章洛揚頷首一笑,「跟我來。沈大小姐先在這裏坐坐。」

    「嗯,是該如此。」沈雲蕎輕聲應道。

    章洛揚隨阿行去了內院,途中發現幾個與阿行衣飾相同的男子,必是他帶來預防不測的。

    阿行引着她到了東廂房外,指一指室內,「進去等等,姜老闆今日有點兒不舒坦,我過來之後才服藥梳洗。」

    「麻煩你了。」章洛揚如何感覺不出他是在有意為母親解釋。

    阿行給了她一個罕見的溫和的笑容,「別擔心。我們就在外邊。」

    「我知道,謝謝你。」章洛揚由衷道謝,款步進門。

    東廂房堂屋內一張桌案,左右兩把椅子,下手各設一張矮几、兩把椅子。矮几上擺着白瓷花瓶,花瓶里一束彩色交織大小不同形態各異的香花,香氣清甜。

    有小丫鬟進來,奉上熱茶,並請章洛揚到裏間坐。

    章洛揚笑着搖頭,坐到下手的椅子上,靜靜地看着門口。

    陽光透過門帘縫隙,在地上灑下光影。

    時節所致的緣故吧,讓人感覺不到暖意。

    她將茶杯握在手裏,給自己一點溫暖。

    似曾相識的情形,讓她險些生出錯覺,以為自己回到了章府。

    在章府的那些年月中,無數次,她這樣坐在室內,看着門口,盼着下一刻母親撩簾而入,與她團聚。

    她與母親之間的交集,並非全無記憶,只是不曾對人提及。那是在常人看來不應該有的記憶——

    母親離別那個春日清晨,應是不想讓她知情。不知怎麼回事,她早早醒來,吵着讓奶娘給自己穿好衣服,抱着母親親手給她縫製的布偶,小跑着去了母親居住的正房,一路跌跌撞撞的,好幾次險些摔倒。奶娘去扶她的時候,眼角有水光。

    到了正房,有丫鬟告訴她,母親走了,剛走。

    她立刻哭起來,跑出院門,遙遙看到母親和幾名丫鬟婆子漸行漸遠,拖着哭腔喊娘親。

    母親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躊躇片刻,還是決然轉身去往二門。

    奶娘俯身哄她回房去。

    她不依,拼命掙脫了娘娘,朝着母親跑去。人小腿短,和母親的距離是那麼遠,焦慮和莫名的恐慌使得她拼命加快步子,卻摔倒在地。

    手和肘部、膝蓋特別疼——好疼啊,現在都還記得。

    母親要走了,給她做的布偶還在眼前。

    她氣喘吁吁的,哭不出聲了,狼狽地爬起來,也沒了力氣,只是摟着布偶,絞着雙手,無助地看着再次止步回眸的母親。

    母親終是疾步趕到了她身邊,蹲下來,跟她說着什麼。

    可以確定的是,母親沒哭。至於說的什麼,甚至於母親的樣子,她不復記憶,只記得心裏高興得不得了,以為母親不會走了,或者會帶她一起走。

    可結果不是。

    母親再次轉身走遠。

    那時候,順昌伯出現在她身邊,把她抱起來,柔聲哄着她。

    她拼命地張着手要去追母親,要他抱自己去把母親追回來。

    順昌伯抱着她回了房。

    這記憶中,順昌伯和母親的樣子都是模糊不清,倒是清楚地記得那個掉落在的髒兮兮的布偶。

    母親走後,她特別珍愛那個布偶——必是這樣的,否則也不會到記事後還完好無損地保存着,每晚都要把布偶放在枕畔。每次受了委屈,都會抱着布偶哭。

    到底,她沒能留住那個布偶。

    從四五歲就開始習字讀書了,一次順昌伯到了她房裏,看她的功課,很不滿意。

    她都準備要睡了,聽着他訓斥,心裏很委屈,也如實說了:教書先生不喜歡她,沒耐心教她。

    順昌伯卻因此愈發惱火,言辭愈發重了。

    她不敢再說什麼,只是抱着布偶哭。

    順昌伯發了火,劈手奪過布偶,讓丫鬟去燒了。

    她自是不肯依,拼命去跟丫鬟搶布偶,第一次對順昌伯說那是我的,你不能燒掉。

    很可笑,卻是事實,長這麼大,在所有記憶中,那是唯一一次激烈地試圖跟順昌伯抗爭。

    可又有什麼用?

    順昌伯真的發了脾氣,讓丫鬟當着她的面兒把布偶燒了。

    奶娘跪在一旁求情,被賞了十板子。

    順昌伯明確地告訴她:他決不允許她還留着母親的任何一個物件兒,一旦發現,房裏的下人們也就都不用活了。

    他發完脾氣,甩手走人了。

    她哭着去看傷得不輕的奶娘。

    奶娘把她摟在懷裏。

    她哭,奶娘也哭。

    那時總是哭。

    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

    經過了那件事之後,她不再對奶娘撒嬌,連交談都避免,也不肯親近任何一個房裏的下人。

    是知道自己對哪個下人好並非好事——對奶娘很是依賴過的,奶娘又因為自己得了什麼好?

    也很少再哭了。

    會為奶娘或雲蕎哭,但不肯再為自己落一滴淚——誰稀罕?

    她在這塵世,最先學會的事情是離別。

    很久不知愛恨怨懟為何物,沒人教過她。她也只想故步自封在方寸小天地。

    如果沒有雲蕎……

    不知自己會淪落到何等境地。

    雲蕎實心實意關心她,並且不怕順昌伯,若兩者缺一,她不敢回饋這份友情。

    便是與雲蕎這般親近,這些也從沒說過。

    說來毫無意義,不如無聲寂滅在自己心頭,湮沒在那段洪荒歲月間。

    **

    聽得腳步聲,章洛揚斂起思緒,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有僕人掀了帘子,外面明晃晃的陽光不受阻礙地入室。

    身着淺藍上衫、玄色綜裙的纖弱女子邁步進門。

    腳步聲很輕微,卻似一步步踏在了章洛揚心頭。

    僕人退下去,帘子也隨之落下。

    章洛揚微眯了眸子,想儘快看清女子的樣子,但是她背光而立,看不清。

    幸好女子一步一步到了她面前。女子的眉眼、挺秀的鼻樑、唇瓣的弧度,都與她酷似。

    是她的母親。

    可也只是五官酷似,她沒能傳承母親的氣質。

    母親氣質如青竹,神色從容,眼神透着堅毅。

    姜氏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兒。女兒一雙眸子如寒星,那麼明亮,但是透着一股子清冷,無一絲欣喜。

    「洛揚?」姜氏遲疑地伸出手去,想撫一撫女兒的面頰,到中途卻頹然收回。

    章洛揚抿了抿唇,取出了那個小小的銀盒,「奶娘交給我的,要我好生保管。」又和聲問道:「您——可曾是燕京順昌伯的夫人?」

    「是。」姜氏語聲哽了哽,「你是洛揚,對麼?」

    「對。」片刻的無所適從之後,章洛揚後退一步,屈膝行禮,「我來這裏找您。」遲疑片刻,又補充一句,「要問您一些事。」

    「……」姜氏鼻子一酸,險些落淚。但她克制住了,竭力抿出笑容,「坐下說話。」

    「是。」章洛揚乖順地應聲,回身落座。

    姜氏遲疑片刻,在女兒對面落座,先端起茶杯,喝茶定了定神,視線一直不離女兒面容。

    似是過盡千帆後,又似彈指間,女兒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一年哭着追在她身後的女兒,已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

    離別那日,女兒跑着追在她身後,用甜美的童音喊着:「娘親不走,娘親……我也去。」跑得那麼急,似是知道她一走便是漫漫歲月不得相見。中途摔倒了,自己爬了起來,喘着氣,絞着一雙小手,淚眼模糊地看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了,奔了回去,看到女兒的手擦破了皮,緊緊地抱着她閒來做的一個布偶。

    最難過,是疼到有苦不能說,失去了落淚的能力。

    再難過,還是要狠心割捨生命中的瑰寶,狠心轉身。

    女兒的哭聲,在心頭迴響了這麼多年,沒有一日能夠忘記。

    如何能忘記。

    骨肉分離,是她對自己對女兒做過的最殘忍的事。

    姜氏硬生生將眼淚逼了回去。她有什麼資格在女兒面前落淚?說是因為虧欠、內疚、思念,女兒憑什麼相信?再怎樣,也不能一相見就讓女兒愈發反感自己。

    見母親還算平靜,章洛揚心裏踏實了一點兒。說心裏話,她還真怕見面後母親就落淚——她都不知道怎麼安慰,也做不到陪着一起哭。她喝了一口茶,輕聲道:「我這些年都想知道,您當年為何離開燕京。」

    「是,要從頭說起,否則,我沒資格詢你現在過得怎樣。」姜氏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盞時,眉心微微跳動。那是一段太痛苦的經歷,以至於至今想起都不復平靜。

    **

    姜家在風溪,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卻是最受人尊敬的書香門第。若要再加上一個引人注意的原因,便是姜家世代出美人,近二三百年來尤其如此,不乏嫁到付家或謝家這兩個大家族的。

    到了姜氏這一代,姜家人丁寥落,她早早的失去親人,獨自謀生。

    蔣寧與其說是姜氏的遠親表妹,不如說是自幼情同手足的姐妹,姜氏日子艱辛的光景,她鼎力相助,她的兄嫂也因此對姜氏屢施援手。

    姜氏十多歲的時候,付家老爺付程鵬已然娶妻,且生下了長女付珃,謝家兩個兒子也已娶妻。

    不少人嘆惋過,說真是人世無常,大家族又怎樣?還不是看着姜家只剩了一個孤女,不肯聯姻。

    ——兩家的長輩的確就是這樣,可付程鵬並非如此。

    他起初認定與付家不可能再續聯姻佳話,是知道自己比姜氏年長十多歲,沒可能等一個女孩十多年再成親。可命運的軌跡還是將他們聯繫到了一處。

    他娶妻生子之後,與姜氏在街頭不期而遇,就此生情。那一年,姜氏十四歲。

    付程鵬着了魔一般,要將她收攏到身邊,提出要她先到付家,過幾年抬為平妻。

    幾個月間,發生不少波折,結果始終如一:姜氏抵死不從。

    付程鵬索性轉頭刁難蔣寧的兄嫂。

    蔣家雖然門第尋常,卻自有傲骨,非但沒因此遷怒兩個女孩,反而拿出了那張地形圖,讓她們試試能不能就此逃離風溪。原本在風溪也是人之常情,女孩子都不在此地了,任誰也不會再窮追不捨地刁難她的親人。

    就這樣,姜氏和蔣寧離開了風溪,到了大周境內。

    吃過一些苦頭,例如銀錢不夠,例如沒有通關文書等等,太多不便。

    她們身在窘境,做過劫富濟貧的事,也算計過惡人謀得錢財,請人為自己假造了通關文書等等。

    出身孤苦,卻都是在經商方面天賦異稟,由此,兩年光景內,兩人手裏便已有了不少產業。

    在這之後,順昌伯章遠東出現在姜氏生涯之中。

    相識幾個月後,姜氏隨順昌伯回京,蔣寧隨行,只是要去京城開開眼界,看看能否開闢出一條財路。

    姜氏將近十八歲那年,嫁入順昌伯府,次年生下章洛揚。

    在這期間,姜氏與蔣寧的生意愈發順風順水,名下的銀號做得尤其好,獲利頗豐。

    「後來——」姜氏語氣艱澀地往下述說,「我發現自己遇人不淑,回到大宅門的章遠東,逐步免得面目模糊,甚至到了我看着他都覺得陌生的地步,日子想要維持下去,於我而言,唯有痛苦。」

    章洛揚聽了心生惻然。順昌伯的面目有多可憎,她也算是清楚了。

    「可是,我還有你。」姜氏凝着女兒,逸出慈愛的笑容,「洛揚,我還有你。那時我不論過得怎樣不易,看到你就會釋懷一切。那都是我選的,還得了你,自認沒有抱怨的理由,我知足。」

    那麼,到底是為了怎樣的理由,才選擇放棄的?章洛揚看着母親。

    「讓我狠心與你別離的原由,是蔣寧。你小時候是喚她姨母的,我此生最好的姐妹。」姜氏垂了眼瞼,沉默片刻,才能繼續道,「我跟章遠東實在過不下去了,她的父母待我算不得親熱,但是並沒刁難過我,我對兩位老人家一直心存感激。受不得的是章遠東的優柔寡斷、裝腔作勢等等劣性——我不知道你們現在是否父女情深,但在我這裏,這是心裏話,你不愛聽的話,我只能跟你說聲對不起,但是不會改。真的受不了了,我要他休妻。到最終他還算是有點兒良心,說和離便是。就在和離的當口——我與蔣寧跟章家討價還價竭力要帶你離開章府的時候,蔣寧那邊出了事。」

    章洛揚咬住了唇,緊張地問道:「是什麼事呢?」她預感很糟糕。

    姜氏想去端茶,手卻不聽使喚,只好放棄,「付程鵬到底還是不肯放過我,甚至於,在我和蔣寧離開風溪的時候,便讓人一路尾隨。我們那時並不知人心險惡至此,平時不是很警覺,被人尾隨也不知情。有一年左右,他的人把我們跟丟了——就是我嫁入章府前後的事。後來,他得到消息,卻沒對我下手,而是命人告訴蔣寧,讓她當即返往風溪,否則她兄嫂、侄子的性命不保。」

    章洛揚屏住了呼吸。

    「蔣寧當即隨付程鵬的人踏上了迴路。」姜氏的語聲轉低,「我苦苦詢問她身邊的人,才知道了實情。禍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置之不理,到底是關乎一家幾口的命。那時分外急着和離,想將你帶離章府,託付給可靠之人。但是章遠東如何也不肯答應,執意要將你留下,你祖父祖母也是這樣的態度,但是兩位老人家也說,只要他們在,雖然不會百般疼愛,但是起碼不會讓你受委屈。就是這樣,我將手邊產業交給章遠東打理,找了人作保,除去官府文書,又私底下立了字據畫押,請保人幫我照看你,若是章遠東對你不盡心,保人變能將他取而代之,替我收回產業,幫我撫養你。辦妥之後,我啟程回往風溪。我是不該放下你,可我當時實在是沒法子了,怕蔣寧一家四口因我而喪命。」

    章洛揚點了點頭以示理解。

    「我回來了,」姜氏的語聲沙啞之至,「得知的卻是蔣寧和兄嫂都已不在人世,都被付程鵬下手殺掉了。他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給我。」

    章洛揚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姜氏極為艱難地道:「我回來之後,就住在離開之前的小院兒,其實是被軟禁了起來。蔣寧和她兄嫂都沒出殯就埋骨地下……受不了,洛揚,我是真的受不了。人我沒救成,回去也已不可能,不可能再去與你團聚。那時我覺得自己真的不該來這塵世,只連累人,一再的連累人,到最終,連為人|母的本分都不能盡。病了幾個月,付程鵬命人照看着,等我痊癒的時候,他大抵是覺得我要認命了,平日不再約束我去往何處。而我,已覺得生無可戀。一次去了山間,我擺脫了付家的下人,設法到了懸崖峭壁上。我想看看能不能峰迴路轉,尋到離開的路,沒能如願。生而無望,索性跳了下去。那時也真的是要瘋了,除了死,我不知道還能如何度日。」

    章洛揚睜大眼睛。

    「偏生中途落到了一塊伸出來的岩石上,只摔斷了腿和手臂。付家的人找到我的時候,我還沒死。」姜氏自嘲一笑,「之後,付程鵬也算是對我稍稍死心了,不再說那些娶我的混賬話,但是也不讓我離開風溪。我就想,這也算是一線機會了,既然沒死成,就看看有無再回去見你的可能,就這樣,一面調養,一面開建了醉仙居——最早只是個小地方,一步步才到了現在這樣的情形。這麼久過去了,我依然不能離開,也沒能尋找到報復付程鵬的機會。」

    章洛揚總算鬆了一口氣。


    姜氏抬眼看着女兒,「我做夢都沒想過,你會找到這裏來。」

    「也是機緣巧合。」章洛揚給了母親一個柔和的笑,「憑藉我一人之力,從大周找到風溪,是怎麼都做不到的。」

    「是,我清楚。出去還算容易,找來卻是特別艱難。」姜氏關切地看着她,「洛揚,你這些年過得怎樣?」

    「……」章洛揚沉吟片刻,如實相告,「我已離開章府。」說着站起身來,走到母親身邊,伸出右手,攤開來,「您介意這道掌紋麼?還有,我與您相認會不會給您帶來麻煩?要是會給您惹來麻煩,我——不會再來。」

    姜氏淚盈於睫,說不出話,只能搖頭表示否認。

    離得近了,章洛揚看到母親發間夾雜着絲絲銀白。這些年來,母親當真是不好過的,否則怎麼會華發早生?

    姜氏費力地吞咽着,總算能出聲道:「我怎麼會介意那些莫名其妙的說法?從來都不會在意。但是我知道大周人那些荒唐的傳聞,是因此,才在和離時一再與章府周旋,試圖幫你安排好一些事。我們母女相認,我只想大肆慶祝,沒有麻煩。洛揚,」她抬眼看着女兒如花的容顏,「我是你的娘親,便是有麻煩,也是我的事,我會處理好。不要有任何顧慮。」

    是的,這是她的娘親。她不用為她考慮,便是一相見就痛哭流涕抱怨連天都是應該的——都明白,但是她做不到,她不是被驕縱着長大的人。

    這是她的娘親,卻不知道她敏感已成習,並且,一度自卑。

    怨誰呢?怨自己不爭氣吧。換個人,興許會活得風光如意,只是她笨她傻,做不到。

    她其實很想抬手去撫一撫母親發間的霜雪,怎奈手卻似灌了鉛,抬不起來。

    她想對母親說,聽了這些已釋懷,我從未怪過您。

    原因呢?為何如此寬容?心聲告訴她,因為除了那一點點可憐的記憶,只能把母親當做陌生人。

    她的經歷,早已讓她不能因為血緣關係就對一個人生出親近之感。興許別人可以,她卻是不能夠的。

    有愛才能生恨,有計較才能生怨懟。

    而她對母親,沒有那份深愛或恨意,更沒有過計較。

    因為無所謂,所以才寬容。

    「你說你已離開章府。」姜氏站起身來,「是怎麼回事?他們對你不好?」

    章洛揚看着母親蒼白的臉色、眉宇間的憔悴,定顏一笑,「那些都不打緊了,先不說這些。」她猶豫了一會兒,「現在我與俞三爺是夫妻,這是我應該告訴您的。」

    「居然已經嫁人了?」姜氏一時間悲喜交加,並沒將女兒說的「現在」二字放在心底,「他對你好不好?跟你一起來了麼?」

    「嗯,一道來的。改日吧,讓他過來拜見您。」

    「好啊,好啊。明日行麼?你們一道過來。」姜氏有些緊張地看着女兒,「有空麼?」

    「應該可以。」章洛揚報以一笑。

    「好好好,等會兒我就讓人籌備一番,可要留下來用飯。」

    「嗯。」章洛揚近乎貪戀地看着母親的容顏,隨後退後一步,再度屈膝行禮,之後道,「聽說您身子不妥當,事先我也不知情,明日再來。」

    「……」姜氏片刻語凝,沒料到女兒這就要走。她不舍,她心如刀絞,卻只能強忍下來。

    母親是不輕易落淚的人,也不知自己小時候愛哭是隨了誰。章洛揚也不想走,但是覺着母親還是先好生歇息才是最要緊的,笑了笑,轉身往外走。

    姜氏說不出話,亦步亦趨地跟在女兒身側。

    章洛揚留意到母親腳步愈來愈慢,瞥一眼,發現她眉宇間有着隱忍之色。

    定是舊傷至今還未痊癒。

    她停下腳步,「您快回去吧。」

    姜氏卻握住了她的手,「洛揚……」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想問女兒是否怪過自己,想聽女兒傾訴委屈的,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女兒像是對待一個比較投緣的陌生人一般對待她。

    這不是她以為的母女久別團聚的情形。

    「我……」章洛揚看着母親,艱難地訴諸心緒,「來之前最想問您的就是那幾個問題,您說了,我相信,也知足。我應該孝敬您,我知道,可是我們這麼多年未見……您給我一段時間好不好?而且您今日不舒服,還是改日再好好兒說話吧?還有好多時間呢,最要緊還是您好好兒的。」

    「好,好。」姜氏頻頻點頭,眼淚卻是再也忍不住地掉落。

    「您別哭。」章洛揚反手握住母親的手,遲疑片刻,幫她拭淚,「我……沒怪過您,真的。我來找您之前,想的是您不認我的話,給我個說法就好,而您認我並且疼我的話,我一定會盡力做個好女兒。」

    姜氏撫着心口,深深呼吸着,竭力克制住情緒,「我會盡力疼你寵着你的。」

    「那就好啊。」章洛揚讓自己綻放出笑容,卻不知笑容里有着太多的落寞。

    「明日再來,可是說定了。」姜氏笑着撫了撫女兒的面龐,「回吧,我就不送你了。」

    「嗯。」章洛揚遲疑片刻,還是款步出門。

    姜氏背轉身形,往前走了幾步,淚如雨下。

    章洛揚到了外院,看到阿行和沈雲蕎,一面往外走,一面將關鍵的事情跟他們說了。

    阿行道:「我儘快核實。」他不信看見的、聽到的,只信自己查清楚的。

    沈雲蕎卻是一言不發,緊緊地握住章洛揚的手。她最了解洛揚,知道她此刻心裏不好過,卻是連理由都說不出。

    章洛揚笑了笑,對阿行道:「知道你的做派,查一查更好。」

    三個人走出小院兒,到了停在醉仙居門前的馬車前,恰逢俞仲堯、俞南煙兄妹兩個過來了。

    「怎樣?」俞仲堯關切地看着她。

    「很好。」她說,除此之外,還能說些什麼呢?

    母親命途多舛,被逼無奈之下拋下了她——簡單說來,就是這樣。

    他問:「要不要我去……」

    「不用。」章洛揚笑着打斷他,「明日你有空麼?有空的話,我們一起過來。」

    俞仲堯頷首。

    「那就好,我們回去吧。」

    「我跟嫂嫂乘一輛車回去。」俞南煙道。

    「好像來的時候誰讓你跟人擠一輛車似的。」俞仲堯笑了笑,「隨你。」

    回去的路上,俞南煙將連翹所說過的一些事逐一詢問章洛揚。

    章洛揚就怕沒人說話打岔,一一答了。

    「那就好啊。」俞南煙逸出心安的笑,攬住了章洛揚,「你要是不做我嫂嫂,哥哥也不用娶妻了。他娶誰我都會攆走的。我一見你就覺得特別投緣。不騙你,我現在看人很準的。」

    兄妹相認了,南煙的性情應該是恢復了本色,愈發招人喜歡。章洛揚也親昵地摟了摟南煙,「你們兄妹團聚了最要緊。」

    回到俞宅,章洛揚忙着給俞南煙安排住處。

    俞仲堯已有打算:「就讓她住在後園,後園人手最多。」

    「行,住處有了,我去給她看看房裏的陳設,要是都不滿意,就列單子畫樣子讓人去做。眼下先讓她將就些。」

    「……」俞仲堯若有所思。

    「想什麼呢?」章洛揚捏了捏他下巴。

    「我在想,這也是一條財路。」俞仲堯把她摟到懷裏,「你記得的陳設的樣式,可以全部畫出來麼?」

    「可以啊。」章洛揚點頭,「那些很容易畫的,我在燕京的時候就經常幫雲蕎想一些新鮮的陳設的樣子,畫圖拿給鋪子的事做過幾次,都沒出岔子。」

    「那就好。過幾日再跟你說好處。」

    「說不說都無所謂的。」她擺手一笑,全然不在意。

    午間,俞南煙、高進、沈雲蕎、孟灩堂都過來了,一起熱熱鬧鬧地用飯。

    期間孟灩堂提了付珃一嘴,說是被他氣得拂袖走人了。

    這人也着實難得,到了這裏,似是完全放下了以前的糾葛——三個女孩都是這麼想的,由此待他更和氣了幾分。

    下午,俞南煙和俞仲堯、高進一起出門,至天黑在外面用晚飯才回來。

    章洛揚一早得了信,胡亂吃了幾口飯,便早早洗漱歇下了。

    心情很奇怪,本來是該知足,可是……有俞仲堯兄妹對比之下,足見她與母親的缺憾更多。

    兄妹兩個離散之後,都清楚的記得彼此的很多小習慣,並且多年來不曾忘。所以相認之後便能迅速回到離散之前的狀態。

    她呢?母親呢?

    她要怎麼跟母親訴說以前的自己?母親是那麼堅強烈性的一個人,她又是怎樣的?如果沒有遇見俞仲堯,她與母親無從相見,便是得以相見,怕是連話都說不利落。

    母親亦無從知道她的性情、習慣、喜好。

    她摟着被子,闔了眼瞼,頭腦卻始終清醒如初。

    俞仲堯回來時,聽說她這麼早睡下已有些奇怪,梳洗歇下之後,知道她根本就沒睡着。

    熄了燈,他將她攬到懷裏,「怎麼了?」

    「沒事。」她語氣有點兒奇怪,悶悶的,像是在跟誰賭氣——自己也察覺了,便轉過身去,展臂摟住他,「抱着我睡。」

    俞仲堯就笑,「本來就是這意思。」

    熟悉的他的溫暖、氣息將她縈繞,卻並不能因此得到平寧。

    做不到了。

    情願母親給她的理由哪怕有一個是能讓她指責、介意的,如此,也能為多年沉寂的歲月、木訥的自己找到一個理由。

    可是沒有。母親和她一樣,將友情看得太重,為了好友才回來的,試圖與付程鵬周旋,只是沒得到絲毫機會。

    如果沒有雲蕎,如果沒有他,她章洛揚算是什麼?

    什麼都不是。

    何來資格得到雲蕎長期以來的照顧、他一路以來的呵護?

    她有着與母親酷似的容顏。母親這一生跌宕起伏,至今沒有一個良人守護在身邊。

    她呢?往後被辜負豈不是更在情理之中?

    到了那一天,也只能認命。

    可是憑什麼呢?

    這一切到底該怪誰?

    母女重逢帶給她的歡欣時少,落寞太多。

    是她完全沒預料到的情形。

    淚珠一顆顆滾落,一滴一滴落在他純白的中衣。

    那麼輕微的聲響,他也察覺到了。

    他尋到她的手,用了些力氣握住,吻了吻她被淚水浸潤的眼角,「為什麼哭?」

    她想說沒事,想說別理我就好,喉嚨卻似被堵塞,發不出聲音,便只是用力搖頭。

    「嗯?」他在暗夜中蹙眉。早就察覺出她情緒不對,只是不知如何開解,眼下這情形,險些就讓他疑心她受了委屈。但是分明問過阿行,阿行說一切都好。

    「沒事……」她盡力說出這兩個字,情緒卻失去控制,把臉埋在他懷裏,不出聲的哭着,身形隨着抽泣一顫一顫。

    「沒事才怪。」他將她攬緊一些,「有心事不能跟我說麼?」

    她點了點頭,又搖頭。

    可以跟他說,但是此刻說不出。

    她無助地抬手擦拭眼淚。

    讓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相識相伴這麼久了,他已知道她不是輕易哭的性情,那次只是湊巧。因此更清楚,這樣一個單純的孩子哭起來,該是多讓人揪心。

    「洛揚,乖。」他柔聲安撫着她,「不是說好了要睡覺麼?你這夢遊的也未免太早了點兒。」

    她想笑,淚卻落得更凶了。

    幾番安撫,毫無用處。

    但他是真的受不了她哭的樣子——相逢時她哭的樣子,讓他抓心撓肝,現在這感覺,就是抓心撓肝的難過了。片刻已嫌太多。

    他托起她的臉,以吻封唇,又一手蒙住她的眼睛。

    「不要哭。」他說。

    她在他意態霸道卻舉止溫柔的情形下,心緒被帶至美妙而空茫之處,忘記了哭泣。

    只是手指冰冷,想尋求溫暖。沿着他衣緣,寸寸探索、上移。

    他身體的溫度將她的手指溫暖,讓她心安。

    「俞仲堯。」她喃喃地語聲模糊地喚他。

    他的回應是扣緊了她腰肢。

    她在他堅shi的脊背上,尋到了一顆小小的凸起。

    是痣麼?

    她不確定,無意識地反覆撫弄着。

    分明是在撩火,卻不自知。

    俞仲堯的呼吸沉了沉,隨即急促起來。

    一個錯轉,她已在他身下。

    她愕然,隨即才想起來龍去脈。

    但是,沒什麼好懊惱後悔的。

    俞仲堯則是語帶調侃:「洛揚,你是真把我當柳下惠了吧?」

    「……」章洛揚不是不能脫口給個回應,而是不能給。說是,他會證明他不是;說不是,照他那個性情,還是沒好果子吃。

    沉吟片刻,她才怯懦地道:「我也沒做什麼吧?」

    俞仲堯卻道:「不委屈了?」

    「嗯。」她承認。因為他讓她忘了。

    「這會兒想什麼呢?」他抵着她的額頭,點了點她的唇。

    她環住他的頸子,「在想……你就算是不做柳下惠,我——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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